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马蹄清脆，听着外面似乎又过了几重大门，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小元子挂起帘幕，并在马车前放好了踏板。
　　“主君，到了，请主君下车。”
　　司马浩云携着阎肃一起下了马车。
　　阎肃抬头一看，眼前的红墙蓝瓦，竟是一座宏大的宫殿，高大的宫门上，写着“旭阳宫”三个大字。她愣住了，这是哪里？难道这里竟是王宫内院？
　　司马浩云却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去理清头绪，便拉着她大步走进宫门了。她身不由己，只得跟着他的步伐走了进去。从宫门开始，地上早已跪了一地的人了，那些宫妆美人们娇声道：“奴婢恭迎太子殿下回宫！”司马浩云却看也不看一眼，径直从彩裙飘飘之中走了过去。阎肃有点同情地看了看她们那婀娜的身姿，她们的脸看不到，因为她们都是低着头，不过，从她们曼妙的身姿可以猜测她们的容貌一定也很美丽。
　　司马浩云领着阎肃来到东宫的内书房。
　　小元子马上备茶奉上。那些美人们仿佛早已收到指令一般，都悄然退下了。
　　阎肃有点局促不安，不知道在这宫里应该以怎样的礼数来面对太子殿下。而且，她居然糊里糊涂地被他带进这深宫里，万一出不去了，该怎么办呀？她心里很忐忑，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小肃，这里很清静，没有人打扰，平时，我也会在这里喝个茶看看书的。”司马浩云笑道。他们坐在书房里，书房的一边的向阳的门和窗上都装着浅黄色的琉璃，此时阳光慢慢地透过琉璃照了进来，洒在青金色的地砖上，斑驳而灵动。小元子又奉上精致的茶点后便悄悄地退了出去，房里便只有他们俩人了。
　　“这里……”阎肃迟疑了一下，说道，“只有小元子侍候么？”
　　“一般是小元子在跟前侍候，其他人没有传唤，一般也只是在廊下侍候着。”
　　“怎么没有宫娥美人过来侍候？是不是因为我这个外臣在这里不方便？”她又问，她希望他的回答“是”，那么她就可以接着说“那么外臣还是先行告退吧”，然后赶紧溜之大吉。她可一点也不想呆在这个深宫里。
　　“这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美人侍候，有没有你在都一样的。”他白了她一眼，淡淡道。
　　“怎么可能呢？刚才一进门有那么多的美人迎接殿下呢……”
　　“好啦，这里只有我们俩，你就别跟他们那样唤我好不好？大哥不喜欢你这样。”他有点嗔怪地看着她，“他”怎么总是搞不清状况？
　　“你不喜欢别人尊称‘殿下’么？那是不是应该象小元子那样称‘主君’更好？”
　　“傻瓜，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跟其他人那样跟大哥见外，知道么？虽然你是我的人，我也不要你唤什么‘主君’，只要唤一声‘大哥’就好了。”他柔声道，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可是，那太没规矩了。”她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人”了？但她不想跟他在这种问题上深究，否则，按她的经验，只怕会没完没了的。
　　“小肃，我不需要你在我面前立什么规矩。”
　　“那，为何今日带我来这里？未经召见，外臣不得擅自进宫的。这可是大罪呀。”她有点不安。
　　“你是本太子带进来的，怎么能说‘擅自’？别担心，有我呢，谁敢对太子的人无礼？”他笑道。
　　他说得很有道理，她只能默然。
　　“我今日带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我在这宫里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以后呀……”他把后面那句话咽了下去。他想说，以后呀可要对我好一点。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忍不住哂道：“听你说得怎么有点可怜兮兮的？太子殿下在这里可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的呀！怎么倒象是在受苦？”
　　“是呀，在外面的人眼中，太子的生活一定是很美妙的，是不是？”他苦笑。
　　“难道不是吗？全楚国就只有一个太子，当然是人人羡慕呀。”她撇撇小嘴，心里说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吗？好吧，来，跟我去看看，如何？”
　　“好呀，看看太子殿下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下次回家可以跟母亲和妹子好好说上一通了。”她笑道。
　　司马浩云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走出书房。他们一路慢慢地穿过曲折的回廊，走过一个个偏殿，在廊下侍候着的果然都是太监装扮的人，偶尔有几名宫娥。每到一处，司马浩云便向她解释都是些什么地方，有些地方他也没有进去过，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他笑说，这个旭阳宫里只有小元子最清楚了。阎肃穿行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有种恍惚感，很不真实。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有机会参观王宫内院，也从来没有梦想过有一天能进来甚至拥有这个地方，她才不想被锁在这种深宫大院里呢。她深深地同情刚才那些美人们，她们被锁在这个方寸之地，苦苦守候着一个从来也不会正眼看她们一眼的男人，祈求着某一天忽然王恩浩荡，得到那个男人的宠爱，哪怕只是短暂一刻也好！而此刻，这个男人却是兴致勃勃地陪着阎肃，深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那些美人们远远地偷看着这个让太子殿下如此重视的人，这个样貌俏丽的男装打扮的人，她们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走到旭阳宫最深处的一个极安静的处所，大门已经打开了，门匾上写着“月华”。
　　司马浩云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她，笑道：“这是我在宫里的寝殿，如果我呆在宫里，一般都睡在这里。”
　　“哦……”阎肃应着，心想，既然是太子的寝殿，自然是不宜带外人进去的。
　　“从来没有其他人进来过，除了我的母后。”他说道，双眼似乎在发光。
　　“哦……”她心想，当然了，其他人怎么能随便进太子的寝殿？一不小心出件什么事可都不得了呀。
　　“就算是刚才在外面侍候的人，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也是不能进来的。”
　　“哦……”她只能应着。
　　“所以，你是第一个。”他忽然握紧她的手。
　　“什么？”她愣了，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笑，却拉着她大步走了进去。
　　“可，可是……”她急了，脚下却只能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径直领着她走进那间帷幔低垂的寝殿。在深处，一张宽大的沉香紫檀木大床静静地守在那里。床前两边的仙鹤立炉里飘着淡淡的青色的烟雾。
　　“怎么样？这样的地方，你觉得能不能睡个好觉？”他笑问。
　　她有点发愣。这个房间太大了，这张床也太大了，在这个房间里却显得有点孤零零的，因为房里并没有太多的摆设，只是在侧边放了一几一榻，显得有些冷清。
　　“想不想试一下？”他忽然道。
　　“什么？”她茫然了。
　　他笑笑，拖着她来到那张大床前，轻轻一推，她便不由自主地倒在床上。
　　阎肃大吃一惊，急忙挣扎着要起来。司马浩云却俯身上前，轻轻按着她的双肩。
　　“别担心，没人会治你的罪的。”他低声道，看着她略带红晕的俏脸，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有点受惊地看着他，不禁柔肠百结。他的心中不禁苦道：小肃，你为何不是女子？
　　阎肃仰躺着，惊慌地看着他渐渐靠近的脸，心里拼命地想：他要干什么？我该怎么办？
　　忽然，司马浩云叹了一口气，侧身躺在她的身旁。阎肃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第二次躺在这张床上。”他低声道。
　　“什么？”她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第一次，是我刚住进这个旭阳宫的时候。那天，自己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睡了一晚。算是，让这张床认一认主人吧……”他有点嘲弄地笑笑。
　　她默默地仰躺着，双眼盯着帐顶那用金丝绣着的精致的祥龙熙凤图。
　　他有点着迷地看着她的侧脸，慢慢说道：“今天，是我第二次躺在这张床上，这一次，不是我一个人了……”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其实，你不必一个人在这里的……”
　　“真的？小肃，你，你也这样想，是吗？”他有点激动地看着她。
　　“本来嘛，在这宫里，我想，要陪伴太子殿下的人，多了，只要殿下……”
　　“小肃，你，你是这样看我的么？”他失望地看着她，“他”一点都不明白他。
　　“如果……”她停了一下，“其实，何不早日把太子妃迎进宫里？这样，她就可以日日陪在太子身边了……”她本想说，刚才那些美人们看着都不错呀，应该都希望能侍候太子的，只要太子愿意给她们机会。
　　“太子妃？”他苦笑，“小肃，你可还记得那天离开五花寨时，我跟你说的话么？太子妃是谁，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阎肃想起来了，那天，他说，他根本不在乎未婚妻是谁，也不想娶她过门。可怜的太子妃！她又想起了上官天宇，还有他那未过门的未婚妻。她真的没有办法去理解他们这种奇怪的心理。她感到又悲哀又无奈。
　　“如果，我真的要不得不迎娶那个女人，我也绝不会和她躺在这张床上的。”他又接着说道，语气坚决。
　　阎肃心想，当然，只要娶了就行，躺在哪张床上又有什么紧要的？
　　“小肃，你明白么？”他有点迷茫地看着她。
　　她也迷茫地看着他，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小肃……”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想告诉“他”，即使“他”是男人，他仍是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他甚至渴望能和“他”一起躺在这张床上，即使他所渴求的他都得不到！
　　“哦，对了，你说，你只是第一天才在这张床上睡了一次，那，平时你都睡哪里呢？总不能是睡在地板上吧？”阎肃受不了他的那种古怪的眼神，急忙找了个话题，她可不能再这样跟他躺下去了，她必须要尽快脱身。
　　“嗯？”他愣了愣，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说道，“哦，那个呀，我带你过去看看吧。”说着，他万般不舍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也把阎肃扶了起来。两人并排坐在床上，司马浩云帮她整理好黑色的纱帽。
　　“不如，我们先把朝服换了吧？”他说道。
　　阎肃这才想起，原来他们还穿着朝服呢！
　　“可是，我没有什么衣服可换呀……”她为难地说，在这宫里哪里有她合适的衣服呢？总不能向宫娥们借衣服吧？
　　“呵，这就不用你担心了，小元子会准备好的。”说着，他伸手拉了一下床头边的一条丝绳。
　　很快，小元子便进来了，他躬身道：“主君，有何吩咐？”他的头一直低着，看也不敢向上看一眼。
　　“小元子，去找一套合适的常服给阎肃换上，本君也要更衣。”
　　“是，主君。”小元子马上退了出去。
　　过了不久，小元子带着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每人的手上各捧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中摆着一套华丽的衣服。
　　“请主君更衣。”小元子躬身道。
　　“好。小元子，你帮阎肃更衣吧。”司马浩云对那名捧着衣服的小太监说，“小陆子，你来帮本君更衣。”
　　“是，主君。”两人齐声说道。
　　于是，司马浩云和阎肃把朝服换下，换上常服。司马浩云的紫金冠也取下了，只是用束发玉冠束在发上。阎肃用的则是金丝编织的束发冠。
　　司马浩云满意地把阎肃端详一番，点点头，笑道：“好了，我们走吧。”他又转头对小元子说：“小元子，本君和阎肃要去摘星殿，你去准备一下。”
　　“是，主君。”小元子马上退出去了。小陆子仍是留在寝殿中，他不知道太子是否还有其他吩咐，自然不敢动。司马浩云却并不理他，把手伸向阎肃，阎肃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她心想，反正他都拉了那么久了，其实再怎么避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她不知道，在其他人眼中，看到两个男人手挽手的情景会不会很奇怪。其实，在这个王宫之中，就算出现再古怪的情景，也不会有人去多想，如果还想保全性命的话。主子的喜好，才是最紧要的事情。主子的喜怒哀乐，决定了奴才的生与死。
　　司马浩云拉着阎肃慢慢走出月华殿，沿着回廊走向紧连在后面的摘星殿。其实摘星殿是月华殿的后殿。摘星殿比月华殿小一半，但摆设却丰富很多，感觉到一些生气，这里倒更象是有人生活的样子。前半部分似是一个小书房，两边墙上有整齐的书架，中央摆着一张大案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旁边是一个宽口大肚牡丹瓶，里面插着数个卷轴，书案的斜对面有一只比月华殿稍小一点的仙鹤熏香炉，此刻的仙鹤嘴里也飘着一缕缕的轻烟。书案的正对面则是一张楠木坐榻，榻上摆着一个黄花小几，几上是一个紫檀棋盘。书案后面是一架巨大的紫檀屏风，把屋子分为前后两部分。走过屏风，里面帷幔低垂，后面是一张沉香大床，比月华殿那张大床至少小了一半。月华殿那张大床至少可以躺四个人，而这张床最多只能并排躺两个人。
　　“我平时就睡这里。”司马浩云有点落寞地笑笑。
　　“哦，这里不错呀，我倒觉得这里比那边舒服多了。”阎肃笑道。
　　“哦？为何？”他好奇地看着她。
　　“这里没那么大，感觉会暖和一些，而且，这张床没那么大，睡在这里感觉应该不会那么空落落的吧。”
　　他笑笑：“也对。”
　　“那，你今天会留在这里吧？”她探询着。她想，如果他要留在宫里，她该怎么出去？
　　“嗯？如果小肃想留的话，就留吧……”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什么？我？我当然不能留在宫里呀，我可是外臣呀！”她急忙说。开什么玩笑，她可不想呆在这深宫里，万一留下就出不去了，她该怎么办？她恨不得马上就飞出去。
　　这是司马浩云始料不及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表露身份后，阎肃只想离他更远！哪一个年轻而有抱负的男人不希望将来的君王能看重自己？
　　“傻瓜，你既然不想呆在这里，那我自然是要陪你出去的，否则，你怎么出去？”他笑道，脸上却透露着一丝失望。其实，他只要派宫人送她出去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太子亲自相陪。
　　“那，也是……”她满怀歉意地看着他，又要他亲自送她出宫去，真是麻烦啊！
　　看到她脸上的抱歉的表情，他心里却又高兴了一些，“他”其实也是想留下来陪他的，是吗？只不过因为宫规的缘故才不得不离开这里的，是吧？
　　小元子轻轻走了进来，躬身道：“主君，御厨房准备了一些新制的糕点，请主君品尝一下。”
　　“哦，好呀，送上来吧，让阎肃尝尝。”
　　对于吃美食这种事情，阎肃自然是不会推辞的。何况一个上午她都在那候朝厅上煎熬，早就耗了不少精力了。他们走到摘星殿的偏厅，那里早已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各式糕点了。她一面吃一面赞不绝口。司马浩云笑道：“既然小肃喜欢，就把这些都带到越王府吧，可以慢慢吃，今天不要吃太多了，等一下吃不下饭了。”他从来不喜欢这些东西，不过，此刻却很享受地看着阎肃吃得那么开心。
　　忽然，阎肃惊讶地拿起一件做成小白鹅模样的糕点，惊叹地说：“哇，这是湖州的白鹅红豆糕吧？”她咬了一口，白鹅的肚子里面果然包着细腻的红豆馅。
　　司马浩云也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娘是湖州人，小时候曾经吃过，很喜欢呀。”她开心地笑着，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了，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这只小白鹅了，经常不舍得吃。但母亲并不会做，每次都是跟着母亲回娘家时才能吃上。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机会跟母亲回娘家了。她无限怀念那些快乐无忧的儿时光阴！
　　“原来如此，那就让御厨房多做一些。”他马上说道。
　　“是，主君。”小元子马上应道。
　　“原来阎夫人是湖州人，湖州离青州可不近呀，怎么会……”他本想说“怎么会嫁这么远的？”不过，跟阎肃讨论她母亲的事似乎有点不敬，便立刻停下了。
　　“听说，以前爹爹曾经在湖州驻扎过，可能那时候跟娘亲家里认识吧……”阎肃笑笑。
　　“哦……”他看着她，忍不住浮想联翩：看阎肃如此秀气的模样，想必长得跟阎夫人很象，那么阎夫人必然也是一个极难得的美人；阎夫人娘家大概也没想到宝贝女儿会离家那么远吧，不知道当时阎老爷是怎么让阎夫人娘家肯把那么美丽迷人的女儿嫁给他的？搞不好，阎老爷是在某种机缘之下先认识了阎夫人呢……
　　“主君，是否在宫里吃午膳？”小元子说道。
　　“午膳？”司马浩云看看漏刻，已过午时了，便看着阎肃道，“小肃，你想在哪里吃午膳？”
　　阎肃刚吃了一堆糕点，完全不饿，她有点为难地说：“我现在倒不想吃午饭……”
　　司马浩云笑了：“都让你别吃那么多了，好吧，我们出去再吃吧。”
　　“真的？我们准备出去了么？”她高兴地问。
　　“小肃，看来，你真的很不喜欢这里呀？”他有点难过地看着她，其实他自己也并不喜欢呆在这里，但这里毕竟是他的地方，他仍希望“他”会喜欢的。
　　“我……也不是啦，只不过，我是外臣，终究不宜在宫里太久呀……”她解释道，虽然她心里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呆在这深宫里。
　　“好吧，小元子，准备一下，出宫。”
　　“是，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