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地球纪元（五）

　　“任水。”
　　“嗯？”
　　“说句实话，我对我们这个科研项目一点信心都没有。”
　　“嘘！”任水压低了声音，拉着杨帆一起把区政府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们两个之间的谈话声响才又重新浮出了水面。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因为……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百无一用，就凭我——能对科研工作作出什么贡献？在这件事上，我甚至连怎么开头都不知道。”任水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足有十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二人既不作出任何的眼神交流，也无半点言语上的沟通，直到任水的一声长吁慨叹，才稍稍挽回了一些局面：
　　“我知道身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孤独，我更知道你们生而为人的，早已渺小和卑微到了在任何事情面前都显得无能为力的地步，所以我也很明白为什么你们人类里面有那么多人过得那么不顺了。
　　“我刚来到你们这个世界的时候，和你一样，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可能正是因为无知，所以人才总是会显得无所事事吧。我就这么以人类的模样在地球生活着，在前一小段时间里，我就是以流浪者的身份这样四处漂泊着的，跌跌撞撞之中，我多么希望能从拥挤而又繁闹的人群之中拽出一个和我差不多样子的人——我急切地想要在他面前扒开自己胸前所有的衣服，敞开自己的心扉，告诉他我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时空错乱、未知生死才来到了他的面前；我希望我连解释都不用解释，他便能够对我对这个世界的感触了然于胸；我几乎是跪在了他的面前——不，我是真的一个个地跪在了几乎所有我能够说得上话的人的面前……可无论我如何、如何解释，他们就是不相信我来自双红星，他们就是丝毫感觉不到我内心的悲凉与孤独！我终于开始意识到，下跪确实是你们人类能够给予他人最低贱的屈从方式了，而除了无限地放低姿态以外，在千难万险面前，身为一个人类个体，大家又都是如此的渺小与卑微，这地球竟像是一片沙漠，而人类就是一粒粒细沙，在这片漫天黄沙的寂寥天空之下，每个人都只能随风而逝，身不由己又苦不堪言地遍地打着滚。
　　“我在荒莽之地挣扎着漂了有好几天，就顺理成章地被人当做疯子送进了精神病院。那是一个没有歧视与偏见，也没有颠沛流离，甚至连旁人的白眼都看不见的地方，没有人会去在意别人的身体，我在那里也就没有在意过别人的目光，也从来没有被别人的目光所在意过了。我的身体、我的样子、我这个身上没有知名度百分比显示的格格不入的怪胎，竟然都可以很快地融入到那个大院里面去，然后开始我那长达一年的闭目塞听的生活。我努力地装得和正常人一样，不去和疯子打交道，不去被自身无法改变的渺小所羁绊，不为未知的明天而困惑，我就只是这样满足于基本生存条件地去活着。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如此的的卑微与渺小，但即便是这样，也阻拦不了我去找到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然后我们一起去完成我们必须得去完成的事情，是你，杨帆，是你自己本身和你对我的信任，让我发现我在这茫茫宇宙之中，在遥远的星球之上，竟也会有你这样一个和我一样可以对宇宙真理付出自己的一切的生物。我知道我们终有一天都会死，但在临死前，绝不能还是像现在一样无知到除了自己的卑微与渺小以外便什么都不去在意了吧？”杨帆阴沉着脸，闭目塞听着——正如同往日精神病院里的任水一样。他似乎已经触碰到了生活的谷底，又似乎正是因此，他终于可以再不被别他的事情伤害到了。
　　他两个肩膀上扛的是一个脑袋，也正是得靠这一个脑袋控制住肩膀以下那身不由己的四肢，他的身体一面打着退堂鼓，四肢一面有气无力地艰难行走、摆动着——去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三天以后，受到陈盟派遣由三十余人组成的地核勘探组便已就位，全员听从着杨帆的调遣。地核勘探组组成不到一天后，杨帆便邀约出了任水，这一次邀约，才发现任水那边的海渊勘探组竟如此高效率地已经开始了海渊项目的勘探。
　　“你现在不忙吗？怎么还有时间出来和我碰面？”面对任水的质问，杨帆显出了一脸的愧疚。
　　“我就是想问问你那边的情况……顺便让你指教指教我这边地核方面的工作。”
　　“我这边的情况和你差不多的，海渊勘探组和地核勘探组一样，都是由区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十多个精英组成的小组，资金方面也得到了陈盟的全力支持。我知道地核项目的难度比海渊项目要高出很多，所以我才先从海渊项目入手，你在地核勘探组这边也不要着急，以后有什么事情及时联系我就行了，但我们没必要再这么频繁地见面了，你得等我！等等我！等我先解决完海渊项目的勘探，我会第一时间和你一起攻克地核方面的问题的！”
　　杨帆想要挽留，更想要追随任水而去，但当一个人没有能力改变所处环境之时，他又是何其轻易地便能被所处环境的任何一个人牵着鼻子走。杨帆听了任水的话，没有跟上他离去的脚步，眼睁睁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形色匆忙地冲进了人群，用比人群中任何一个人都要迅疾的速度消失在了杨帆的视野里。
　　然后便是在无数个没有了依靠于任水的日夜里，杨帆开始切身的体会到：原来思念最像是一把刀，它斩断了骨肉至亲之间的血肉联系，所幸的，斩不断的是其间相连着的情丝，而仅凭这情丝，又如何承受得住那沉重的相思啊！
　　任水之离去，竟如一阵席卷而来的狂风，卷走了杨帆生活中不如任水重要的一切——它们连着最为重要的任水一起，全都从杨帆的生活之中给卷跑不见了。最终在这片狂风大作之后的残骸之中，只剩下了杨帆那走不出的内心和地球平面上这钻不进的地核。在任水离去的近两百个日子里，摆在杨帆面前的一直是这三件事情:西132区那广阔无垠乃至比那广阔无垠更加深不可测的大地；在这深不可测的大地之上下钻不止的氦合金钻头；以及在钻深19125米以后便寸毫不得进的勘测技术难题。
　　杨帆突然就变成了一只井底之蛙，除了天高以外，使他无法明白的事情，还有地厚。无知以及无知所带给人的困惑最像是人身上披着的那层外衣——它们支撑起了一个人近乎所有的外在形象。
　　当然，无知从来不只是哪一个人的家事，于是，即便不是一家子，人们也会因为无知而走到了一起。地核勘探组里有三十多个精英成员，但杨帆却无法有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于是这些时候以来，能够让杨帆把名字和样子对上号的人，只有皱沁一人而已。
　　“钻深还是无法突破19125米吗？”
　　“是的。”杨帆麻痹地回答道皱沁，并沉默着默许她与自己一起坐在了钻坑边缘不远处的一个小斜坡。
　　“也就是说我们这两百天来，只向下钻了一百多米吗？”
　　“你说的那一百多米是我们最先开始的一个多月钻的，而后的一百多天到现在，我们无法向下再钻深一丝一毫了。”
　　“可氦合金已经是我们人类科技目前能够合成的最坚硬的钻头了啊！”皱沁跟着杨帆一起，耷拉下了高昂了许久的脑袋，一番铿锵卖力的大刀阔斧、又一番黔驴技穷的束手无策过后，这两人身体里还剩下的，便只有了万念俱灰。
　　“没错，无论是钻头外形的构造还是钻头转速的数据，都已经得到最完美的呈现了，我们唯一头疼不已的东西，便是脚下的这块土地。真的很奇怪，我们钻的明明是脚下这个椭圆形的地球，但越钻到深处，就越像是我们在钻牛角尖：你看吧！越往下面钻，就越是压抑、越是有约束、越让人无能为力、越来越感觉到我们人类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我是多么！多么渴望能够做一件让自己佩服的事情。可当我和你们一起在钻坑旁搭建起钻井，开动氦合金钻头，望着钻坑翘首以盼的时候。这钻井下的钻头却像极了在地面上原地打转的陀螺，没有一丁点儿的进步。我无力去改善精进钻头，更不知道该换个什么样的方式到达地核深处，我……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们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啊！”从杨帆口中说出来的这个问题，足足困惑了地核团队三十多名精英一年的时间，而这一年以来，任水那边依旧没有一点儿消息，杨帆也便只能像现在一样、像傻子一样和皱沁每天坐在这个钻坑边的斜坡上发着呆，杵着愣。他倒是终于多出来了许多许多的时间与精力了，地核团队里的人他都能叫得出名字了，而关于皱沁的事情，杨帆也一句一句从她的嘴里慢慢打探了出来。
　　“我从未曾想过，咱们地核团队……是你们，都如此年轻，又都有着那么吓人的知名度百分比。知名度百分比全都超过了80%，你们都下过了不少的功夫了吧！而让你们这群科技精英到我这个地核勘探组里来找罪，着实是委屈了你们。”
　　“为了达到你所见的超过80%的知名度百分比，我着实付出了许多东西，以致于我付出了这么多东西以后，最后除了自己的这一条命之外便所剩无几别的什么了，所以，说我牺牲了许多东西要比付出了许多东西还要确切一些。我活着的这些年以来，只有自己的出身这一件事情是我自己不能改变的——也就是在见到雷先生以前的十八年。而在见到其以后，我所遇见的一切，便都由我自己掌握了其主动权。在重生的首月，我便一头栽进了灰森林项目的研究，而在灰森林里面，我一呆便是一整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