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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6)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19 21:29:29      字数:3020

  卡坦哈赫听了,迟疑了一下,仿佛在考虑是不是要把一个令他一直在担心的情况说出来。停了停,他才说道:“尼果罗下山已经好几天了,前一阵子,他把打探到的消息,都及时传送回山上,可是今天没有接到他任何谍报,至于他本人,也没有任何消息……难道,他真的像尤图库说的那样,发生了什么不测?”
  卡坦哈赫这么一提,大家都停住脚,跟着焦急起来。尼果罗是卡坦哈赫的亲密朋友,大家的好伙伴,是山上一名机智勇敢的好弟兄,这些头领们都十分关心他的安危。库格穆当年跟尼果罗一起参加过义和团,后来又一块跟随卡坦哈赫抗缴贡赋,上了大顶子山,他这时更耐不住性子,嚷嚷要马上下山去看看。
  卡坦哈赫习惯地紧紧咬住了微厚的嘴唇,他刚才是因为议论别的事情,暂时把对尼果罗的担心放了放,现在提到这个问题,他立时又忧从心来。但是在弟兄们面前,他尽量克制住自己情绪,仔细斟酌了一下,说道:“我们这处宿营地,在尼果罗下山之前,我曾亲口告诉过他,说万一需要,我将拉着队伍到鹰愁涧这一带活动。另外,他对这里的地形地貌,也非常熟悉……这样吧,明日凌晨队伍推迟半个时辰再转移到别处,我们再等一等尼果罗的消息。或许他会派人送回什么情报,或许他本人赶回来也说不定。不然的话,我派一个弟兄下山,专门打探一下他的消息,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情况。好了,快到午夜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们也抓紧回去歇息。明天破晓之前,我们还要行动。”
  众头领们答应了一声“克”,然后陆续离开了篝火堆,回到自己统领的小队里去了。
  夤夜,透过头上不甚茂密的树枝条和松针叶子的间隙,依稀能看见缀着几颗暗淡星星的夜空,此时像一块漆黑沉重的石板,压在了苍郁而遒劲的森林上面。卡坦哈赫在营地里巡视了一遍以后,发现大部分弟兄都已入睡了,哨探们都在哨位上值更,他便独自又回到火堆旁,坐下来休息。
  四周围很安静,空气里带着瑟瑟的凉意。由于半晌没有人往火上添柴,篝火堆渐渐有些烧落了,火堆边缘的灰烬在闪着微弱的火星。火堆的上方,那三根松木杆支架上,吊着一个陶罐,里面原本煨着伙伴们留给他的半罐野味汤,他没舍得喝,准备明晨转移之前,送给受伤的弟兄,所以就一直没有动。头领们议完事,离开火堆的时候,库格穆已经把它又煮开了,嘱咐让他喝下去,可是他还是没有动它,这刻那汤又渐渐凉了下来。不过,那淡淡的香味和身旁青草的气息,却弥漫在他的周围。此时,习习的山风,吹拂着他披在身上的那旧狍皮大哈的衣襟,他回忆着这几天来同官兵的交锋,预想着明天可能发生的战事,还有筹措粮秣、安置伤号的问题,以及盘算如何打探尼果罗的消息……一件事一件事在他的脑海里接踵而来。刚刚袭上来的困意,顿时飞走了,他眯起两眼,低垂着头,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有个身着紧束戎装的女战士,从黑黢黢的密林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了篝火旁。微弱的火光映着她矫健的身影,她脸庞黑里透红,眉宇间开阔,大而明亮的双眸炯炯有神,闪烁着机警和勇敢的光芒。她左边腰间,悬挂着一把剑柄上系着明黄色穗络的宝剑,胸前两条紫色绦带交叉打着梅花结,扎系得很是利落。那绦带紧勒过双肩,牢牢兜住了她背上襁褓里的婴孩。
  这个女战士,就是在依兰哈拉官府的告示里,重金悬赏要缉拿的人——卡坦哈赫的妻子苏宛妮。
  苏宛妮刚刚给几个挂彩的弟兄喂过汤水回来,她挨着卡坦哈赫身边,坐在一块石头上,伸手从地上捡起几块干柴,放进了火堆里,又拿起拨火棍把篝火重新拨旺些。过了片刻,那火堆便又烧了起来。
  卡坦哈赫从沉思中惊醒了,他转头看妻子,苏宛妮替他按住了被山风掀起的衣襟,把旧大哈重又为他披好。她两眼正视着丈夫,忍不住轻声问他:“刚才库格穆回去告诉我了,他说起了尼果罗……难道,真的落到了额亦都手里?”
  “不知道,我现在也在想这件事情。”卡坦哈赫看着妻子急切的目光,他沉吟了一下,又慢慢摇着头,说:“唉,但愿都是些传闻……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
  “那,怎么办?”
  “拂晓前,我就命人立即下山去打探。”卡坦哈赫轻叹了口气。顿了顿,他声音沙哑地又自语了一句,“真让人担心啊……”他没有说下去,把目光移到了暗处,那目光显得凝滞而沉重。
  篝火堆被加进的干柴,重又烧旺了,吊在松木杆上的陶罐里面的野味汤,刚才凉了下去,现在重又被煮开,飘散出野肉味的香气。苏宛妮发现了,连忙站起身,一边从支架上解下陶罐,一边对丈夫说道:“差一点又忘了,有许多弟兄告诉我说,你今天只吃上一顿饭,那怎么行?也怪我,转移到了这处营地,就只顾去照看那些受伤的弟兄了,忘记过来过问你一声。”
  苏宛妮找出一把桦木勺子,把它递给了丈夫。“不,我不饿——”卡坦哈赫推脱说。可苏宛妮不容他推辞,已经把陶罐和桦木勺子塞进了他的手里。
  “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还能解解乏——”
  听妻子说话的口气,很像是命令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卡坦哈赫只好笑笑,把罐子接下来。他把陶罐放在膝头上,一只手捧着它,一只手用桦木勺子舀着热气腾腾的汤水,低下头喝了起来。
  妻子紧挨在丈夫的身边坐着,她默默地看着他啜着清汤寡水的“野味汤”。她知道这些天来,队里的给养没有接济上,大家都在挨饿,而官兵们炮火连天的“进剿”,又让山林里的野物,都逃匿得无影无踪。这一陶罐的“野味”,还是今天过午队伍转战这儿的时候,有几个弟兄堵到了一窝野兔子。这么多人分吃这点儿“野味”,能好干什么?卡坦哈赫命人把这几只野兔子煮成了几锅肉汤,带肉丝的汤给了伤号们,其余的汤水就均匀地分摊给了每个弟兄。现在,就是丈夫名下的这半罐没油缺盐的汤,他也没舍得喝下去,看样子他还打算再留着送给别人。
  苏宛妮眼里看着丈夫,心里感到一阵心疼。她默默地侧身看着他,见他这些天消瘦了许多,两颊明显地凹陷下去,由于疲惫和饥饿,脸色显得腊黄和憔悴,黑胡茬子邋遢地长满了上唇和下巴。若不是他浓眉下面那对威严的双眸里,不时闪射出灼人的光亮,和他那在沉思默想时,额头上的皱纹聚拢在一起的习惯神态,不然都很难让人认出眼前这个身披狍皮大哈,手里捧着陶罐,大口喝着清淡“野味汤”的人,就是领着牙达和尼造反、抗拒朝廷贡赋、令额亦都胆寒的莫日根卡坦哈赫了。
  苏宛妮心头一热,她咬紧嘴唇,把喝空的陶罐从丈夫手里接了过来。她看见他咂着嘴巴,用大手抹着嘴,心知这点儿“汤”,对这些天一直饥肠辘辘的男子汉来说,什么用也不顶,幸亏做妻子的她已经想到了这点。她把空陶罐收好,重新又坐了下来,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块干粮来,放进了丈夫的大手里。
  “得不西特?(得不西特:赫哲语。用一种叫稠李子的野果做成的饼。)”卡坦哈赫看着手里的干粮,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今天早上大家分干粮的时候,我留下的……”
  “你——多分了一块?”
  苏宛妮看见丈夫瞪圆了眼睛看着她,知道他在嗔责她比别人多分到了一块野果子饼。她忍不住笑了笑,说:“哎,你放心吧,我是绝不会比弟兄们特殊的。就是大伙硬要多给我一些,我也绝不会伸手去接的。”
  苏宛妮看见丈夫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她又继续说道:“不过,这块干粮也不是我那份儿。吃饭的时候,库格穆走了过来,把它硬塞进我的手里,说了句:是给‘他’的。还没容我推掉递还给他,库格穆早就大步流星走开了。当时,我只看见他眼里有两颗发亮的东西在闪动,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硬汉子落泪。听别人说,自从他为反抗朝廷沉重的贡赋,上了大顶子山,他留在舒穆鲁岳洪的阿散,就被官府抓了去,后来死在了依兰哈拉的大牢。还听说他那才六七岁的儿子,也生死未卜,直到今天还下落不明。有人看见当时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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