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荷花梁>第二十二章 迎春

第二十二章 迎春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5-16 16:20:59      字数:10840

  每天早晨,晚芽跨进办公室,总是习惯性地去翻日历;回到办公桌又习惯性地翻开日记,计算她给刘思伟的回信寄出的天数。要是没有其它事情忙着,过一会儿又翻开日记掰着手指计算一次。这样的计算,一天要进行多少次,她自己也记不清,稍有空隙就会不由自主地去重复。
  每次邮递员来了,她都要问寄到清华大学的信多少天能收到。“黄厂长,我昨天告诉过你,要5到7天才能收到。”邮递员困惑地反复回答着。
  今天她给刘思伟的回信,是寄出去的第七天。她感到太阳特别的明媚,院子里的花儿也笑得咯咯响。满院子的和风灌满了她的心,暖洋洋的,用嘴品一下,甜甜的!又过了两天,她开始注重送信的邮递员,扳着手指算算刘思伟给她的回信应该在路上,或者已经到了上海,很快就会到临海……到了第十五天,她的心越来越焦躁,上班时眼睛看着材料,一颗心在等着邮递员的铃声。晚上再晚也要回家,希望刘思伟的信寄到了家里。在办公室里也不再去翻日历,也不再扳着手指计算时间了。全神贯注只做一件事,盼着邮递员的到来。时间一天天的滑过,还是没有刘思伟的来信,她走路有点摇摇晃晃,好像病了,胃口也极差。
  晚芽心里闷着,却又不便与人倾诉。她请了半天假,也不开车,漫无目的地在县城的街上转悠。转来转去转到小商品市场,一个算命的人偷偷地向她招招手,她鬼使神差地在算命人前的小凳上坐下了。老老实实地回答算命人的提问,像个老太太一样认真地听算命人口若悬河地指点她的命运。
  转悠了半天,她决定先回家。正好父亲和妈咪回家做生小孩的准备。于是晚芽就陪着买棉絮,弹小被,做小孩的衣服。有时候到厨房去帮着下菜单。这样忙了两天,憋闷的心情倒也轻松了些,她觉得从走火入魔的兴奋与焦虑中走了出来。家里热闹了两天,终于又各忙各的去了。今天,晚芽就不回家住了,她要清静清静、理理思绪。
  晚芽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插上门闩,拉上窗帘。她要理一理这段日子翻江倒海的情绪。刘思伟是高中同学,失去了十年的联系,突然接到他的来信,所以非常激动,并激起了巨大的震动。可是,文革结束后,也有男同学的来信,而且第一封来信写得比刘思伟的信要详细得多,自己回信也写了几页纸。后来继续通信,越来越觉得无话要说,慢慢就中断了书信往来。虽然彼此没有忘记对方,认认真真留着通信地址,偶然能翻到对方的信或者通信地址,却也无意再写信。感到再联系没有新鲜话题,要说的前边都说过了。
  为什么刘思伟短短数百字的来信,会产生如此的震荡呢?这是为什么?她从抽屉里拿出刘思伟的来信,又拿出其他同学的来信。觉得都是很平常的一席随便聊聊,一般都是看一遍就完了。然而当她手捧刘思伟的来信,感到有一股暖暖的激流,在胸腔内奔腾。当她再一次反复叽嚼刘思伟信上的每一个字,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爱恋向她射来。而且这几个字,多看几眼就感到有一股甜甜的春风向她吹来。当半夜里醒来想起这封信,她都要起床去拿来再细看,忽然发现自己是爱着他的,第六感觉他也爱着自己。因为爱,所以不敢直言,因为心中有千言万语而无从说起,反而写得简单了。
  29岁的晚芽,第一次产生这种奇妙的幻觉。在学校时,与刘思伟天天见面,从来没有察觉他对她与别的男同学对她的态度有什么不同。总是中规中矩,自己常常是嘴里说着话,眼睛盯着手里的书。
  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晚芽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时,发现刘思伟没有转身,而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当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时,他立即转身走了;还有一次,晚芽正在到处找一本中学生英语实用词汇大纲,她到图书馆去找也没有借到。正在心灰意懒地走出图书馆时,刘思伟递给她一本她要找的书,另外又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中英文对照词典。往她手里一塞,一声不吭地走了。她既没有问他怎么知道她需要这两本书,也没有说声谢谢,而是偷偷往四下扫了一下,迅速把书塞进书包。挑一条平时同学们不太走的小路,悄悄回到宿舍。
  用完了这两本书,瞅正教室里没人时,偷偷地放到刘思伟的课桌里。然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用眼睛的余光盯着,有时候借故站起来走一走,看看刘思伟进教室了没有。等到他踏进了教室,她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一颗心却在刘思伟的课桌。直到从眼角扫到刘思伟从课桌里拿出这两本书,她才把一颗晃晃悠悠的心放进肚子。
  第二天,班里有个活动,她去找他商量活动的安排。商量完了,她转身的时候,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说:“我们本校的从初一开始学外语,基础比外校考进来的好,这两本书不太需要。”这些话旁人听起来,好像是说给她人听的,又觉得是很没有逻辑。在众目睽睽之下,晚芽说:“就这样吧。挑几个积极分子组织一下。”
  等到身旁无人时,晚芽轻声说:“谢谢!”
  刘思伟小声说:“你留着看吧!”
  “看过了,该摘抄的已经摘抄了。”晚芽说完,逃也似地走了。走了一段距离,忽然想起应该告诉他,有几个地方被她小妹妹画了几条扛扛,应该说声对不起。她心里嘀咕着:如果不回过去说声对不起,刘思伟会怎么看待自己?一定认为自己不懂礼貌。可是,如果回过去也没有别的话,光为这句话……万一被同学听到了这没头没脑的话,他们会怎样发挥呢?刘思伟又会怎么想象自己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刘思伟见她走了,只好也走了。
  晚芽把其他同学的信放回到抽屉里。用双手按了按有点发烫的双颊。又想起了那次黑夜回家,刘思伟不近不远地跟着她。是监视自己还是保护自己,这是她第一次想到有可能刘思伟是在保护自己。如果是出于爱而一路保护,那么……那么为什么自己的回信寄出了这么多天,还杳无音讯?
  晚芽把刘思伟的信也放回抽屉。她的思绪朝左划一圈,向右转一圈。最后她认定他是爱她的,不回信因为已经有妻室,爱,却不能前进。他应该已经了解到她现在的生存状况。
  晚芽泪如泉涌,她瞬间感到被人爱着非常幸福,即使不能结合,只要知道这世上有个人一直默默地爱着她。而她的内心也爱着他,有这份真诚的爱知足了,够甜蜜幸福一辈子。
  她想,因为他爱她而回避再写信,这种举动与默默地护送她回家是等能量的爱。晚芽突然感到自己不再孤单,她觉得背后有一双炽热的眼睛关注着自己。自从嫁给革委会主任后,心已经死了。“文革”结束后,她虽然自由了,但是,对于恋爱婚姻已经像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不,八十岁的老太太也需要有爱恋。她看着父亲找到了真爱,一脸的活力。妈咪等了几十年,得到了真爱……今天,自己也有了爱的热望。可是,这份爱也许永远深藏心底,永远等不来的。也许像妈咪那样……手绢早已湿透了,她又拿了一条手绢。
  晚芽既幸福又有失落。
  夏天,米酒做得少了,有几条生产线上,改生产啤酒。今年又增加了一条汽水生产线,晚芽带领着几个工人,配合技术员正在安装机器。桐河和他的同学突然来到车间。
  “大姐,你们的工厂又扩大了。”
  “弟弟,你怎么不写信……搞突然袭击。放学了,也不写信告诉家里一声。”
  “说来话长。好了,回家再细说我们曲线求知。我先给你介绍个人。”
  晚芽想桐河要介绍的一定是刘思伟,于是认认真真地在这群学生中找,可是,没有。她想十年不见,还是应该认得出来的。这群学生中没有他,那么桐河要介绍的是谁呢?于是,笑眯眯地说:“天气热,去办公室坐坐,尝尝我们生产的汽水。”
  “大姐,上次给你写信的刘思伟也来了。”
  “在哪里?”话一出口,晚芽觉得问得有点急切,怪自己太不得体,被桐河的同学看了像个轻薄的女子。一下子红了脸,于是紧走两步,走到前头说,“走,我带大家去办公室。”
  “大姐,刘思伟送你一幅画,与一个同学在办公室布置。”
  晚芽内心想快点去办公室,又不好意思加快脚步。定了定神,回头跟身边的学生招呼道:“你们都是同一个班的?”
  “我们不但是同一个班级,还是同一个小组的,本来说好了先来上海的,所以没有写信;结果先去了青岛,又去泰山玩了几天,再到苏州,昨天从苏州乘火车到上海。”
  “也不给姐打个电话。”
  “怎么打呢?人多主意多,一会要去哪里,一会儿又要去哪儿。没有个准信。”
  说着话就到了办公室,晚芽迟疑了一下,又马上引大家进办公室。一个工人用一小拉车送来一箱酸梅汤。
  刘思伟从凳子上跃下,说:“这样可以吗?”一回头见了晚芽,又说,“晚芽,这幅画是我和北峰画的,根据桐河口授凭空涂鸦而成。我们把他布置在这里,请各位师傅提提意见。”
  晚芽看着画说:“这是我们厂生产的酒甏。”停了一会儿,又说,“这酒甏画得像真的一样。”
  “晚芽,刘思伟用才华得了幅佳画,你这位大厂长送她一个芳名吧!”北峰说。
  “对!对!我们的刘画家作画,黄厂长题词,天造地作……”同学们拍着手催晚芽取名。
  晚芽虽然已经知道刘思伟在办公室,一路过来不断地给自己设计着见了他怎样得体地与他握手,请他喝酸梅汤,向他介绍工厂。然而当四目相对时,她的心还是“忒忒”地跳,她还是不敢直视刘思伟。她端详着画中的酒甏,用手按着胸口说。
  “她的芳名……”想了想又说,“黄某老农一个,肚子里没有墨水,真的为难我了……”
  刘思伟感觉自己胸腔里的热血在翻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忙把手插进裤袋里,说:“我们到商店里买了几甏酒回来,一边喝着甏里的酒,一边依样画葫芦。”
  晚芽用余光快速扫了一下刘思伟,脸上又泛起红晕。心里说还是十年前的刘思伟,只是更加稳健、深沉,单纯的眼神历练得计出万全。从凳子上跃下的一刹那,晚芽好像见到了三步子上篮时的那个形象。白的确良衬衫上稀稀疏疏有些汗湿,蓝色长裤下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一扫而过,觉得他额头上亮晶晶的,心想是出汗了。
  刘思伟先镇定下来,伸出右手走过来,晚芽如梦初醒,机械地伸出右手,眼睛还是看着画,说:“谢谢啦!”
  “听桐河说你们厂发展得很快,这次来不知道送点什么合适,于是就涂鸦了这幅画。初次学画,见谅!呵呵,真不好意思啊。”
  “我代表全厂职工表示谢谢!”伶牙俐齿的晚芽,显得格外的词穷。说出来了觉得自己好笨,愚钝得只会说谢谢。为了给自己解围,转向大家说,“来来,尝尝酸梅汤。”一边往杯子里倒着酸梅汤。
  “黄厂长,我来吧。”女会计把花生、瓜子倒在桌子上,接过晚芽手里的玻璃瓶说。晚芽又失去了转移慌张心理的道具,想了想说:“桐河,去买点菜交给食堂的师傅,请他帮忙烧桌菜。”
  一群高材生对着左右两边墙上的岗位责任制;厂纪厂规;工厂规划等等,指指点点,这句话有点不妥,那个字显得多余。他们说得很轻,还有吊扇的‘吱呀’声,晚芽没有听清楚他们的话。但是,从他们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一定是在挑剔框框的文字。
  公社企业都是面对农民的,上级也看惯了公社企业的土,所以大家熟视无睹。这些上墙的框框只是用来装饰办公室,都是从其他社办厂抄来后,改个厂名。晚芽也没有认真琢磨过,反正大家都是这样布置办公室。现在她也跟着重新审视这一块块框框,一下子就红了脸。
  “去看看你们的工厂。”刘思伟说。
  晚芽迟疑了一下,转过头问正在嘻嘻哈哈的同学们:“去看看我们的啤酒生产线?”
  有几个同学表示天热,另外酸梅汤还没有喝完,刚才也看了一些,不想去了。他们都不去,晚芽也坐了下来;而刘思伟已经跨出了办公室,晚芽只好拿了顶凉帽跟了出去。
  “听桐河说你为了工厂而放弃高考,我非常为你惋惜,今天看了你们的工厂,觉得也蛮值得。”
  “走一步是一步吧。”
  “不过,我还是为你惋惜。”
  “噢?不是说蛮值得吗?”
  “我觉得你不能放弃上大学。”
  “上大学是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可是……”晚芽抬起头又用余光扫了一下刘思伟,发现他在看着自己,忙把头转向一块退了色的语录牌。上面写着:抓革命,促生产……
  “我是说你可以读函授大学,有些函授大学的知识面也很宽、很深的。抓学习、搞生产……”
  “刘思伟,你上学了,妻子和孩子还留在黑龙江?”晚芽说出了这句话,一下子觉得轻松多了,抬头直直地看着他。
  “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来妻子、孩子?”
  晚芽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刘思伟会多心吗?本来还可以说你的女朋友有没有上大学,然而刘思伟已经回答得干干净净。晚芽的心头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又有点甜甜的。她努力摁住自己激动的情绪说:“插队到黑龙江比向琴插队到我们生产队苦得多。向琴在队里干了几年农活,被抽调到公社里,后来又进了工农兵大学。”
  “我们那里也有抽调、招工、和上工农兵大学的机会,可是,僧多粥少。有次班组里一致推荐了我。可是,有个同学的家父病了,她招工回城。一可以照顾父亲,二增加了家里的经济来源。我一个大男子汉哪有脸皮与一个弱女子去挣抢这份工作呢?况且她又来求过我;还有一次是公社机关里要人,我能画画应该轮到我了。可是,有人送了礼……至于上工农兵大学,那简直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我没有他们那么多的手法,只好望学兴叹。”
  “老实人只有靠硬的,考试!”晚芽说。
  “晚芽你呢?”
  “我,你说的那些招工、抽调、工农兵大学,我想都没有想过。就是在生产队挣工分也不稳。后来靠妈咪的给公社拉了一笔外汇投资才进了酒厂。”
  “妈咪?”
  “我的后妈。”
  “哦,合得好吗?”
  “桐河没有说过?”
  “桐河没有说过。”
  “可能因为合得好,所以桐河也没有什么要说。”
  “晚芽,我知道你还单身。”
  “不,我是离婚出来的二婚头。”
  “……”刘思伟突然失语,过了好一会儿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
  晚芽的身子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筛糠,突然往工厂外面奔去。她漫无目的地跑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跑到大路旁边,抱住路边的水杉树,嚎啕大哭。刘思伟尴尬地围着水杉树转。晚芽哭呀哭,刘思伟转呀转,不知道过了多久,晚芽终于停止了哭,刘思伟还是很尴尬地说着对不起。
  “好了,我太失态了,让你见笑,也让你难堪,应该我说对不起。你们远道而来,我,我怎么是这样的。你说得对,我应该上函授大学,我太没有修养了。走,我们回去吧,桐河应该买菜回来了。”
  “不,晚芽,不是你没有修养,是我,是我太莽撞了。勾起了你的痛苦往事。”
  晚芽咬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再次失态,然而不争气的泪水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涌。
  他们回到工厂,晚芽转过头对刘思伟笑了一下。强制的笑看起来像哭,嘴巴裂开了在笑,眼睛里流淌着泪水,脸上挂着流动的泪痕。刘思伟也勉强笑了笑。
  “老同学,你先回办公室,我把工作服换了就来。”晚芽说。
  “嗯,好的。”
  晚芽快速躲进宿舍,丢了凉帽,仰面倒在席子上,泪水还在淌。她抬手看了一下手表,11点整,翻身坐起来,打开收音机。“我们走在大路上……”她听着这歌声又要流泪,马上换一个频道,在说相声;听着听着,还是要流泪。她狠狠地骂着这不争气的泪,提起热水瓶往洗脸盆里倒水,又从脸盆架子旁的水桶里舀了几勺子凉水。脱了上衣擦着身子,在墙上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匀称的酮体,眼泪又要淌出来……
  晚芽换上蓝白条子的长袖衬衫,折缝笔挺的黑的确良长裤,真皮凉鞋。两条辫子的梢头互换了塞进发跟,一只黑色的发网刚好把两股辫子网进。脸上扑了点淡淡的妆。快步来到食堂,食堂里吃饭的人很多,每个长条形的小桌的两边,都坐满了吃饭的人。
  食堂的师傅在小会议室里摆了一张圆台,十个冷盆已经齐崭崭地坐落圆台中间,啤酒、米酒、饮料也在圆台的一偶安静地等待着。晚芽谢过食堂师傅,就转身去办公室,刚跨出食堂的门,一群青春靓丽的学生叽叽喳喳地向这边走来。
  “来,来来,我们这桌在小会议室,同学们往这边走。”晚芽笑容满脸地说。
  圆台正上方一只吊扇慢慢悠悠地转着,后窗还有一架落地扇,摇头晃脑地光顾着每一个角落。与食堂大餐厅相比,小会议室里显得凉风习习。同学们收起手里的折扇,女同学摘下宽边凉帽挂在墙壁上的钉子上。
  “先喝米酒还是啤酒?”晚芽问。
  “当然先喝贵厂的名牌酒,早有耳闻,以喝乐耶!”刘思伟大声说道。
  晚芽把酒甏捧到门口的小桌子上,用剪刀剪断扎在甏口上的细麻丝,轻轻揭开红盖头,拉出用白布包着的软木塞。
  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哇”的叫起来。
  刘思伟接过酒甏说:“大家各就各位,现在由本服务员给各位斟酒。”刘思伟给一只只的玻璃杯里倒酒,大家不等碰杯,谁的杯子先倒满酒,就端起来喝上一大口。
  “哈……太香了,太诱人了。”
  “甜甜的、凉凉的,好喝。”
  “好喝,就是力道不足。”
  “力道小可以多喝点,这么好的口感,这么好闻的香气,撑破肚皮地喝,一个字:喝!”刘思伟倒完一圈,还没坐下,先拿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说,“被你们赞美得把本服务员馋死了。嗯,口感确实好!好!好极啦!”
  晚芽也拿起杯子说:“来,大家举起杯子。晚芽欢迎各位的光临,干杯!”还没等晚芽喝酒,女会计焦急地在门口向晚芽招手。晚芽拿着酒杯来到门口,女会计贴着晚芽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晚芽回过来放下杯子说:“对不起,失陪了!我有点小事去去再来。这里就交给桐河和刘思伟……宁波人话,小菜呒高饭要吃饱。各位慢用,再见!”
  晚芽急匆匆来到啤酒车间。红卫左手捂着右手,鲜血从指间一滴滴地滴在他的裤子上。由于滴血加惊吓,一脸的灰白。晚芽用手绢包住了红卫的手。
  女会计又去食堂叫来送货的司机。晚芽一只手勾着红卫,一只手托着红卫的手坐在后排,女会计拎了脸盆、热水瓶等,坐在副驾驶位。
  “疼吗?”晚芽问。
  “一开始不疼,现在很疼,‘忒忒’的跳着。”
  “到医院就好了。忍一忍,一会儿就到了。”晚芽说。过了一会儿,晚芽又自言自语道,“唉!本该坐在教室里,奶奶却要你到工厂里做工。唉!也不能怪奶奶……”
  吃完了饭,桐河的这群同学也就结束了这次暑假旅游,同学们乘船回上海再各自飞向自己的老家。刘思伟的父母都在上海,他从小跟着祖父母在临海过,回到了临海决定去看看祖父母,因此不跟同学一起上船。
  桐河和刘思伟把同学送到了码头。
  两人背着太阳沿着大堤岸往东走着聊着,江面的习习凉风,吹拂着他俩的衣角,吹拂着他俩由于喝多了酒而红晕的脸颊。白天要把人烤干的热气,在晚风的吹拂下,渐渐地退去了它的嚣张。太阳变得又大又圆,颜色由火红变成惨淡如银,血红的晚霞像瓦片一样,也像鱼儿一样,挤挤挨挨从天空一直落到很远的天边。
  “长江的水永远是黄褐色的,从来没有看见清过。”桐河说。
  “当年经常坐船往返于上海与临海之间。出了黄浦江,三夹水的三种颜色分得清清楚楚的,黄浦江里流进长江的水是一种颜色,东海涌进来的海水是一种颜色,长江原来的水又是一种颜色。这三股水交织着,形成了一层又一层水色各异的浪头。这时候船老大会拿着大喇叭喊着,各位坐稳不要走动,船有点颠簸,过了三夹水就稳了。当然,现在的大轮船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三种水色也被大轮船的大叶轮搅浑了。”
  “刘思伟,你看这石堤多干净。”桐河走下岸坡。
  “夏天雨水多,一场场大雨把石头冲刷的头光面滑。看着这些干净的石头就让人喜欢,我们在这儿躺一会儿。”刘思伟双手抱着头,躺在石堤上。桐河用手里的杂志垫在头下,两人肩拼肩躺着。刘思伟心如鹿撞,他爱晚芽不是从考取大学开始的,晚芽的身影,晚芽的一颦一笑,晚芽的泪水早已扎根在他的肉体。这些年,他不是不想谈恋爱结婚,他身边的女同学、女知青、同事的女儿,追他的不乏其人。
  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他的亲戚、他的同事都热情地为他介绍了一堆的女孩子。可是,他的心里藏着晚芽,走马灯似的相亲,他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看过了好多的女孩子,怎么也找不到感觉,连一点形象也留不下的也有。有一次,在街上碰到一个女孩子,对方主动与他打招呼,他哼哼哈哈地过去了,过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他的好友告诉他在什么什么地方,他陪他去与这个女孩相过亲。
  他也曾经设法联系晚芽。可是,他在黑龙江,不知道那年那月能回到上海,联系上了晚芽又能怎么样?随便打听了几次,没有联系上也就死心了。当得知晚芽是桐河的姐姐时,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知道晚芽还单身,他决定联系她,又想想晚芽的地位不可能没有男友,她是事业型的女性,结婚晚也正常。于是写了一封短信,收到晚芽这封外交官辞令式的回信后,他决定马上回信。由于学校放假抽签抽得早了,与桐河一商量就不写了,反正马上回家,说不定信未到人先到……然而他们小组的同学说出去做社会调查,本来说先到上海的,而中途又变了。
  刘思伟静静地盯着天上一朵朵白云,像洁白的棉花絮从轧花车的滚筒上一片片掉下来,那么的蓬松柔软,轻轻地轻轻地向外延伸、再延伸。然后与另一朵白云相连,变成一条白色的河,一会儿变成一座山峰,慢慢地又变成了一条白龙。可是,认真起来又觉得白云是静止的……
  “桐河,你说新中国都成立了几十年,新婚姻法颁布了几十年。”刘思伟清清嗓子又说,“你姐这算什么婚姻?你也不阻止,你姐也太……”
  桐河坐起来,拿杂志扇着从刚芦里飞过来的卡蚁(1)。欲言又止地咳嗽一声算是回答了。刘思伟也坐了起来,叹口气说:“其实,桐河你很好回答我的。”
  “错过了就错过了,现在想想很错误的事,而当时又能怎样呢?不怎样还能那样吗?”桐河幽幽地说。
  “桐河,你算指到我原点了。”
  “走吧,蚊子也出来了。”
  “明天,我想再邀晚芽见一面,你说好吗?”
  “也不知道红卫的手伤得怎样?不过厂里的事情那么忙,我姐最多待一二天,后面,厂里会派人去照顾红卫。”
  第二天,晚芽刚刚给红卫喂好早饭,正要自己端起碗吃饭,刘思伟早早来到医院。晚芽经过一夜的深思之后,今天显得淡定自如,她放下饭碗说:“老同学早!”
  刘思伟把一袋苹果放在茶几上,说:“来看看侄子。”
  “一点小伤,骨头没有伤,断了几根经络,已经接好了。红卫,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红卫说。
  “小伙子,吃苦头了,还疼吗?”刘思伟用手轻轻地摞着红卫的头发。
  “现在不疼了。”
  接着大家都感到无话可说了,静默了片刻。晚芽说:“你爷爷奶奶身体可好?”
  “好,还能下田挣工分。”
  “真的不错。”
  接下来,又静默了……
  “老同学,你的饭要凉了,先吃饭。”
  “怎么早,老同学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到外面去吃一点。红卫,阿姨出去吃饭,你有事按铃喊护士。”
  “嗯,好的。”
  他们来到医院旁边的饭店,晚芽要了几个小菜,又要了生煎馒头、小笼包子、粢饭糕和两碗豆浆。晚芽笑笑说:“医院旁边的饭店都这么简陋,改天我带你去《李记家常菜》吃点特色的。”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
  “明天厂里会派人来的,我先回去处理一下事务;完了,带上桐河一起去坐坐。”
  “晚芽,我今天来,是为那封信。”
  “信?”
  “对不起,让你痛苦。”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会控制。想起往事常常要失态,非常抱歉。”
  “晚芽,我,我昨晚想了一夜……”
  “别。来,我们吃小笼包子,这个小店的小笼还是不错的。”晚芽往刘思伟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个小笼包子。”
  “晚芽,我想了很长时间,我离不开你。要是我们能……”
  晚芽淡定地笑着,目光清澈地看着刘思伟,说:“时过境迁,一切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晚芽有你这个真心的朋友,足够了。晚芽此生值得,谢谢!真的非常感激你。晚芽是什么?一个二婚头的农村妇女,得到老同学的不忘,真是万福!”
  “晚芽,你是舍身救父,是人间真英雄。你的人格比金子还珍贵,你的品行比天高比海深,我敬重你的人品。”
  “哦,刚才路上你说,你的一个荒友在读法律专业,你和桐河跟他说起过桐江的情况?”
  “说过,他建议桐江的案子应该申诉,觉得很有把握能平反。后来他又说要咨询一下他的老师,老师出国还没回来,我们就放假了。不过,他是北京人,说过有了消息会写信来的。”
  “谢谢这位同学,也谢谢你老同学。我们一家最郁闷的是桐江案子,心里感到非常憋屈,又无从着手伸冤。而桐江为了保护妹妹,又抱定不申诉。当时要真是跃进进去了,那就毁定了,她在双重打击下,即使有家人包容、爱护,尚且精神失常。”
  “桐江的事,你放心。”
  “谢谢!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老同学!”
  “晚芽,我们是共和国的公民,伸张正义是义不容辞的职责。”
  吃完早餐,他们回到医院的门口,刘思伟说不进去了。晚芽把他送到公交车站点,直等到他上了公交车,晚芽才举手道别。汽车在一阵烟灰中渐渐远去。晚芽的心往下沉了一下,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有一种难于名状的心痛,好像失落了什么珍贵之物。她抬头看了看时刻表,再望过去,汽车一个转弯看不见了。
  晚芽转身离开公交车站点,一叶树叶吹到她的脸上,伸手一摞发现自己流泪了。
  她踩着医院的楼梯,十分吃力地拾级而上。一楼转到两楼,两楼转到三楼,好不容易爬到四楼。觉得这段路好长好长,这楼好高好高。推开红卫住的病房的门,厂里的同志和红卫的奶奶已经来了。晚芽交代了一下,就离开的病房,她又来到了公交车站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欣喜,更多的却是忧伤。
  晚芽挤上公交车,车内已经挤满了人,她找了有拉杆的地方站住。晚上没有睡好,头里有点昏昏沉沉,眯着眼睛望着窗外迅速倒下了树木和电线杆,也有一些房屋。刘思伟的影子挥之不去,是的,多好的一个人。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又那么的英俊伟岸。他有着绝对让人瞠目的条件,而他心里珍藏着自己,她偷偷地笑了,接着却是一声轻叹……突然一个念头掠过她的心头。他与妹妹晚苗多相配呀。对,晚苗绝对配得上刘思伟,让桐河跟他说说,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晚芽又笑了笑,接着又叹息一声……还是不提为好,晚苗这么个条件,还怕找不到好男人吗?刘思伟的条件也好得很,不怕没有人追。算了吧,真的晚苗嫁给刘思伟,那么我无可回避要时常碰到他,这个伤疤将不停地被重新揭开……
  “石巧河镇到了。”售票员大声喊着。晚芽把滑下来的背包带,往上拉了拉,随着人群下了车。一群高中生与她擦肩而过,她又回到了现实,今天已经是6月25日了,再过11天跃进要高考了。她三步拼作两步,弯到集贸市场买了点菜先送回家后,又回到厂里,一切又回归到原样。
  然而踏进办公室,一幅一米宽、一点三米长的水彩画迎面而立。一个大大的扎着红盖头的酒甏笑盈盈地站在最前面,身后一排越来越小的同款的酒甏,排到遥远的天边,无边无际,望不到头。白色的蒸汽里歪着几个啤酒瓶、汽水瓶。蓝天白云下,绿树丛中,若隐若现地有几排厂房,整洁、安静。院子里有几辆卡车在卸货,白亮的大米在输送带上,哗哗地奔着。
  “嗨!”跃进从门口跳了进来。
  “长不大的小妹妹,吓我一跳。”
  “爸爸和妈咪回来了,三奶奶烧了一桌子好小菜,叫大姐回家共进晚餐。”
  “晚芽,这幅画真美,谁画的?”梁冉华挺着大肚子从门口摇进来。
  “妈咪!”晚芽忙从办公桌后面搬来一把椅子,“啊呦,来来,快坐,这张软椅子软一点。”
  “不用,不用。我要站一会儿。”梁冉华站在画的前边说,“晚芽,这幅画美中不足,没有个名字。”
  “桐河的同学画的,他说让我们自己取名、题词。妈咪,正好您来了,您给取名吧!”
  “不,不不,我,不行,不行,要不叫你爸爸来……”
  “我去叫梁、校、长、来。”跃进做了鬼脸,跨上自行车出了厂门。
  黄常衡来后,四个人在一起又议论了一番,有的说《希望》,有的说《改革》,也有的说《港湾特色》,最后一致同意黄常衡取的《迎春》。工人搬来笔墨,黄常衡在酒甏与厂方的空档里,写上苍劲有力的两个草体字《迎春》。
  爸爸、妈咪和跃进在厂里逗了一圈,先回家了。晚芽翻了一回销售记录,一抬头又凝视着画面,感觉自己正在这幅画里游走。她用鸡毛掸子,在画上轻轻地掸着,泪水差一点又要滚出来。她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一摔手丢下掸子,出了办公室,向啤酒车间奔去。轻声对自己说:我属于这个酒厂,酒厂才是我的天我的地,让酒厂陪伴我的余生吧!让工作充实我那空落落的心吧!
  经过宿舍时,她弯了进去,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刘思伟给她的唯一来信,觉得心有点跳,脸有点热,捏着信的手有点抖。她抽出了信纸想再看一遍,刚要展开,又立刻折起来装进信封,猛地划烧了一根火柴,烧了。
  (1)【卡蚁】一种小飞虫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