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旧地情殇（2）

　　且说汽车、火车的轱辘子，飞速旋转，很快将个流浪汉旋转到了驻马店。
　　记得初次从这里去河北，饶有兴趣数着横躺着的铁轨，此时却没那么个雅兴了。手持车票，就感到有了人的身份，气昂昂、理直气壮地通过了检票口，很自豪的样子。
　　日头把闷热扔给大地躲到山里凉快去了，月儿挂在东南天上，星星稀疏。霓虹灯高亮，站前广场如同白昼。旅客大多显得急躁和疲倦，有的胡乱地走动；有的在地上摊个物件躺下，就像睡在床上一样呼噜起美梦来；还有三五一群围在一起打扑克。绿伞帐不收摊，卖主依然吆喝着：“酱子面条，酸香味美，一块钱一碗！”品尝的不在少数。
　　来到广场，见几个红衣服超短裙的长发女郎，尖声喊着：“住店住店，服务周到，温馨舒心……”就想起初次来驿城住店之时，白掏了五十元给嫖客解围的事儿，不由笑了一阵，老远老远地躲开了，怕被拽着再“住店”！
　　此时就后悔着不如到信阳下车好了。显然，从信南公路打车找文人论事方便，这驻马店去胡庄是不顺路的。就问了带手表人的时间，刚刚六点钟。去找个出租，问去桐柏，司机没好气道：“不好走，多钱也不去！”
　　怅然若失，只想澄清自己的冤屈，而不想回家。
　　都说家是温馨的港湾，可自己的家却是风雪交加的冰窟，许多年不曾回忆和伤心了，几乎没了印象，如今……唉，如今……
　　摸摸挎兜里的人参，又仿佛看见王来为了自己去孝敬父母纵身一跃冒险的情景，耳际又响着素喜师父“父母是真佛”的教导，还有当家师的羊角拐棍，他，犹豫不决了。
　　诸位高僧的慈悲，“王刚哥”的孝心，王来兄的大爱，汇成了强大的暖流，消融了与老人之间日积月累、坚不可摧的冰封，又感到了佛菩萨威神之力的加持，“必操胜劵无疑！”漫漫的时光里，老人心里兴许没了烦恼，兴许悟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经典道理的，还有那个更搁劲的名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加上孔老二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圣训，足以使老人回心转意的。自己就以一当万挽救荒废的时光，书山装进头脑，装个正人君子，娶几个比马妮、小芳更加漂亮的女人，生个一地球小人，光宗耀祖，春光和煦，百花盛开！满村的大人小孩见了自己都会大赞一声：“化子厉害！”
　　故乡，不太宽的公路横贯而过。次日搭早班车“一路风尘一路歌”往埋葬自己衣胞之处跑去。
　　麦子收割完，麦茬白亮亮地耸立一地。手扶拖拉机拽着犁子地里来回“嘭嘭”地响着走，麦茬消失了，有驴子拉着播种的器具将“天鹅蛋”般的黄豆“咣当咣当”埋进土里，播种秋天的希望！
　　下了车，村边立个青石碑，上有人为的花斑癣样的锈迹，显着作古的天才。碑冠二龙戏珠，栩栩如生。碑体之中有三个楷书大字——悟空村！旁边有清晰的简介，说：大闹天空，齐天大圣孙悟空，乃孙家祖宗；籍贯，花果山水帘洞。有猴千万，皆孙家后裔，智慧超世。是故，本村更名为悟空村。钦此。
　　读罢，笑地化子弯着腰儿，打嗝放屁，喷嚏连连，想今人还有以皇帝口吻说“钦此”的？搞笑！数年不见，故土变化惊人，开发智力，古为今用，吴承恩笔下的瘦猴子，整来当祖先，村名成这样，奇葩！村貌变新颜。平房高楼鳞次栉比，提高了生活水平，有着小康的影子。孙悟空七十二般变化，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一路降妖捉怪，威名远播。但后代也变化多端，到南方打工挣钱，改变家园。可是自己最为无能，不会打工，除了讨饭还是讨饭！难怪老奸雄把自己封成会“打洞的老鼠”！这是叔叔对侄子的尊称和高看！因为古代《诗经》里大名鼎鼎，名列前茅的就是“硕鼠”！
　　正当胡思乱想之时，有个沙哑的嗓子喊道：“娃子，回来了？好长时间不回来，以为把老家忘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还行！”
　　侧脸一瞧，原来是大黑熊！大黑熊长得挺白，就是心黑。人们就给他送个绰号叫“大黑熊”。大黑熊腿瘸得自然，如何成了“铁李拐”？这里的隐私不便言表了。
　　过去的清财之时，黑熊是后台总老板，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角色。不显山不露水的谁也不知道，胜利了他就大紫大红，失败了与他毫无关系。清财惨败，也没受到“株连”。凭着这等智慧，出轨只被人打瘸了也没打死，就成了八仙之一的铁李拐。逢人炫耀，引以为荣。
　　过去，黑熊两个狗男女，不知为啥用粗长的麻绳恶狠狠地捆了化子。现在细细一想，就是风尖浪口里揭了两口的秘密，捆你不亏！人生就是笑话！怨亦解，不宜结。化子哈哈一笑道：“叔，荣耀啊！八仙之一呀？”
　　“啥八仙啊？风湿风湿呀。给祖宗孙悟空上了几回供，他忙着打妖精哩，也顾不上保佑孙子了！就成天思念娃子的妙手回春！前嫌莫记，重归于好！”
　　“叔，没事没事的。记得我曾投井不活时，你还用纱绳绑着粪耙子捞我！”化子说，“你这不是风湿病，是因当时捆我用力过猛背着了筋。小病，木瓜、白芍、国老、伸筋草，各等分吃几副就好了。不中了我再给你针针灸更好！”
　　“唉！”黑熊叹口气，苦笑道，“那时年轻气盛，你也口无遮拦，恼了没了理智，闹了笑话！这好了，咱都成了孙悟空的正宗血统，很可能老孙家都上世界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光荣榜的！回来得好，机会难得！如果在屁股上安条猴子尾巴，还能获得金质奖章呢！”化子哈哈大笑，说着“唯愿唯愿”回家去了。
　　到家，心里悲痛不止：爷爷心血灌浇的响铃枣，在风雨沧桑的搏斗里，长成了参天大树，给村里的父老乡亲带来了无边利益，享受着爷爷的美德；如今不见了，地里留着一个深坑，积了半坑污水。听说是被奸雄他兄弟俩背着村里人们偷卖给南药制药厂。因响铃枣治疗心脏病和缺铁性贫血效果极佳，奸雄疯跑着吹，惊动药厂，经化验，确认此物含有大量的铁、锌、钙、钾、氨基酸、多种维生素，就出高价，开着大吊车，月黑风高之夜，连土带树弄走了几十吨。事先兄弟俩合计得二一添作五，奸雄却独吞携款跑掉了，其父没心没肺地也不生气，以为自家的兄弟怎么都好。奸雄跑到桐柏小石镇开了个周易八卦馆，后来就卖掉了，投资了《胡编》的电视剧拍摄之中。
　　院里原来茂盛的翠竹如今消失殆尽，空旷的院落显得更加空旷，索索的风声充满了凄凉之感。
　　院里有口手压井，母亲在洗衣服。她在洗衣板上使劲地揉搓，白沫直冒。父亲坐在汉白玉捶布石上，眯着眼睛，吸力着嘴，很过瘾的劲儿，无止无休地造烟灰。不时地咳嗽几声，口鼻冒着蓝烟，好似魔术师显摆着喷云吐雾大法一样。
　　老人的脸上皱纹不多，显得依然年轻，“一切无所谓”的心态好像勘破红尘似的。其实，也不尽然的。
　　化子站到院边，好像摸错门一样，不知如何开口，那“爹娘”二字怕喊错了音调再招反感。唯有“吭吭”两声表示自己如乞丐一样乞讨来了。
　　母亲住了活计，抬头注视化子迟疑一会儿道：“你还知道回来？成天在外跑，咋没长进呢？”
　　“娘，您好吗？”化子说，“夏天井水凉，别得风湿病！”
　　“感谢主，”娘说，“主帮助！吃饭了吗？”
　　化子闻听“吃饭了吗”心里一阵激动，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母亲破天荒的一句话。肚子是饿了，也不愿在“家”餐，饮一口水心里就痛，因没给家里做贡献。父亲此时听见化子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气得拿着烟袋往外走。化子给妈说：“我这次回来给伯伯带来了价值连城宝物！”
　　“宝物？”他转回身，盯着化子问，“啥宝物？我瞧瞧！”
　　化子窃喜，想之间的隔阂一定化解，就取出胡萝卜粗细的人参，五六寸长，宛如骨肉嶙峋的“老人”，仿佛五官四肢俱全。其父仔细瞧着，脸色一喜、一愁、一忧、一怒，非常鲜明，弄得化子灵魂乱溅。见他到屋拿出药物图谱，反复对照。化子心里滴溜溜转着，但愿别整错了，辱没“宝贝”的身份！
　　此时，“狗队长”来了。狗队长这个人没带狗，屁股上却长条狗尾巴。见了化子，先说：“吆！你还回来的？要把咱这‘悟空’庄忘掉呀？回来好，我帮你忙，也入仙籍吧？”
　　“啥仙籍？”化子笑道，“你咋长个狗尾巴？人籍就是问题，还仙籍的？”
　　“知道屁！”狗队长道，“猴尾巴，我们都是孙悟空的后裔，有猴尾巴就能得金奖！”
　　言犹未了，只听“呼”的一声，那“胡萝卜”朝化子脸上砸去。若非化子躲得快，一定能被打瞎一只眼，成个独眼龙的。其父骂道：“日你鬼娘！跑出阴谋诡计了，弄个大毒的商陆，要弑父杀母呀？！滚！一辈子别见你！”
　　商陆，本是利尿消肿的药物，生用有毒，入药必须用黄胶泥包着煨过，去了毒性才能入药。其形与人参相似，也有把商陆当人参服用出过人命的，难怪其父那么恼恨的。
　　就收起人参，也不恼也不气，因为早心里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解释是无用的。就说声“狗叔，再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狗队长一把拽着化子道：“我就是找你瞧胃病的，好走？上我家去！喝烧酒吃狗肉，享享我的福吧！”
　　走到小桥边，化子说：“叔，坐下，坐下，脉脉啥病！”狗队长叫到家里，化子无论如何也不去，就在桥栏处捉着狗队长的手腕，号了好久，道，“上腹经常饱胀，膈逆，痛疼，大便发黑，消瘦！”
　　“一点不差！最近瘦了三十多斤。啥病？”
　　“胃癌！”
　　“日你娘开玩笑是不？”
　　“叔，真没开玩笑！”化子急道，“赶紧去南阳查查去！”
　　“唉，管他呢，早晚就是死！”狗队长不以为然道，“走，喝烧酒，吃狗肉去！”
　　“你就是吃出来的！”说罢，化子就往西北地里坟茔走去。欲知何事，且往下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