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7）

　　“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当初山上听到消息，就立即派了弟兄去搭救，可惜晚了一步，孩子也未能找到……但是，库格穆自己却从来不提这件事。不过，大伙都觉出来了，每次在同官兵拼杀时，才能看出他心里的满腔仇恨！”卡坦哈赫沉重地叹了口气。停了下，他看见自己手里的这块野果子饼，想起刚才的话题，又不解地问苏宛妮，“库格穆说这块饼是送给‘他’的——‘他’？‘他’是谁呢？”
　　苏宛妮没有作声，她慢慢解开了胸前的绦带结，把搭在两肩的带子褪下去，将后背上的襁褓移到怀里，轻轻地掀开了盖头。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的小脸，出现在他们夫妻面前。
　　“儿子！我们的初初（初初：赫哲语，对孩子的昵称）。”
　　“嘘，他刚睡着……”苏宛妮嗔怪地瞅了丈夫一眼，又说，“库格穆是因为孩子在跟我们这些大人一块受罪，他心疼着呢……”
　　面前的是个三个月大的婴儿。因为营养不良，孩子稀疏的淡黄色头发，半覆在他娇小但并不红润的小脸上。孩子的脸色在篝火的光亮里，显得很苍白，可是那两条粗黑的小眉毛，却显示出一个男孩子的气概来。卡坦哈赫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小儿子酷似自己的饱满前额上，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苏宛妮也在专注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因为她没有多少奶水，孩子总是半饥半饱的，所以，孩子现在虽然在睡梦里，却时不时地咂着小嘴唇，皱拢一下小额头。她借着篝火光，给孩子换过褥席子，然后眼睛就眨也不眨地只管看着他。一刹那，她心里泛起了阵阵波澜、阵阵柔情，两颗晶莹的泪花禁不住涌上了她的眼眶。
　　卡坦哈赫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禁涌上了一股热浪。他伸手挽过妻子，把她和孩子一齐揽进自己的怀里，一边偷偷把手里这块野果饼子，塞回到孩子的襁褓里。他温存而又有些内疚地说道：“我不是个好阿玛，也不是个好丈夫。我没有能够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二人。回想起当年，我就没有能够很好地保护你……”
　　丈夫的话，让苏宛妮记起了五年前发生的那桩往事，她知道卡坦哈赫提起的就是那件事情。想起那段往事，她心潮顿时又翻腾起来，悲愤的泪水又一次盈满她的眼帘……
　　庚子那一年的年初，当时，他们的家还在黑龙江北岸的海兰泡海兰泡：今俄国布拉戈维申斯克。卡坦哈赫和村里的男人们都到山里打猎去了，村里只留下妇女、老人和孩子。丈夫不在家，能干的苏宛妮也不闲着，她熟兽皮、腌鱼条、做衣服，整天忙里忙外地干着家务活。可是，一天下午，有两个沙俄哥萨克士兵竟闯进她的家，他们抢劫财物，看到家里只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还要调戏和侮辱她。貌如桃李但心却似冰雪纯洁的苏宛妮，岂肯遭受野兽玷污，她气愤得浑身颤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猛地拎起劈柴斧子，毫不畏惧地向敌人砍去……两个匪徒吓得“哇哇”乱叫，连忙抱头鼠窜夺门而逃。但是，没过多久，那两个哥萨克士兵又纠集了三个人来她家报复，他们摔烂了她家里的铁锅、家什，放火烧她的房子，而且还想掠走她。勇敢的苏宛妮坚贞不屈，拿起鱼叉跟这群匪徒们搏斗。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闻讯赶来了，他们手拿激达、船桨和鱼叉来帮助苏宛妮，这才赶走了这伙荷枪实弹的罗刹强盗。事后，乡亲们都称赞她是不惧强暴、不甘屈服的“女中豪杰”。后来卡坦哈赫听到消息，从山里急忙赶了回来，夫妻两人商议后，毅然毁家纾难，离开家乡回到内地，参加了反抗洋鬼子的义和团。
　　卡坦哈赫旧事重提，苏宛妮当然还记得那桩往事。她一直以自己曾英勇无畏地反抗罗刹，后来又曾是一名义和团女战士而感到自豪。但是，一想起庚子那一年发生的事，她心中还有着另一个隐痛……
　　还是在庚子那年的夏秋，朝廷下令清军“铲除”义和团，并且还无耻地请求八国联军“助剿”。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失败了。卡坦哈赫和她好不容易躲过官兵的追捕，准备返回家乡。这时，他们才知道就在八国联军进犯天津的时候，沙俄出动了大批军警，在黑龙江以北中国人居住的海兰泡，沙俄大肆烧杀抢掠后，把许多老百姓集中到一处房子里活活地烧死，还把几千居民倒绑双臂，把三五个人头上的辫子系在一起，用刀枪驱赶进波涛汹涌的黑龙江……
　　她和卡坦哈赫站在大江的这一边，悲怆地遥望着大江北岸，那里枪炮隆隆，硝烟弥漫，沙俄强占了江东六十四屯，在罗刹鬼的铁蹄下，他们的亲人已经惨死在自己的家园里……他们两人看见那里的村庄，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昔日的家乡如今杳无人迹。只有那阵阵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阴风，在肆意剽掠着山川、草原和大地。他们已经无家可归了。两个人在哽咽中相互凝视着，猛地拥抱在一起，四行热泪夺眶而出……
　　此时，卡坦哈赫坐在篝火旁边，他深情地望着身旁的苏宛妮。这五年来，她这个贫苦的渔家女儿，跟随着他辗转在乌苏里江流域，坚持战斗在大顶子山上。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不管条件多么恶劣，她都无怨无悔。这五年里，她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她已经不胜辛劳了，可现在这一年多来，她又添了眼前这个小累赘……
　　卡坦哈赫借着篝火的亮光，看见妻子那原本丰满红润的面容，如今变得瘦削苍白了，原本光洁的前额和眼角，如今已经悄悄爬上了细细的皱纹。只有当她微微扬起头，沉思地凝望着前方，篝火的光焰映亮她整个脸庞时，才能看出她当年青春美丽的风采来。此时，他看着她和孩子，心头涌上来一股热浪：这对母亲和孩子，他们本应该有着舒适安静的环境，过着安逸幸福的生活，但是，命运却将这对柔弱的母子，逼上如此艰苦险恶的境地，过着这种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日子，他的心头不由又感到一阵心痛。他暗暗责备自己，在戎马倥偬中，他关心他们母子俩实在是太少了……但是，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她那双奕奕有神的目光里，却始终闪烁着坚韧顽强和对未来充满乐观的神采。
　　苏宛妮抬起头来，目光正巧和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她觉察出自己眼眶里含的泪花，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揉了下眼睛。她坐起身来，嘴里说道：“看看，这篝火是怎么烧的，不知道往里面添柴禾，都快落架了。现在冒了这么多的烟，怪呛眼睛的……”说着，她弯腰去捡脚下的干柴，把它扔进了火堆里，趁机擤了下鼻子，抹去了眼里的泪水。
　　妻子言不由衷的话语，被卡坦哈赫看出来了，他打趣她说：“哎！山下的伯耶老爷们，一提到你苏宛妮的名字，他们都谈虎色变。你知道他们都说你什么吗？他们说你成了道行，都有神通了。他们说，每次我们跟官兵对阵，你就变成神通广大的阔里，腾身一跃就飞上了半空，头上十尺的地方有股白气直冲云天，肚子底下还有一把金刀。跟官兵一交手，顿时天空便金光万道，电闪雷鸣，那把明晃晃的金刀向官兵们头上砍去，直杀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随后你这阔里落下尘埃，就地一滚，就变回你苏宛妮……那些伯耶老爷们讲得活灵活现的，总之他们一提到你，个个都心惊肉跳，怕得要命——可我就纳闷，我怎么硬是没看出来你有那么大的‘道行’和‘神通’呢？嗯，我倒是看见了，你在伤心的时候，照样哭鼻子抹眼泪的，让我左看右看，怎么看你都是我的阿散和这孩子的妈……”
　　苏宛妮被丈夫说得压低了声音破涕而笑。这些年来，她和丈夫在一起，共同经历着风风雨雨，这其中有苦涩，然而也有甘甜。她感到，当初她决定把自己的青春，甚至一生交付给了卡坦哈赫，她做对了。卡坦哈赫光明磊落，坚强勇敢，他的心地像水晶一样纯洁，他的志向像沙克杰草原一样宽广。他深爱他这个弱小而又多灾多难的民族，他领着大家为争取自由而战斗，他是那尼傲的代表和骄傲。
　　夫妻两人小声地交谈着，尽管他们压低了声音，可是开心地说笑声，还是把孩子吵醒了。小斗娃因为熟睡后刚刚醒来，圆圆的小脸上有了一些红润。也许是燃旺的篝火的光亮，略略强了一些吧，他还有些羞明，两眼刚张开了一下，就又合上了，那眼睫毛看上去有如颤在晚风中的凤尾藤。但是当阿玛的见他醒了来，却偏不让他再合上眼了，伸出手指头拨弄他的下颏，摸他的耳朵，捏他的鼻子头，当他睁开两眼时，当阿玛的又做了个滑稽的鬼脸给他看，弄得他终于清醒过来，咧开了没牙的小嘴。
　　“你快看看，儿子在冲我笑呢！”
　　卡坦哈赫像个孩子似地嚷嚷起来。婴儿纯真的笑脸，让他暂时忘记了连日来极度的疲惫和当前险象环生的处境，他亲昵地把脸贴在了婴儿的脸上。
　　苏宛妮看着这情景，她脸上含着笑，眼里闪着清澈的光。她感伤地看着丈夫和儿子幸福的笑脸，心里想着：“我们这是多美满的一家呵，要是这世上再没有官兵、额赤都和皇上，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