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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地球纪元(十一)

作品名称:宇宙尽头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9-05-30 00:51:30      字数:4900

  众人在罗奇的呻吟之声渐渐平息了之后便相约回了程,但回到各自的住所以后,谁却也都睡不着,空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翌日,这一行三人便又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少有人来到的罗奇的住所。但今天话说得最多的却不是石大爷、皱沁、杨帆,而是昨天早早地就把叶之刚送回去了的安迪,今天正是他第一个出现在了罗奇的房子里,为昨日的事情替叶之刚道着歉。
  “不好意思啊哥们儿!你就别为了昨天的事情跟叶之刚一般计较了!”越是相熟之人,说起客套话来,倒越是显得生分了起来,本来看见老同事前来的罗奇还饶有兴趣地拖着肿大的腮帮子站了起来前去迎抱客人,但一听其为道歉而来的目的,便顿时脸泛不悦。
  “他昨天不是有意针对你的,更没想过会对你动手,真的!他只是一个人散步到了你这里……你当时怪他挡了你的道儿,可在他看来,你过分的躁动却是扰了他的神。”
  “我扰他什么神了?”
  “他昨天在那儿不是为了堵你的道儿,而是站在那儿想事情想入迷了!”
  “什么事情能让他那么痴迷?我那样叫他他都无动于衷?”
  “这事儿你这可真不能怪他啊!真不能怪!他只不过是找到了一种替代死亡的生存方式而已!这于他于我们而言都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儿呢?特别是对于他——也特别是对于我而言,再也不用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看着他了。是这样的,昨天在撞见你之前,他在诊所里小憩了好一会儿,在这小憩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以致于从他走出诊所到你这里的这一路上,他都在为了这事儿而神情恍惚却又对此敝帚自珍。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经常做梦,但叶之刚在昨天的那个梦里突然意识到:梦里的世界其实也是有真实存在的极大可能的!”
  “是的!这个我可以证明!我知道自我意识模糊而感官真实的感觉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也相信我们人类在真理学识面前只是渺小的无知蚂蚁,任何错觉都有其真实性的绝大概率!”石大爷在一旁附和着安迪,并对其将要阐述的话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谢谢!”安迪冲着石大爷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他跟我说,昨天他在梦里同时产生了这两种深刻的印象:第一,他坚信这种神情恍惚却又存在着自我意识的状态正是死亡的状态——至少也是最接近死亡的状态;第二,他坚信这种在梦中的感官触觉是来自于一个真实的(可能同于我们这个世界,也可能是不同于我们这个世界)世界的。他最先开始有这种感悟的时候,是他梦中的场景突然从‘十岁的他站在祖先坟边发愣地凝视坟头’突然过渡到了‘现在的他蹲坐在一个四下无人的草地上睁眼发呆’的场景,他首先开始在梦里质疑起了这个梦的真实性:十八岁才重生的自己哪里经历过十岁的生命过程呢?而同为生而不知生父生父且无认亲经历的自己又何来祖坟一说呢?但当自己梦中那站着亦或是坐着时候眼里掠过的疲惫、麻木、难以言表的压抑以及百感交集的绝望在梦中又是如此真实地涌上心头,让自己在梦中不禁阵阵心悸的时候,叶之刚突然明白,原来梦正是另外一个世界或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捷径。在梦里,时间和空间,真实和臆想都可以随意重叠,你可能看见正在翻越一座大山的八十岁的自己,也可能会感受到一个不知名不知貌的婴儿内心焦躁而又无力的悲愤,但有一点,梦中的你能够存在真实的意识,却丝毫不能够左右自己的意识,可以这么说,梦中的许多事情相对于我们现在的现实世界而言可能是臆想,它们随意重叠着,但你却不能肆意控制它们的进展,你就像坐在一台高速飞驰的没有刹车和方向盘的赛车上一样,此时此刻与你飞逝而过的一切都是如此触目惊心,但在这触目惊心之后的无能为力之感,却更像是你又同时坐在一叶随波逐流的木筏子上,四下无人,四海亦无尽头。接下来他想的事情就是站在你家门口的时候的思想挣扎啦!走到你家门口的时候,他恍惚的脑袋里突然又开始意识到了这样的一件事情:很多时候,人们在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会突然愣住,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感觉现在经历的事情好像以前在梦里经历过了一样……”
  “然后呢?”石大爷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然后就是罗奇的惨叫声把他从发愣中惊醒了过来!”
  “所以这就是他打掉我一颗牙齿的理由了?我不服气!我不觉得我就那么吼他几下就得换来这样的代价!”
  “你要是不服气的话,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罗奇闷不做声,摆出一副“我就不信你讲的一个故事就能让我听得心服口服”的样子。
  “那是很久以前我听一个精神病人讲给我听的,他说这个故事是很久以前一个老人讲给他听的,而故事发生的时期,还在更早更早以前。那个时候人类医学还没达到治愈艾滋病毒的阶段,于是一个滥情成性的男人在得知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以后,便不备安全措施地故意将病毒传染给了他的几十个情人。在这个男人的这几十个情人当中,有一个和他发生关系之前还是处女的女人很不服气:为什么自己仅仅只是放纵了一次、犯了这样一个小小的错误,却要遭受到和这个人渣一样的生不如死的待遇!然后正是有了这样的一种不忿之后,那个女人就开始想:既然自己都已经遭受到了这种最为极端的遭遇,那么即便再去犯下和那个人渣男一样的接二连三的大错也都是情有可原的了。最后这个女人在扭曲内心的驱使之下,又将自身的艾滋病毒传染给了她后来结识的另外几十个情人……当然,你罗奇并不是女人,更不是那个女人,但发生在那个女人身上的人性,却是我们人类的共性:通常我们想要劝一个走上歪路的人回头是岸远比让一个走在正道上的人继续坚持下去要困难得多。因为在错误面前,人都是极为固执的,这才有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罢!而你罗奇的最大错误在哪里呢?不偏不倚,正好在你这个坐落于逍遥院尽头的屋子里,你既害怕密闭的空间,又不愿意走出去到更远的地方,不愿意接受更多的可能性,不愿意给别人提供更多的包容……”安迪说到了这里,却戛然而止,望着眼前这个昔日和自己朝夕作伴的同事,看着他肿胀的嘴巴和委屈着垂下的脑袋,自己竟突然对他生怜了起来,肚子里明明还有更多的话,嘴巴里竟再也吐不出来一个字了。
  可即便不用安迪多说,在往后的日子里,大家都看得出,叶之刚确实找到了替代死亡的最佳方式——睡觉。一天中有超过十个小时的时间里,他都让自己保持在睡眠状态中,以便于能够做到更多的梦。
  他不再苦苦寻求自杀的机会了,但大家却任然很少有机会见到他,他变得更加神秘了,以所有人都不明白的方式躲避着人群,思考或是在研究着关于他梦里的一切。
  三年过后,叶之刚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又过了三年,叶之刚便几乎从杨帆和皱沁的心里被忘却了去;直到再过了三年,叶之刚的影子才重新出现在了杨帆和皱沁的婚礼上。
  “杨帆,你愿意不以知名度百分比为目的和皱沁结为夫妻吗?”石大爷坐在轮椅上,高举着双手,像是在对圣神的爱情作着肃穆的宣誓。
  “我愿意!”
  “那你呢!皱沁!”石大爷用意识控制着轮椅,转而行至到了皱沁跟前:
  “你愿意追随一个可能要将自己一生付诸给科学和真理,以致于没有更多时间照顾家庭和关心妻子的男人为妻吗?”
  “我愿意!”同杨帆一样,皱沁面对石大爷的提问,回答得如此决绝,其丝毫不脱离带水的洒脱行为,好似在为石大爷的生命而争分夺着秒。
  “好啊!好!那你们还得答应我!你们今天可不是为了争分夺秒地顾忌我的时间才这么快决定结婚的!”石大爷身体打着哆嗦,身下的轮椅不自觉地在原地跟着一起颤抖了起来。
  “怎么会呢!”叶之刚伸出手来扶住了石大爷的轮椅:
  “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早十年就该在一起的。怕是我们这群局外人盲目的瞎操心才是导致他们举行婚礼的最大顾忌吧!现在好了,没人催着他们俩结婚了,他们倒是自己起着热乎劲儿把大家都拉到这结婚现场了!”叶之刚一边推着情绪渐渐失控的石大爷走下了婚礼台,一边和杨帆皱沁夫妇打着对眼,送走了石大爷。
  “之刚啊!”石大爷轻轻抹着双眼上湿泥巴一般瘫软耷拉的眼皮子,小声同他问道:
  “我和杨帆皱沁从前是在这逍遥院里认识的,你说他们是不是也会在这逍遥院里看着我死去呀?”叶之刚望着石大爷紧紧捂在不争气的肚子上的双手,欲言又止。
  “其实我本来在二十多年前就该死的!一直拖着拖着,没想到一个肠癌还被我拖了二十年!够了!也够了!要是再活下去连天都看不下去了,你说是吧?”
  “是的!肯定是的!”他自问自答道:
  “只不过世事太难料了!你说八九年前我还每天都仰着脖子在逍遥院诊所门前等着他们经常来看我,可现在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副瘫在轮椅上的臭骨头了呢?”叶之刚依旧一言不发,他只是轻轻地低下了距离地面一米九的脑袋,仔细得敬业一般地听这个声音中沾满了羸弱与沧桑的老人发着牢骚:
  “之刚啊!你别怪我的屁话多!人都是这样的:越是快要死了,话就越是多!因为我们都怕死后就没机会再说话了,所以你们平时看见一些多嘴的老人也不要去怪罪他们了罢!我这辈子,没有干过什么大事,也不指望自己死了以后会有什么人会慕名来看我,但我现在却十分想在脑袋里重现那些我想要记得起来的人的模样啊!然而……然而我却几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洛!”他干笑着拍着大腿自嘲道:
  “也难怪!记忆的衰弱和身体的衰弱一定是成正比的嘛!所以我想那些死人,怕是不会再记得生前的事儿了吧?反正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子的嘛!谁对我们有过恩惠,谁又和我们结下过梁子;是谁让我们知道了爱的感觉,又是谁让我们痛不欲生过;我们究竟是跟在谁身后学习的为人处世之道,在我们身后接踵而至的又究竟还有多少和我们一样的后来者……一个人的一生里到底会经历多少与众不同的故事和见到多少千奇百怪的人?而无数个在不同时间和空间内的人类组成的被称为‘世界’和‘历史’的世界历史又能浩瀚得让人怎样的叹为观止——这些于我们经历和思考过的所有事情所留下的记忆,都将同我们身体挫骨扬灰之时一同灰飞烟灭罢!但是我现在还很害怕啊!虽然知道自己就快要消失殆尽于一个不知尽头的其他维空间里面了,可一想到现在我能够见到的人里面,想要见到的已经越来越少,我怕再到了以后,能够见到的就只能是自己根本就不想见到的人了,或许,它们根本就不能被称之为‘人’吧!”
  “生只是死其中的很小一部分而已。”叶之刚对石大爷的疑难对答如流:
  “一个人的一生再长,即便只是对于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时代而言,也只不过是一天之中的一秒钟而已,或许还远不至于一秒;而死亡,相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才是真正永恒的东西。”
  “是呀!我又没说我怕死!我就是现在话有点多!可我不怕死!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在诊所门前跨越生死啦!等我摆脱了我这副残缺的皮囊以后,指不定就能随时随地地跨越生死呢!”石大爷第一次怀着憧憬,注视着死亡。
  “其实这一直都是我这些年来的一个困惑:或许正是因为活着,所以我们对活着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无从得知。特别是近些年来,我慢慢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我们无法知道梦醒的世界还是梦中的世界,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而时间又具体是一种计量器还是人的一种自我感觉?为什么时间过的时候这么慢,等到时间过去了以后我们又觉得它这么快呢?在这近十年的时间里,我在做每一个梦的时候都像是经历了某个人的一辈子一样漫长,等到这近十年的时间真正过去了,又觉得它们只不过弹指一挥之间而已。”
  “所以你以前才那么热衷于死亡吧!”
  “但现在没那么热衷了!至少我要在死亡之前,趁着还活着,做些可能只有在活着时候才能够做的事情。不妨告诉你!”叶之刚俯下了身子,将嘴巴贴在石大爷的耳朵根子上带着警觉儿轻声细语地说道:
  “我从九年前热衷于做梦的时候开始,就托以前的朋友要了一张记忆储存卡,我这些年以来做的梦和经历过的思考,都存在这张记忆储存卡里面了!”
  “记忆储存卡是什么玩意儿?我活了一辈子都还没听说过有这种玩意儿!”
  “这是一种只用来存储有价值信息的储存器,也只有少量的尖端科研团队才有这种记忆储存器。我们身体内流芯里面的信息来源,大多都是从很多不同记忆储存卡里面复制出来的。”
  “那你把自己的这些记忆存储下来是要干嘛用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我不把它们存储下来,那时间越久,我忘记的东西就越多、记得的东西就越少,到了那个时候,我怕我就完全不能够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还剩下什么意义了!”
  “是!是!留下些回忆总没错!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在给未来留下回忆吗?”石大爷远远眺望着此时此刻杨帆和皱沁的婚礼现场,眺望着已经渐渐远去的“此时此刻”,他似乎比叶之刚更加清楚,与“此时此刻”渐渐远去的,正是自己这副枯竭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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