第一部：地球纪元（十三）

　　至于皱沁那边，则是在家等了杨帆整整一年的时间，一年过后，皱沁也索性把家搬到了地核研究所，至于一年前还徘徊在皱沁脑海里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无奈，则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流逝过去而成为了过去式。时间确实是一味好药：将轻伤新病快速冲刷干净，而后便又是在一番轮回式的软磨硬泡之中，所有的顽疾旧痛都变得荡然无存。
　　于是，皱沁以最慢的速度和最后一名组员的身份归队于地核勘探组之中，参与了她这一年以来的第一次项目会议：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地核工程机器人已经尽最大的努力，钻深入了地核深处约5000千米的位置，从此处往上的5000千米，大约是地球的外地核，再往下钻深几百千米便是地球的内地核，然而由于温度的逐渐上升，再想向下勘探已经成为了不可能，所有的地核工程机器人此刻都被困在了外地核和内地核的过渡层里，进退维谷。
　　“地核工程机器人现在所处过渡层的温度有多高？”皱沁问道杨帆。
　　“不足，但是接近于1000摄氏度。”任水给出了可信的答案。
　　“那你们对地核温度的预测还是10000摄氏度吗？”
　　“远远不止！我们最终给出的预测数值是30000摄氏度！在这个数值面前，人类注定寸步难行！没有任何材料能够抵挡得住这种温度值的侵袭！”任水把脑袋撇到了一边，双腿亦从信息投影仪前慢慢退出了来。他默不作声地把心照不宣的杨帆和皱沁二人吸引到了研究所前，直到这三人全部都聚集在了只有他们三人的地方，任水才又重新开了口：
　　“我曾经向你们承诺过，五十年内会把地球文明升级为1级文明的！可如今看来，我却并不能够保证可以在接下来的四十年内征服地核。我以为自己经历过高级的文明，所以便能够轻易地解决低级文明中的一切科技瓶颈……”任水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明显地压低了声音，怯生生地望了一旁的皱沁一眼。
　　“她是我的妻子，我也早就把你的来历告诉她了；你放心，她是我的妻子，只要你还不愿透露自己的来历，她和我将是仅有的知道你生世来历的两个人。”杨帆走到任水跟前，用人类固有的方式，亲切地拍了拍任水的肩膀。
　　“你完全没有自责的必要，你已经为人类做出了人类目前为止难以企及的事情，你完全没有必要把五十年当作是自己科学研究的最后期限，以你的寿命年限而言，你能够做的事情远比我们任何人甚至是加起来的所有人做的都要有意义，我们对你有足够的耐心，别的人类对你的耐心更甚于我们！有些东西即便我们这代人无法看见，我们也替下一代和人类的后代对你表示深深的感谢。”皱沁亦同杨帆一起，轻轻地拍了拍任水的肩膀。人类通常习惯于用语言和行动来表示关怀，诸如问候或是拥抱，而当这种谢意已经上升到无法用语言和行动来回报的时候，一个人的沉默与凝视便是他能够给予对方的最大热忱了。
　　杨帆和皱沁的鼓励安慰了愧疚的任水，但因愧疚衍生而出的负罪感，却让任水在困境之中更加能够迎难而上。那天的谈话结束以后，颇为心急如焚的任水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只留开了一扇窗，透过这扇窗，任水能够看见窗前那棵由基因复活而种植出来的侏罗青，寒来暑往，这颗来自于侏罗纪的侏罗青在任水的窗前春天发芽，夏天成荫，秋天枯叶，冬天光杆，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向人展示着它不同的姿态，而每一种姿态都被任水尽收眼底，如今望着枯了满头黄叶的侏罗青，任水不禁渐渐想念起了它发芽成荫和光杆的岁月，那时的任水还一直在忙于海渊项目的勘探，少有回到这栋屋子里来的机会，而每有这样的机会，望着展示着不同姿态的侏罗青发呆便成了自己消遣时光，沉默思考的最佳时候了。任水一边沉默着望着侏罗青思忖着，一边臆念着往日望着侏罗青沉默着发呆的日子和彼时脑袋里匆匆撇过而思忖的种种，在思考与回忆相互重叠又层次分明的此时此刻，任水突然从窗前跳起了身子，打开房门跑到了地核研究所找到了杨帆：
　　“杨帆！你快去看看地核的发热周期和规律！你还记不记得在我们的记载之中，地核曾经多次出现过停止发热的时候？”
　　“你是说这种停止发热期……”
　　“我们叫它‘休眠期’！”
　　“那你是说地核的休眠期存在着某种规律？”
　　“我想很有可能这是一种不定期的周期，就像花草树木在不同季节会开花结果一样，地核也存在一个休眠的周期，如果我们能够在它的休眠期钻深的话，就可以避免地核的高温影响了！你现在收集这些年来地核的休眠时间和时间段的所有数据，看看能不能够从中找出什么规律来！”任水在研究所里来回踱着步子，伴随着踱步的节奏，地核勘探组的其他成员们也纷纷章法有序地分析起了地核休眠期的数据来。
　　“出来了！结果出来了！任水！”杨帆从凳子上坐立起了身子，高声呼喊着任水的名字。
　　“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是！”杨帆望着任水，与他四目相对着，希望，便从杨帆的眼里传递到了任水的眼里，任水亦振奋着望向了杨帆，直到他瞬间已经来到了眼中杨帆的位置边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
　　“我们发现地核的休眠周期为一年，这极有可能和地球的公转有关！也就是说，以年为周期，在一年的时间里，地核会出现四次休眠，时限分别为1、1、2、3天，如果我们在其休眠的四个时间段钻深的话，是可以抵达地核深处的，只不过时间上比预期的要长一些。”
　　“那等地球的休眠期一过呢？我们的机器人又该在何处容身？”
　　“这个问题我们也找到了新答案。地核的每次休眠期以后都会出现一个很小的过渡层，温度都不会高于1000摄氏度，在我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以内，所以在每次的休眠期后，机器人只要能够及时钻深至地核过渡层，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那以你的预算，从现在开始抵达地核深处，我们大概需要多久？”任水问道杨帆。
　　“大概五十年！从现在开始，我们唯一的敌人就只剩下时间了，对此，除了等待，我们别无他法。”
　　“不！时间虽然算不上我们的朋友，但也绝非是我们的敌人，它从来不会正面插手世间的任何事情，它更像是成功和失败的见证者。”任水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在对遥远深处即将到来的时间，同时表示着担忧，以及欢迎。
　　五十年后，任水出任西132区区执长，他的就职典礼通过天屏向全世界直播，彼时的同盟国首执长肖本厚于直播中接见了他：
　　“恭喜恭喜！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区执长啊！来来来！”肖本厚一把挽过任水的手臂，这两个实际年龄和容貌年龄都有着巨大落差的二人此时此刻成为了世人眼里的焦点。
　　“这么多年来！我们很荣幸能够得到任水的帮助！”肖本厚用左手抓起任水的右手举过头顶：
　　“也很荣幸能够让任水出任西132区的区执长一职！几十年前，任水先是为我们人类征服了海渊，让人类插上了能够飞翔的翅膀，可当时即便我们拥有了飞翔的能力，却依旧像是一只被关在鸟笼里的鸟儿，四处碰壁，哪儿也去不了，紧接着又是任水，花了五十年的时间，钻深入了地球的核心，征服了地核，勘探出了人类这一千年前来最珍贵的能源——核晶体。我们将核晶体放入了由流泥作为助推器原料的超光速飞行器之中，彻底地解决了‘透明’的难题。核晶体是导致地核发热周期的根本因素，同样，将核晶体放置入超光速飞行器之后，超光速飞行器会自动生成一个不定期的停止飞行周期，而这个停止飞行的周期便是取决于超光速飞行器会在什么时候撞击到形态物体，也就是说，有了核晶体，我们的超光速飞行器在太阳系内飞行的时候，如果在前方遇见了可能会造成撞击的物体，超光速飞行器便会强行停止飞行，避开这些撞击物体以后，又会智能地生成下一个飞行周期……我们有了任水，于是我们有了流泥、核晶体、超光速飞行器、有了飞翔的能力与可以随处飞翔而去的自由……以前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听说了海渊和地核工程、就听说了任水和他的团队成员们，今天当我第一次看见任水，第一次见证人类文明达到了1级文明,的时候，也是这些为了人类科学文明作出卓越贡献的知名度百分比达到99%的海渊和地核项目里的所有英雄们名显于世的时候了！他们之中的某些人甚至已经与世长辞了，但作为上一代的人，他们给下一代的人类作出了奉献与表率，我们将看到一代又一代的人类依次出生，渐渐长大，生者络绎不绝，而对于死者，我们亦念念不忘！”
　　“那任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肖本厚转身问过任水道。
　　“等直播结束以后我再和你说吧！”任水轻声回答道。
　　“好！”肖本厚一声令下，天屏直播告一段落：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尽管说出来！”
　　“我想问你的是，我们的超光速飞船——方舟号，什么时候出发？”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启程了！”
　　“那方舟号上搭载的舰员都有谁？”
　　“为了安全起见，上面安排的都是机器人！”
　　“如果我说我想要成为方舟号舰员里的一员呢？”
　　“任水！你别犯糊涂啊！”肖本厚神情顷刻便凝重了起来：
　　“你难道不清楚方舟号的任务吗？”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人类现在大约只在太阳系内的其他星球上种植了常青树，开启了太阳系内的移民计划，但人类想要达到更高级的文明，必须得去往更加深邃的太空里，越是深邃的宇宙深处，提升文明的机会也就越大。以人类现如今的科技突破，以及对流泥、核晶体的最大利用，我们的超光速飞船不仅具有在太阳系超光速飞行的能力，最大飞行距离，甚至已经可以到达银河系的边缘了，方舟号的任务就是航行至银河系的边缘，找到更多提升文明的数据、星球和新资源。”
　　“可你现如今都已经是同盟国的区执长了啊！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企及不了的高度啊！是什么让你能够舍弃区执长的位置而去到那样一个可能没有任何生存希望的世界里去呢？”
　　“你先告诉我，方舟号航行至银河系边缘的预计时间是多久？”
　　“差不多一万两千年！”
　　“这是相对于地球上的人类而言的，也就是说，我如果身在地球，要等足足一万多年才能见识到方舟号的研究成果，即便对于可以永生的我而言，一万多年也未免太过漫长了！毕竟时间都是一分一秒地度过的！”
　　“这个我们都知道！你已经用你的生理年龄证明了你来自双红星、可以永生的消息是可靠的，我只是不明白，你放着可以永生的机会不要，为什么要冒险去到一个生死未卜的地方呢？”
　　“因为相对于地球上的人类而言，方舟号航行至银河系边缘需要一万多年，而对于方舟号内的生命体而言，只需要大概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到达银河系边缘，超光速飞行以后，时间会无限膨胀，空间会急速压缩，时间和空间的横纵轴会在不同曲面内相互影响，于是相对于低速下的地球和地球人而言，方舟号航行至银河系边缘需要一万多年，而对于方舟号上的我而言，只需要二十多年的时间就足够了！你知道的，我们双红星文明曾经达到了2.8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当我在方舟号上经历二十多年以后，就可以见证到地球文明提升到大概2级文明左右，在地球上等一万多年和在方舟号等二十多年，你觉得这还不足以成为说服我登上方舟号的理由吗？六十年前，当我第一次来到地球的时候，我就像是回到了一个原始社会一样，现在的地球文明于我而言看起来也不过是你们地球人眼中的奴隶社会一般，我希望的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看见曾经农耕社会一样的文明、甚至是彼时双红星的现代文明重现于世，而后，关于对科技提升、文明突破的建树于我而言才是更有意义的，这便是我不得不迫不及待地登上方舟号的原因，即便前途未卜，但我们成功的几率和风险的几率是成正比的，不是吗？”
　　“好吧！”肖本厚冲着任水点了点头，转身过去，又轻轻摇了摇头道：
　　“要不是我的身体吃不消，我还真想随你而去！但既然你想去，就不必有后顾之忧了，我会尽快让人给你的流芯传输人类所有关于航天知识的详细资料，对于你而言，我们或许太过渺小，而渺小的我们能为你做的事情也只能是我们最大程度上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如果有一天，在科技允许的情况下你回来了——我也绝对见证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了，但希望你能够记住我们，记住和你们双红星人一样渴望文明和真理的地球人类，必要时候，请你再拉我们一把！”
　　“这一切的前提，是我能够活着回来吧！”
　　“是！你能回来是前提，而后我们才有希望。”在于肖本厚作了最后的交代以后、在任水登上方舟号以前，任水去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让他惦记着的人那里，和他见了最后的一面。
　　“这么说，他们和我说的都是真的了？你马上就要坐着方舟号离开我们了？”杨帆瘪着嘴巴，问道以前勾肩搭背，彼时扶手相伴着自己的任水道。
　　“没错。”
　　“那你走吧！要走就快点走！你最好是在我得知你要走的消息的时候就已经走了！生离的痛苦滋味不该和死别一样漫长！”杨帆从任水手里脱开了手臂，转而柱起拐杖，作以驱撵任水的模样。
　　“我来你这儿是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交代的！你……你别耍孩子脾气嘛！”任水嘴里吐露着这番理由，便紧跟着杨帆的脚步追了上去：
　　“我是来提醒你的，对于低级文明而言，提升文明的关键就在于开发利用自己母星以及所属星系里恒星的资源，在往后的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内，如何利用好太阳这个太阳系内最大的资源将是地球人类科学发展中的最大课题！”
　　“这些话你跟区执长和首执长说去吧！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去吗？我都是个快要死的人了！任水，你就不能再等等吗？留下来看我死了以后你再去追逐你的真理，可以吗？”任水的泪水紧随杨帆的话语其后，在杨帆的泪水滑落之前，任水便已经泪眼朦胧了：
　　“可是我愿意等你，可方舟号却不愿意等我啊！”
　　“所以，即便在我死之前我也不能够再见你一面了是吗？好！好！我知道了！”杨帆摆了摆手，打住了要继续解释下去的任水：
　　“我不该以死来要挟一个活着的人！再说了嘛！说不定我死后也能和你一样，一起遨游在银河系的边缘，在光都到不了的宇宙深处，也许你还能听得到我的声音；或者在声音也传播不了的太空里，你尚能和我的思绪有所交集……那么我们就这么约定了！只要在我死后我还能主观意识地控制着些什么，我就去银河系边缘和你见面！如果见不着面，你实在看不到我的样子的话，那我也尽量让你感觉到我就在你身边！”杨帆嘟哝着嘴巴，背向任水，渐渐朝着没有任水的前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去。八十年！杨帆来到这个世界差不多有八十年了！他从一个细胞、试验品成长为一个知名度超过99%的重大科学贡献者，如今几乎享誉了整个世界，他的名字和事迹被上亿甚至还将被更多的人类所传颂着，但在某时某刻，一种独自行走在风雪路上无依无靠，不知道该去向何处的强烈孤独感还是会不自觉地涌上杨帆的心头，杨帆之于这个世界，就像这个世界之于宇宙一般，他和它的孤独是来源于自身的渺小和无能为力，而这种孤独，似乎是知名度百分比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