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地球纪元（九）

　　“院长，我们又来了！”皱沁走到了逍遥院的门口，给了院长一个深切的拥抱。
　　“谢谢！谢谢！谢谢你能来！还有你小伙子！快进来吧！”院长拍了拍杨帆的肩膀，却用另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等一下，先把你的背包放在哨所！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再过来领！”
　　“这个不能带进去吗？”
　　“不好意思，有些病人对一些特定形状或是特定的物品很敏感！为了保证他们情绪的稳定，背包不能带进去！”
　　“可我自己做了一些饭团，想要分给石大爷……”
　　“那就更不行了！如果你想要带东西给病人吃，得事先说明，我们得对食物进行评估和检查，只有通过评估、检查过后的食物才能够给特定的病人吃。你需要明白的是，咱们这儿可不是动物园。”杨帆颇有为难地望了望皱沁，见她冲着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这才义无反顾地把包交给了院长。
　　“不过我代表逍遥院随时欢迎你的到来小伙子！这儿虽然不是动物园，但很像是跑满了孩子的幼儿园，如果没有你们这些探访的好心人的到来的话，这儿就只能是孤儿院了！”院长朝着杨帆皱沁二人撇了撇嘴，紧接着便又是大手一挥，目送着他们走了进去。
　　“皱沁，这里真有人会对一个背包产生排斥吗？”
　　“那我问你，你听说过幽闭空间恐惧症吗？”
　　“我知道！难道这里有人患有这个病吗？”
　　“是的，他是这里的一个安保。额……怎么跟你说呢，他以前是这里的安保，负责调配巡逻机器人的执勤工作，但在三年多以前，他也成为了逍遥院精神病人之中的一员。我也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这种患病的人群，他不仅会对背包一类的封闭物产生剧烈焦灼、愤恨的情绪，即便是一所关了门的房子和一件密不透风的衣服也无法接受，所以院长特地给他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住所：一所没有门的房子。并且尽量让他远离着人群，也让一切密闭着的东西尽量远离着他。”
　　“什么叫做不能接受密不透风的衣服？那穿着衣服的我们岂不是见不到他了？”
　　“你想去见见他？”
　　“我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可一听你刚才说到密不透风的衣服，这就让我很是为难了。”
　　“这个倒不会为难你，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衣服密不透风，所以他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被他戳破了大大小小的许多窟窿，至于我们的衣服，说来也是奇怪，他倒是不那么在意的。”皱沁说完这话，便放心地把杨帆往着逍遥院东面尽头的角落里引了过去。
　　这是杨帆第二次来到逍遥院，也是他第一次来到逍遥院的东面尽头，在他跟着皱沁穿过了由几十颗苍老的树木组成的一小片原始森林以后，一个坐落在矮草地上的白色屋子便映入了他们的眼帘，杨帆望着这样一个没有大门的房子，不消得说，这便是那个患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病人的住所了。
　　“他就是罗奇！”
　　“就是那个在一直赶我们走的男人吗？”皱沁惊讶着望向了罗奇，却只见这个方才还在二三十步开外的青年男人，此刻已经蹿到了自己和杨帆的跟前，摆着两只大手双双把他们二人推攘了开来。
　　“罗奇是我啊！皱沁！是我！皱沁！皱沁！”
　　“我知道你是皱沁！可我不管你们是谁！”只见罗奇已经推开了眼前的二人，情绪这才有了放缓的迹象：
　　“我不管你们是谁——谁都不可以堵在我家门口。”皱沁这下才仔细放眼望了下来，原来方才都只顾着和杨帆攀谈，竟不知不觉地快要走到了罗奇家那个没有门的房子的门口了，如若再要是往前多走几步，估摸着他们两人的身体就真要在这门口堵成一扇大门了。
　　杨帆跟着皱沁一起，而皱沁陪着杨帆一起，双双沉默着，沉默着等待罗奇这壶烧得滚烫的开水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末了，杨帆才敢插上一句嘴：
　　“你好罗奇，我是皱沁的朋友杨帆，和你一样，我也是个喜欢窝在家里的人，可人一旦尝试着到处去走走，心情会开朗许多的。”
　　“出去走走？为什么？你觉得这个精神病院于我而言就像一个盒子一样，对我的幽闭空间恐惧症不会有一点儿的帮助，对吗？”罗奇朝着杨帆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让这在晴空万里之下的杨帆，竟不觉打起了凉颤。
　　“你们别自作聪明了！我以前是这里的安保，这你该知道吧？而我以前也曾经和你们一样是你们口中的那种‘正常人’这你也是该知道的吧？那你就更该知道，我曾经也是正常人，所以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更见到过比你们见到过的更多的精神病人，所以很少会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你们口中所谓的‘精神病人’。所以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我这样和你们说吧！真正像盒子的，不是这个逍遥院，而是逍遥院外面的世界。”罗奇把杨帆和皱沁从门前推开后，情绪稳定了下来的他分明变了大样，和先前那个脾气暴躁的疯子判若两人：
　　“首先感谢你们能从外边的世界进入到逍遥院再跑到这里来听我发牢骚。我虽然很孤独，可我不觉得自己比生活在外面世界的你们要可怜。差不多五年以前，我从培养皿里重生了过来，可在外边的世界从事了不到一年的科学研究后我就借着当安保的名义跑到这里边来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又是一阵更为诡异的冷笑，把皱沁惊怵得同杨帆一样后背发凉：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其实科学是肤浅的！能用科学解释的事情简直是屈指可数的！而唯有思想——也就是你们经常说的神学吧！只有它才有无所不解释其极的能力。你们难道就没有发现这个世界的天就是一个盖子！地就是一个底子！而四面八方的天地尽头就是周围的板子吗！这个世界分明就是一个大棺材啊！而棺材之中的我们又有谁真正明白生命的意义呢？你们知道明天自己会在这个世界的哪个位置做着些什么事儿吗？而你们今天还看得见的深爱之人，到了明天又会在哪里和你们遥相思恋呢？你们有没有发现，时间这种东西其实就是某个不明生物创造出来的、不能被证实与定义的事物？我们度过着时间的时候，一分一秒的，觉得它好慢，而等到它真正逝去了的时候，转眼间就是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之后了。我曾经花了一百多天的时间走遍了几乎可以走遍的所有位置，预想了几乎我可以预想的所有事情，可……可我依旧无法预测到未来，无法挽回或是超越时间，一切有关于形而上学的东西，都被我们这个世界——也就是这个棺材所隔绝了，于是有关于真理的所有讯息便都无法传递到我们的心里来。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可怕吗？难道不觉得我们就像是被关在火材盒里的蚂蚁一样很可悲吗？我们的棺材之外到底是什么？一个真实的生命活着的意义又究竟是什么？面对封闭的东西的时候，你们难道就没有产生过哪怕一次这样的疑问吗？而你们的思维又到底是被什么所禁锢住了呢？”杨帆彻底放弃了言辞之上的抵抗，精神崩溃地陷入了罗奇的世界，同他一般深深自问，又悲痛欲绝。
　　末了，罗奇的眸子伴随着两行抑郁良久、已经冰冷了的泪水的流下，终于死灰一般地失去了所有的神色：
　　“所以我们又怎么还能够在这样的世界里待下去呢？要么死，要么逃，这里真不是人能够待的地方……”
　　“那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神的存在吗？我是说，你刚才所做的一切解释中的希望以及疑惑，它们都能用你眼中的某一种神学来解释吗？”
　　“神？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神？那种被人们具体指为某个肉体、形象或是教派的东西吗？还是那种长着人们付诸给它肢体的、寄托着某些人希望的一种集体意淫呢？我们为什么要崇拜某种未知力量？谁又能证明这种未知力量的真实存在呢？或许几千年来、几百亿人所一直信奉着的东西都只不过遥远的过去里某个痴人说梦的家伙的痴人说梦呢？任何神都是不确定存在的，唯一确定的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疑问和无知，所以你与其让我相信神的存在，还不如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的诸多疑问孜孜以求。我看……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们现在还是先回去吧！”
　　“不好意思……”皱沁拉着杨帆起了身来：
　　“我们打扰到你了！”
　　“没有的事！我还巴不得时不时能有两个和我说说话的人呢！但我怕今天我说的话你们很难马上就消化掉，如若是一头雾水地继续听我讲下去，我真成了你们眼中的精神病人不说，你们自己脑袋里的脑浆倒更像是成了一团泥浆一样，你们越是开动脑袋思考，反倒越是一团糊涂！”于是皱沁和杨帆倒像是成了两个病人一样，紧盯医嘱，相伴离开了逍遥院，往着钻坑旁的研究所回去了。
　　“杨帆，通过这些天的经历，你的世界里有了神的存在吗？”杨帆一言不发地埋头沉思着，他正如罗奇所叮嘱的那样，闭目凝神，消化着一切来自逍遥院里的精神食粮。直到最后的一声昂首长叹过后，杨帆才猛然从大快朵颐过后的达旦长眠过后清醒了过来：
　　“至于具体的神，说句实话，还真没有。别说是神了，就算是地核项目里关于攻克钻坑难题的一点儿灵感都没有出现。我越是在那逍遥院里面待得越久，就越是觉得某种或者某些被大家称之为‘神’的神秘力量确是真实存在的，而越是深陷于这种非主流神学之中，我便感觉自己与这个现实世界脱轨得越是严重，但奇怪的是，在此过程中，我竟然觉得自己离宇宙的真理越来越近了……你……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皱沁？”皱沁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前后摇摆在裤缝的两侧，一边踱着步，一边干笑着回答道：
　　“有……还真有过……我甚至有过很多次这样奇怪的感觉，感觉只要我独辟蹊径地思考，率性而为地生活，就能知道更多常人知道不了的事情，就能越来越接近宇宙真理一样。我甚至……甚至在很多次得到科学研究成果之前，我都有过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于是我习惯把突破科学瓶颈的功劳都归功于神学。可即便所谓的神真的存在，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最多只知道它的存在，而至于它具体是什么？来自哪里？是怎么操控与运作的？与地球又与我们每一个人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关于它存在以外的一切，我们都是一无所知的。”
　　杨帆和皱沁，都在这次对话以后默契地沉默了好一段时间，他们似乎都很默契地明白：凭借这些精神病人对神学的理解与剖析，便足以让他们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知名度百分比。但在此之前，他们的想法以及他们自己本身却极难得到其他人的理解与包容，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正是人类本身的偏见，滞碍了人类文明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