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8)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24 21:30:49 字数:4270
一阵阵夜风掠过了篝火边,火焰把他们胸前烤得暖烘烘的,可是风吹后背却感到阵阵凉意。苏宛妮刚觉得背后有些冷,卡坦哈赫已经解开了他狍皮大哈的鱼骨钮扣,把他这身旧狍皮大哈,披在了他们母子两人和他的身上,挡住了这一家人背后袭来的风寒。
在儿子出生后的这几个月里,苏宛妮不记得他们一家人,曾经有几次像今天晚上这样,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她抱着孩子和卡坦哈赫围着熊熊的篝火,悄悄地唠着家常话。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少了。她眸子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把孩子平搂在怀里,看着丈夫和孩子脸上开心的笑容,她做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她心里感到无比的甜蜜、温馨和幸福。她用手轻轻拍着襁褓,用婉转悦耳的嗓音,为孩子轻轻地哼唱起了那支古老的《摇篮曲》:
框格尔单,框格尔单,
框格尔单,框格尔单(框格尔单:歌谣中的虚词)。
额尼守在儿身边,
额尼心头的初初呵,
额尼疼爱的小心肝。
眉毛黑又长,
眼睛亮闪闪,
长大学弯弓,
长大学撑船。
撑船捕鱼虾,
弯弓射狐獾。
初初长大了,
做个英雄汉!
阿玛见了好高兴呵,
额尼见了好喜欢!
波布,波布(波布:“悠悠”之意),
依莫吐(依莫吐:“宝贝”之意)初初,依莫吐初初!
框格尔单,框格尔单,
框格尔单,框格尔单。
……
孩子听着歌声,慢慢又入睡了。卡坦哈赫动情地对妻子说:“你唱得真好。我记得你还是姑娘的时候,就有一副好嗓子,想不到现在仍然这样优美动听……你看,孩子睡得有多香甜啊。”
苏宛妮轻轻拍着怀里睡熟的孩子,对卡坦哈赫说:“说起来让人心酸。我们现在整天不是跟官兵打仗,就是爬山、走路、钻林子,孩子生下都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来得及给孩子起个名字,现在还叫他小初初呢。”
卡坦哈赫“呃”了一声,拍了下头说:“瞧我这个做阿玛的,你不提的话,我倒把这事忽略了……按照咱们族俗,孩子出生以后,孩子的阿玛走出家门,要朝东方走上一百步,然后注意观看一下四周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往往就用它作为孩子的名字。我还记得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株笔直挺拔的小柞树,虽然它还没有长出茂密的树冠,冰雪还在压着它光滑闪着银光的枝桠,但是它沐浴在冬天的阳光下,不惧风雪严寒,顽强地生长在那里。它倔强挺立的风姿,茁壮成长的形象,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咱们就以它作为我们孩子的名字,你看好吗?”
卡坦哈赫见苏宛妮听了,赞同地点点头,他看着妻子,又有些内疚地说:“唉,说到底,因为我,让你和孩子,你们母子俩,过着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
苏宛妮没有马上回答,顿了顿,她才笑了笑说:“从我们当初决定起来反抗官府,上了大顶子山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后悔过……只是,只是孩子,”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一边继续轻轻拍着襁褓,让婴儿安静地睡熟,一边继续轻声说下去,“那天孩子呱呱落地不久,额亦都的官兵就打了上来,我们刚刚来得及冲出重围……按说赫哲人原本是离不开水的,就像雄鹰离不开蓝天,骏马离不开草原一样。我们喝的是乌苏里江的水,吃着乌苏里江的鱼,穿的是用鱼皮做的衣,可是小初初生下来到现在,却连江水都没能让他看上一眼。有两次我们急于转战,队伍远远地跟乌苏里江并肩走,我都忍不住想拨转马头,跑到江边去,解开背上的襁褓,让孩子看看大江,哪怕是指给他看上一眼,告诉孩子,那就是我们那尼傲的母亲河……可是,因为害怕掉了队,拖累了大家,再被你申斥一顿,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有时候,我会用手指头点点小初初的额角,伤心地对他说: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不过,归根结底,说起来这些还不是让他们官府给逼的?让孩子一来到这个世上就受这样的罪。你看,现在不要说孩子了,就连我这个生活在水上的渔家女,如今不也像长年生活在山里的樵夫婆了嘛。”
苏宛妮一口气说了许多,她声音低低的而且微微在颤抖,脸上流露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神情。但她忍住了涌上来的泪水,停了停,她安详地笑了。
多么深沉的心声,多么滚烫的语言啊。听了苏宛妮这番话,卡坦哈赫的心里,荡起了滚滚热浪。他习惯地咬紧了微厚的嘴唇,坚毅而倔强的神情,浮现在他眉宇开阔的脸上,他那双深邃而明澈的眼睛里,闪烁着灼人的光芒。他说:“我想,这天不会总黑,路不会走绝,穷苦的赫哲人,总该会有出头露日的那一天……还记得我们赫哲人世代向往和追求的那个世界——巴拿•火伦那个琉璃世界吗?到了那一天,在那个世界里,那尼傲就可以挺直腰板,拿起渔网,背上激达,自由自在地去江上捕鱼,到山上去狩猎,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到那时候,没有了官府的欺压,也再不用向皇上进献什么贡赋……想当初,正是为了那一天,当年的赫哲人,才在朝廷对他们先后进行了十七次‘征剿’之后,仍然不肯屈服,继续跟朝廷进行抗争!俗话说得好,浪打礁石,百折不回,勇士赴难,万死不辞。为了我们理想的‘巴拿•火伦’,赫哲人是永不会屈服于奴役的。”
苏宛妮搂着睡熟的婴儿,微微仰着头看着丈夫,她被卡坦哈赫那火一样的激情所感染,她的心情也变得无比激动。夜渐渐深了,他们两人围着篝火堆,还在继续热烈地轻声谈论着……
但是,让卡坦哈赫和他的伙伴们谁都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候,宿营地里,一个罪恶的活动已经偷偷地开始了。
现在已是午夜时分。月亮在乌云里穿行,不甚明亮的月光变得更加朦胧,阵阵黑风在林间掠过,带着令人瑟瑟的寒气。头上原来透过林木枝杈依稀看到的星光,已经难以觅到踪迹。深山老林里一片墨似的漆黑。此时狼窝里的野狼钻出了窝,鼠洞里的老鼠爬出了洞。在离开起义队伍宿营地很远的地方,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密林小路上,有个人影像幽灵似的出现了。
“幽灵”鬼鬼祟祟地朝昏暗的林边摸去。他像野狼一样害怕光亮,像老鼠一样害怕人群,他远远地避开营地里的篝火和伙伴们,独自在小路上偷偷地朝下山的方向走。他走几步,停一停,竖起耳朵小心谛听。一双鱼泡眼,在他眼眶里骨碌碌地转过来转过去,提心吊胆地窥视着四周的动静。
密林中的深夜本来就吓人,而豺狼虎豹的嗥叫,更让密林增添了恐怖的气氛。他心惊胆战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呱哈哈呜”怪叫,他被那渗人的声音,吓得头皮发麻,身上根根毫毛都竖了起来。忽然,他又看见前头落下了一个身影,仿佛还听见那身影在厉声叫着他的名字:“尤图库!你要下山投敌!”惊得他当时就筛糠似的抖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尤图库只感到脑袋“嗡——”的一声,一下子胀得比斗还大。他想喊“饶命啊”,可是牙齿一个劲打颤,一个字也喊不出。他想站起来逃走,可是两个膝盖发软,又迈不动步。他只能坐在地上瑟瑟地抖成一团。不过,正当他想给那怪声和那黑影跪下去求饶,那怪声已经不再叫了,那黑影也倏地又跳回树上。原来是猫头鹰扯着怪嗓子在叫,是松鼠竖着大尾巴在树枝上跳。他明白过来了,是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他气得差点儿破口骂出了声。
尤图库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把头上的帽子往下压了压,把下巴缩进竖起来的衣领里,继续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朝前走。他一边贼眉鼠眼地窥视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在肚子里开始恶狠狠地诅咒。他骂刚才吓得他要死的猫头鹰和松鼠,骂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骂脚底下崎岖不平的山路。骂着骂着,他忽然想起来,今晚他遭的这份罪,全部是额亦都“赐”给他的,是额亦都命他把义军的宿营地,在天亮之前密报到官兵大营,他才连夜下山的。他想,就是这个老“开浪”(开浪:赫哲语,乌龟、王八),害得他冒着风险,提着性命,遭这么大的罪。
密林深处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大概是那里有棵枯树吧?大概是那棵枯树在夜风里要被刮倒了吧?不然为什么会传过来一阵“吱——吱——”的怪动静?那响声在周围死一样沉寂中,显得那么阴森、刺耳和恐怖……尤图库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心惊肉跳地往前走。半个月之前,他以队上总管的身份,名义上下山去筹粮,实际上投了敌,充当了官府的内应。返回山上以后,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神经就像绷得过紧的琴弦,随时都会因为紧张过度而崩断。跳鹿节前,他又借故下了山,在舒穆鲁岳洪,他不仅向额亦都密报了义军的情况,还在跳鹿节上暗地出卖了尼果罗,结果受到了额亦都的重赏。临回山时,额亦都又命他把义军宿营地的确切位置搞清楚,然后在天亮前飞报给官兵。
从尤图库下午回到山上,直到他现在秘密溜下山,他无时无刻不吓得要死,怕得要命。他害怕周围的弟兄们,害怕库格穆,害怕首领卡坦哈赫。他觉得他们一双双眼睛,都在紧紧地盯着他看,而且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心底那处不可告人的地方……头领们议完事,离开篝火边,他想,天亮之前卡坦哈赫要找他谈,其他头领们说不定还会追问他什么事情,他一刻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得赶紧离山。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必须躲开对他已经起疑心的头领们,更不能再去见卡坦哈赫。否则的话,只要是他们再询问他几句,他那脆弱的神经,保不准当时就得崩溃,把他投敌的事都一一坦白出来,不然的话,也会立刻被他们看出破绽,事情全盘都得败露。所以,他得抓紧下山去投奔官兵。
可是,天晓得这又是一条怎样可怖的路程。他得绞尽脑汁去骗过自己身边的弟兄,要千方百计绕过营地里那一堆堆篝火,还得专拣没人走的荒僻山路。他就像一只被猎人正在追赶的兔子,狼奔豕突疲于奔命。他时时都觉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惊得他不时扭回头去看看,他似乎觉得每一棵树后都潜藏着危险,让他心里惊恐万分。偶尔,远处“咔嚓”一声枯枝落地,他都会立时吓得浑身起层鸡皮疙瘩,“刷”地一下顺着脊梁冒出一股凉气。然后,那凉气直冲他脑门,顷刻变成一身冷汗流遍全身……
哎呀,这卖友、投敌、当叛徒,实实不是人干的。
“爱米啊,保佑我尤图库今晚顺利溜下山吧。”尤图库边走边在心里默默祷告着。他想起额亦都接见他时,他“扑通”跪下,给副都统大人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又做了个揖,垂着双手低着头,没敢朝上面去正视,但是嘴里可没忘了表白自己:“大人明鉴,奴才在我们家祖宗供桌前可以起誓,奴才对大人的忠心,可昭日月——”额亦都点了点头,把他好一番夸奖,满口答应要犒赏他,不光颁给他顶戴、白银,还要荫庇他的儿子尤克利……啊,这条件可实在太诱人了。想起了这些,他越想越觉得兴奋,不由得加快了下山的脚步,走完了这条人不走,只有兽才行的路。
山外的夜空仍然是黑黢一片,星和月被乌云遮得没有影踪。风声里传来身后山中虎狼的啸嗥,此刻正是月黑风高的时候。
“爱米保佑,总算是逃下山来了。”
尤图库大口喘着粗气,像根湿木头在火堆里滋滋响,冒着水汽,但他身上却感到一阵轻松,他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人发现。他直立起身子,抻了抻衣襟,扭回头朝山上冷笑了两声,随后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朝着官兵营盘那边奔去。
更深夜浓时分,流云飞雾,飘渺氤氲,寒气凝重。远方开始传来暗哑的号角和郁闷的鼙鼓声。当几声像沉雷般带着杀气的炮声“轰隆隆”响起的时候,大地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