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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24 21:42:36      字数:3038

  公元一九三○年——民国十九年,又是一个春天,降临在这块仍旧多灾多难的土地上。
  三月里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西北风像脱缰野马似的,在大顶子山莽莽群山间,在沙克杰茫茫荒原上,打着呼啸声掠过,席卷起一片片积雪。风和雪过处,风折枝桠,雪压枯草,填沟埋壑,仍旧显示着残冬的咄咄气势。但是,当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在朝阳的山坡上,在岩的背风角落里,就会看到报春的圣开列已经悄然绽放,还可以看见在冰雪的旷野上,有股氤氲的气流,在袅袅升起。
  尽管关山迢递,春天还是来到了乌苏里江流域。
  在大顶子山这处面向大江方向的山麓,有一条从山口通往大江上下游去的道路。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大江开始封冻的时候,赫哲人这一年的狩猎生活也就开始了。他们离开岳洪,背起激达和弓箭,带上干粮和行囊,赶着狗拉的雪橇,沿着这条崎岖蜿蜒的山路攀援上山而去,走进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在漫长的严冬,他们将迎着风雪、冒着酷寒,追觅野兽的踪迹。在冰雪覆盖的茫茫深山林海里,留下他们的汗水和脚印,度过“天当被,地当床,兽皮兽肉当衣粮,顶风冒雪撵狍獐”的狩猎生活。
  到了第二年初春,当料峭的春风吹遍大地,不怕冷的苔藓钻出了地表,冰雪开始渐渐消融,猎人们就会带上他们这个冬天打来的猎物,走出古木参天的山林,再沿着这条崎岖蜿蜒的山路走下山来,赶着狗拉的雪橇,回到他们位于上游或下游的岳洪去。
  现在,从大顶子山的深处,在莽莽苍苍的密林里,就有一个年轻的猎人脚上踏着恰尔其克(恰尔其克:赫哲语,滑雪板。),风驰电掣般疾驰出来。在这条崎岖的山路上,他挟着飒飒山风,扬起纷纷细雪,背负重重山峦,向着下山方向轻快地滑行着。
  青年猎人挺起宽阔的胸膛,全身迸发着青春的朝气和活力,他一双粗壮的大手有力地撑持着滑雪杆,协调地扭动着矫健的身躯。钉着鹿皮的滑雪板,在松软的积雪上飞驰着,好似快马子(快马子:用桦树皮做的独木舟。)在水面上疾驰而过。在他的身后,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滑雪板那两条长长的、泡沫似的痕迹。
  这个青年猎人有着饱满的前额和高而直的鼻梁,两条修长浓黑的眉毛下面,黑亮的双眸灼灼闪光。他一身赫哲族猎人的打扮,头上戴着狍头皮做的阿温,帽沿上镶着一圈漂亮的灰色貉绒;身上穿着狍皮大哈,下身裤腿上还有两条用鹿皮缝缀的皮木拉蒂(皮木拉蒂:赫哲语,护膝。),脚下蹬一双鹿皮的温塔。一条用黑熊皮做的宽腰带,紧紧扎系在腰间,上面悬挂着箭囊和一把锋利的刻特,一张鹿筋弦的硬弓斜背在宽肩头上,显现出他精悍健美的神采。
  青年猎人两臂有力地划着滑雪杆,身体微微地前倾,恰尔其克在雪上飞快地滑行着。在蓝蓝的天空下,在白皑皑的大地上,他蹿过陡坡、跃过山涧,驰过丛林,他踏着恰尔其克纵情疾驰。山风在他耳畔呼啸掠过,那长长的滑雪板犁起的雪花,在他身旁包围着他、簇拥着他。当他滑行到一处开阔的雪地时,他才把脚下的速度放慢了。春寒使他的两颊冻得红润润的,几缕濡湿的乌黑头发,从他帽沿下边钻了出来,沾在汗津津的额头上,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出来的一团团热气,把他的两鬓染上了一层白霜。
  青年猎人慢慢向前滑行着,一双热情而清澈的眼睛,在明亮的阳光和耀眼的雪光里,微微地眯缝着。他抬起头,深深呼吸着周围清新和湿润的空气,打量着山外的景色,眼睛里闪射出欣喜的光芒。
  周围天地之间,充溢着春天的清冽气息。脚下的这条山路,从巍峨的群山里伸展出来,背后就是浩瀚的林海。那一株株参天的青松挺拔苍劲,树干笔直,像要刺破青天似的,被白雪映衬得格外苍翠墨绿;万千枝杈垂下无数条白色璎珞,在风中发出悦耳的松涛声,恰似大江波澜的欢唱。这山路的一头,就牵引着这座雄伟的山林,而山路的另一头,就连接着眼前的这片茫茫雪原。雪原银装素裹,堆银砌玉,展现着一片无比洁白晶莹的世界,恰像是平展展、浩荡荡的江水,那雪原上被风吹皱了的一丛丛凝固的雪浪,就是那大江上卷起的千重浪花……眼前这浩瀚的林海,茫茫的雪原,显示出赫哲人家乡的雄浑和壮丽的气势,让青年猎人不禁浮出自豪的微笑。
  青年猎人踏着滑雪板继续徐行,忽然他眼前一亮,他看见在清冽的春风里,虽然寒凝大地,一片萧瑟,但在向阳的山坡上,圣开列却一簇簇怒放了。那迎春的花儿,犹如一片片红霞,从天上飘落在洁白的岩下、悬崖边,又像是一团团火焰,燃烧在素绢般的山坡上,把整个大地装扮得分外多姿多彩。
  看到怒放的圣开列,青年猎人想起了一段往事:十年前,在他还是个十五岁少年的时候,他第一次跟随岳洪里的猎人们上山去打猎。整整一个冬天的狩猎生活,让他感到是那样新鲜,那样刺激,那样兴奋。初春时候,他跟随猎人们回到了岳洪。一到家里,他就迫不及待地向阿玛讲起了山里的故事。阿玛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脸上也浮出了兴奋的笑容。他兴高采烈地讲了在山上的这个见闻,讲了那个经过,他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讲完了一个故事,又接上一个故事,山里的故事让他讲也讲不完,而阿玛也是听也听不够。他听说,当年阿玛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经上山打过猎,还是个好猎手呢。但是,后来阿玛眼睛瞎了,成了盲人,不能再打猎了……
  有一天,当他给阿玛讲完了一个冬猎故事以后,顺便提起了在下山的路上,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圣开列正在竞相开放。他说,那花儿开得像一簇簇燃烧的火,那花儿红得像一滴滴流淌的血,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让人看了流连忘返……说到这里,忽然,他发现阿玛听他讲到这些,脸色倏地苍白了,阿玛的情绪显得无比激动。许久,阿玛才慢慢告诉他说,关于圣开列,有一个动人的伊玛堪故事,等他以后长大了,阿玛要讲给他听……他知道,阿玛是远近闻名的说唱伊玛堪的盲艺人,在他童年时代,阿玛和他曾经在乌苏里江流域到处流浪过,阿玛就给人们说唱过伊玛堪,人们都尊敬地称他为伊玛卡乞尼傲。
  现在,看着眼前怒放的圣开列,青年猎人依稀记起来,在还有皇上的那个年代,他曾经领着双目失明的阿玛,沿着乌苏里江四处漂泊。那时候,阿玛走遍了流域各地,到处都留下过阿玛的足迹,到处都回响过他动人的说唱。阿玛避开官府的耳目,在大江畔、篝火边、窝棚里,偷偷地给乡亲们说唱那个圣开列的传说。可惜的是,他当时年纪还小,记不得那个伊玛堪的故事了。他只记得,每当阿玛给穷人们说唱那部伊玛堪的时候,库姆罕盖的琴弦刚刚拨响,阿玛刚开口说了声“啊啷”,下面的故事还没唱出口,阿玛已经哽咽着热泪盈眶了,而周围的人听着听着,一边低声应答着“克——”一边也是泪流满面……后来,皇上倒了,大清覆亡了,阿玛带着他回到了家乡舒穆鲁岳洪。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阿玛有时候还给乡亲们说唱许多动听的伊玛堪故事,可是不知为什么,阿玛却再没有说唱那部《怒放的圣开列》了。
  在融融的春光里,青年猎人慢慢地划着恰尔其克,他低下头陷入了沉思。他不明白当初阿玛听到圣开列绽放的消息,为什么情绪会是那么激动。小时候,有一次他在外面跟小伙伴们玩耍够了,跑回家来,他缠着让阿玛给他说唱那个伊玛堪故事,让他听着玩,结果遭到了阿玛的严厉拒绝和申斥……他至今还不清楚,那个深藏在老人心中的伊玛堪,究竟是个怎样神圣而动人的故事。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时候,突然间有个毛茸茸的大家伙从一条林间小路斜刺里蹿出来,它悄无声息地径直朝着青年猎人扑去,而且只几个跳跃就奔到了他的身后,随后又是一个纵身,就把它那双尖利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肩头上,然后朝他张开血盆似的大口,伸出了血红的大舌头。青年猎人扭回头去看,原来是他的猎狗“灰脖”从后面追了上来。只见它口里“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大概是因为追上了主人,它那双眼睛瞪得溜溜圆,高兴得直闪着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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