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地球纪元（十二）

　　在杨帆和皱沁婚礼过后八个多月，也就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过上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便在这年冬天送走了石大爷。
　　逍遥院为石大爷的病逝准备了一场简单而又肃穆的葬礼。今天的逍遥院与平时很不一样，见不到逍遥自在地在院里为所欲为的精神病人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不比杨帆和皱沁的沉重要内敛的肃穆。这场严肃的仪式，其实很像是一群人的发呆仪式，唯一和发呆不同的是，即便是这不发一声、不动一步的麻木样子，每个人也都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对待的。
　　葬礼之上，院长一直躲在幕后挂着一张沉重的老脸，除了他以外，这里没有比他要更适合做葬礼主持的人了，于是他不做主持，这葬礼之上，便从头到尾只剩下了死寂一般的沉默与沉重了。葬礼过后，叶之刚最后才出现在了皱沁的面前，郑重其事地把她拉到一旁：
　　“石大爷生前给你留了一点东西！他托我在他死后就把它交给你。”
　　“什么东西？”
　　“他的知名度百分比。虽然真的算不上多，但这是他唯一能够让你留下点念想的东西了！”
　　“他……他把知名度百分比留给我继承了？”
　　“是的！你是他的继承人，你有时间去一趟区政府就行了，那里的工作人员会在结算过后把百分比加到你身上去的。”
　　“可他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这种东西啊！我在乎的是他怎么才能够多活几天！”皱沁掩面抽泣了起来，面对这葬礼上沉重而又使人压抑的死寂，终于有人出面来打破它了！
　　“可他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呀！他的路已经走完了！无论你多么洒脱，可知名度百分比也是他唯一能够留给你的东西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该自私！不能因为我们不想要他离去，便把他强留在这已经不属于他的世界了！”杨帆从皱沁身后慢慢走了过来，像他的一举一动一样，他沉默着不发出一句多余的言语，只是把肩膀慢慢凑到了皱沁的脑袋边，让她在这无力反抗生死的关头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哭倒在了自己的肩头。
　　杨帆一直认为，等到皱沁走进区政府继承石大爷知名度百分比的时候，也是她可以坦率地接受生死的时候了，但直到他自己几个月后走进区政府之前和在此之后，皱沁却始终把对石大爷的思恋与对生死的不顺从当成了自己每时每刻的必修功课，至于区政府，却一直都只存在于她的脑后和杨帆此时此刻的眼前。
　　阔别了十年的杨帆与任水，在陈盟心电感应的召唤之下，终于重聚于区政府了。
　　“你老了不少啊！”杨帆一进门，便望见了双鬓多了不少染霜的陈盟正在如火如荼地和任水谈论着什么。
　　“你也不像从前一样年轻了嘛！”陈盟小跑过去拍了拍杨帆的肩膀，把他带到了任水的跟前：
　　“你看，只有任水一点变化都看不出来。”
　　“是！是的！”杨帆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眼前这个岁月丝毫不能奈何得了他的男人，不禁想到：这只是过了十年而已，要是再过几十年，当眼前的所有人的肉体都完全衰弱枯竭了的时候，任水又该如何为自己的常青面容作出解释呢？
　　“别发呆了！来！今天叫你来，就是让你看看任水的研究成果的！十年！他闭关研究了十年！这十年来我们连他的面一次都见不上，这不，研究成果刚一出，我就迫不及待地把你们两个都叫了过来！”陈盟趁着说话的空当儿，从身后取出了一个装有黑灰色浓稠泥浆的透明容器：
　　“这就是流泥！来自于海渊！”
　　“没错！杨帆，我们到达海渊了！终于到达了！”与陈盟的激动显然不同的是，同样是肾上腺素高度分泌，但在任水的脸上写满的，却是因为把自己感动得泪流不已的振奋！
　　“我们团队花了十年！整整十年！终于到达海渊了！”
　　“究竟是突破了怎样的技术瓶颈，你们才最终到达了海渊？”杨帆问道。
　　“最先开始的几年，我们都在寻找能够下潜到海底最大深度的机器材料和机器结构，直到我们无法找到能够继续下潜下去的机器材料和结构的时候，我们就在想：究竟什么东西才能够抵达海渊最底部呢？毫无疑问，是海渊里的海水！只有海渊里的海水本身才能够抵达它本身存在的位置。于是我们就继续想：如若我们的下潜器能以海水的形态——或者说我们能把我们的下潜器模拟出海水的形态的话，那我们不就可以抵达海渊了吗？”
　　“以海水的形态？”
　　“是模拟出海水的形态！说得再简单点，就是我们通过在下潜器上做一下手脚，让海渊里的海水误以为我们是它们的同类！”
　　“可我们现在拥有这个技术吗？”
　　“两年前这还只是理论上的设想，但在两年后的今天，这个设想已经成真了杨帆！我们将不溶于水又有极强粘附性的固化清高温熔化成液态的液化清，使其附着于下潜器的外壳上，液化清重新冷却凝固成固化清以后，便能够成为下潜器最坚硬的保护壳。因为固化清的来源正是海水的提成物，便可以骗过海水的‘眼睛’，所以我们现在想下潜到什么深度就可以下潜到什么深度了！直到最后我们下潜到了海渊最深处，然后就有了两个重大的收获。第一个就是从海渊提取出了饱含光速粒子的原材料——流泥。陈盟已经把我们的科研成果上报给了首执长那里，同盟国会派专业的团队来作流泥的提取，成功大量提取流泥后，便可以得到大量的光速粒子，作为太空飞船的助推器原料，人类想要达到光速飞行的梦想就实现一小半了！”
　　“有了光速飞行器以后我们还不能实现光速飞行吗？”
　　“速度上的话，别说光速，超光速几十倍都不成问题，但技术问题上还是得攻克‘透明’难题。所谓‘透明’，就是说以光速或者超光速在母体系内飞行的时候，如果在飞行途中存在陨石、流星及分子形态达到存在威胁程度的一切形态物体的时候，飞行器会直接高速撞上这些物体，结果就只能是鱼死网破了。只有解决让飞行器能够安全穿透过明物的难题，才能够实现光速飞行。这个技术难题我们会从现在开始寻找突破口的，同盟国这边一来会派人提取光速粒子，二来会开始把你们团队中皱沁提出的‘常青树项目’提上日程，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成为了人类科学界的翘楚了！等到常青树在别的星球上成熟起来，光速飞行器又可以搭载着人类快速来源于太阳系各个星球之间穿梭的时候，那么离人类达到更高级文明的时候也就不远了！”
　　“哦！哦！哦！”杨帆啧啧称奇道：
　　“那你们的第二个重大收获又是什么呢？”
　　“我们找到地核的突破口了！”任水终于有些把控不住了自己的情绪，郑重其事又腿疾嘴快地蹿到了杨帆的面前说道：
　　“怪不得你们无论如何也再勘钻不了地球一分一毫，其实从你们现在钻深到的位置到海渊底部之间的这片地层的硬度是最为坚硬的，也是让现科学界最无法为力的！但我们如今在海渊发现的连接地层的部分却极容易实现勘钻，只要我们从海渊底部开始勘钻，就可以直接跳过地球里最坚硬的一部分地层抵达地核了……我们现在无法知道这是不是通往地核唯一的路口，但毋庸置疑的是，这是我们知道的唯一一条可能通向地核的入口啊！海渊资源的提取工作马上就移交给别的部门了，杨帆！现在我和你唯一的使命就是专心一志地朝着底下挖下去！”杨帆握紧了任水递过来的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同他一起壮怀激烈地望着脚下这片松软异常又格外坚硬的土地愈加壮怀激烈了起来！
　　十年后的今天，杨帆终于重新捡起了十年前散落而掉在一地的自信心，即便这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是通过自己的眼睛亲眼看见的：原来紧凭借人类的双手，也是完全可以推动科技之进步的。
　　“杨帆！明天你就把皱沁和所有海渊、地核项目的研究成员都叫过来吧！现在海渊项目取得了如此大的进展，任何一个为此事做出了贡献的人都应该得到他们该有的回报！”陈盟甩了甩手，示意杨帆和任水走到了区政府的核心区域——C1区：
　　“就等你们明天把所有人带到这里来了！我会事先和首执长作好报告，然后通过知名度百分比分配机把该属于你们的知名度百分比统统分配给你们每个人！”杨帆和任水双双用诧异地目光望向眼前这座宏达的机器：知名度百分比分配机。其外形酷似金字塔的结构，甚至比真正的金字塔还要更大更高、更加不可思议。从这座机器的底座开始依次往上，分别是知名度百分比的依次递增，越往下看，知名度百分比越低的人便越多，越往上走，知名度百分比越高的人也就越少了，杨帆和任水仿佛在这金字塔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以及这影子背后的人心惶恐与蠢蠢欲动。
　　翌日，当几乎所有的人通过流芯接受完了知名度百分比的传输过后，唯独是皱沁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在区政府内。
　　“你的妻子呢？”任水问道杨帆。
　　“她没有来！”
　　“她为什么还没有来？”陈盟复问道杨帆。
　　“她说她不来了！以前有个去世的老人把自己的知名度百分比留给她，她也没要，或许知名度百分比和生死比起来，便不那么显得紧要了吧！”
　　“哈哈！死人才不会在乎知名度百分比！哪个活人会傻到连知名度百分比都不要了？有人觉得知名度百分比不重要，恐怕是还没有认识到它的重要性罢了！”陈盟望着自己身上时而闪现出现的99%的知名度百分比，不禁啧啧称赞道：
　　“等你们越是走到了更高处，你们所看见的格局才会越大！”他接连拍了拍杨帆和任水的肩膀，继续说道：
　　“我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也不想再像以前那么拼了！现在该有的东西也都有了！就只等着多享享几年的清福了！说到底，还是多亏了你啊年轻人！海渊项目的巨大贡献带动了包括你我在内的一批人的知名度百分比！”陈盟特意把嘴巴凑到了任水耳边，声缓且亲切地说道。
　　“我们大家也算是各取所需了！各取所需！各取所需！”任水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去，走出区政府后转头便问道杨帆：
　　“她真的也不在乎知名度百分比吗？”
　　“至少没他们想的那么在乎！”
　　“那你也不在乎？”任水望着杨帆身上10%的知名度百分比问道他。
　　“即便你都已经90%了，还不是全然一副看此无关紧要的样子，我这区区10%的知名度百分比，又何必敝帚自珍呢？”杨帆与任水四目相对，双双哈哈作笑了起来：
　　“任水啊！也不知道我这辈子究竟有没有机会能够知道知名度百分比达到99%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如果那个时候我的身边没有你和皱沁的话，我便不觉得那样的生活会比我现在的生活要好几多！”
　　“那是！知名度百分比再好，那也是给别人看的；而生活再怎么不济，也是给自己过的，不是吗？”
　　“是！是！是！”又一阵狂风大作般的大笑作彼伏状地朝着这两人奔袭而去，最后留在这大地之上的，似乎便只剩下了这两人脚下的地核和这两人身上的默契了。
　　任水加入到地核勘探组的第一天，便给全组成员放了三天的假，而在这假期的第一天，杨帆便和任水一起，急不可待地请来了大批全成像模拟人类机器人，加工涂抹了液化清之后，便给它们装备了氦合金钻头尽数投入到了海渊之中，正式开启了地核勘探的后续工作。
　　而当所有人能够通过透息传影获悉到地核工程机器人工作影像的时候，已经是在三天之后了，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杨帆和任水一直都守在信息投影仪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为了地核勘探工程深挖崛土而不止的机器人，陷入了沉思。
　　“出什么问题了吗？”组员们纷纷问道这发愣出怔的二人。
　　“暂时没问题。一切运行正常！”任水回答道。然而短暂的平静以后，众人却接着迎来了杨帆惊雷般疾速而又猛烈的警告声：
　　“任水的意思是：我们的机器人这几天以来，都以每天十几公里的速度朝着地核深处猛烈掘进，这个一点问题都没有。机器人的躯体也没有发生任何异常——除了探热器以外，虽然随着机器人的向下掘进，不同深度地层的温差几乎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令人担忧的是，从上到下的地层温度均呈以逐渐递增的方式缓慢上升着，这个问题从人类最开始以地面向下掘进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而如今，它必是阻碍我们抵达地核的最大障碍，毕竟我们的机器人距离地核还有六千多千米的距离啊！”杨帆和任水坐在比其他人更靠近信息投影仪的位置上，显得更加忧心忡忡，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球和人类之间的关系情同母子，而最大的区别在于：地球无法顾及到数以亿计的每一个孩子的想法，但每一个人类，却都有着洞悉到自己生母一屏一息的必要——既然它能让你生，也就可以让你死。
　　“据我们所知，地核最高温度能够达到7000摄氏度以上。”
　　“那是以前的预算！随着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远，地核的温度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我们的预算，我们现在保守估计，地核温度不会低于10000摄氏度。”任水补充道组员的话：
　　“别说机器人了，对于这样的温度，世间万物无不能被其蒸烧殆尽！然而我们现在并无去想那么多的必要，我们只有先走进困境，才能在有朝一日走出困境，这就是以前我们征服海渊时候的经验。”
　　地核勘探组的众人对任水的看法纷纷表示了赞同，而以任水为首的海渊勘探组的成员，更是乘大势之趋，亦纷纷投以了地核项目的勘探工作之中，如今地核项目的勘探人员几乎增加了一倍，大家都能这么做，或许只是希望征服地核的日子能够早一点到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