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5）

　　恰在这时，库格穆有事过来找他。等库格穆在他身边刚刚坐下，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冲着表弟暧昧地一笑，露出两颗大板牙，小声说道：“表弟！当年你阿玛额尼——就是我舅舅、舅妈死得早，这世上可就是表哥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对不对？”
　　尤图库嘴上说着，两眼直盯着库格穆，他见库格穆面带笑容地点着头，他碰了碰库格穆的胳膊肘，声调变得更加亲切：“表弟！这年头为人处事脑子得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享福还是遭罪，这事咱们可得瞅准了……要依我说，与其呆在山上，咱们哥俩还不如偷着下山去投——”
　　下面“官府”两个字，尤图库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见库格穆扭头瞧着他，瞪圆了两个眼珠，而且用怀疑的目光反问道：“投什么？”说着，他觉得库格穆的大手好像还攥成了拳头。他当时一惊，吓得把要说的话立时咽进了肚里，急忙改口说：“不如偷着下山，跟他们满人拼一场！你说，你我杀死他们几个官兵，拎着几颗人头回到山上来，那咱们哥俩可就在弟兄们面前露脸了！你看，这么着行不行？”
　　说着，尤图库偷眼紧瞅着库格穆，心里紧张地打起了鼓。幸好性情率直又不愿动脑子的库格穆，没去细想细问，却更挨近他，跟他认真核计起如何下山、偷着去杀敌的事来，他这才暗自舒了一口长气。他觉得若不是自己头脑灵活，嘴改得快，若不是库格穆脑袋笨，没去琢磨细想，换了别人追问他一个底朝天，定会劈面一拳，揍他个满脸花了。从此以后，他再不敢在这个库格穆面前，提半个“投“字了。那一天，后来幸亏有个头领有事情，过来喊走了库格穆，当时，他抹了把脑门上冒出的冷汗，望着“表弟”走开的背影，他狠狠地朝那背影吐了两口唾沫。
　　“你还喊‘冤枉'——屁！你是总管你知道不知道？”库格穆再也忍不住跳起身来，刚才他强压着火气，没跟大伙一块质问尤图库，这时他指着他表亲的鼻子吼起来，“队上这么多弟兄，这些天差不多天天都在打仗，你当总管的怎么能让大家饿着肚子跟官兵厮杀？要我说，你干不了这差事，就换别人好了，别占在这个位上，像一颗老鼠屎似的弄脏一锅汤！”
　　尤图库看见库格穆两眼瞪着他，脸孔板的像块铁，鼻孔还往外喷着粗气，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可是，他想到根据他的密报，官兵已经秘密向这里的宿营地包抄过来了，至迟在明天凌晨，官兵就将完成合围，向大顶子山发起进攻。眼见剿灭义军的大功即将告成，他就要立下奇功，额亦都已经答应要犒劳给他白花花的银两，还有喀喇达喀喇达：满语，相当乡长的官吏。的马褂补服，现在眼看这一切就要到手了，他得打定主意，想法子蒙混过眼前这一关去。这么想着，他强自镇定自己，使劲咳了一声，然后装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对众头领说道：“看看、看看——你们大家好像都信不过我尤图库似的。老实说，这次下山筹给养，我是跑断腿，说破了嘴，我是尽心尽力的呀……好好好！明天一早我就下山去，想法子弄回粮草来！到时候，你们就看我这个总管是不是白吃‘拉拉饭’（拉拉饭：一种用小米和鱼肉、鱼油做的饭食。）的就行了！”
　　尤图库拍着胸脯说完，又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篝火旁的头领们听了，都不满地看着他。库格穆看着他这个表亲油腔滑调的样子，更压不住火气，还想再追问两句，坐在他身边的首领卡坦哈赫制止了他，不让他再说下去。他只好强压下气恼，一屁股坐回原处，两眼瞪着尤图库，“咔”的一声，把手里一根碗口粗细的树杈一撅两截，使劲儿摔在了地上。
　　夜风里传过来挂彩弟兄的呻吟声。这些伤号坐在离这里稍远的火堆旁，由卡坦哈赫派的几个弟兄照料着。他们有的倚坐在树干下，有的躺在为他们铺好的干草堆上。跟其他伙伴们一样，他们连日来也是又累又饿，还要加上伤痛的折磨，时不时有人发出痛楚的呻唤。
　　半晌没有说话的卡坦哈赫，两道浓眉间的竖纹紧皱在一起，他瞟了一眼尤图库，开口说道：“眼下当务之急，应该先解决这些伤病弟兄的困难。这样吧，你先回去把队上最后那些吃的，全部集中起来，让受伤有病的弟兄们吃顿饱饭，不能再让他们饿着。至于筹集给养的事……我相信你说的，大概你已经尽了力。好吧，关于下一步给养如何筹措，回头我再找你好好商量一下。”
　　尤图库看见卡坦哈赫边说着，那犀利的目光边落在他身上，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他怀疑卡坦哈赫可能已经发觉他说了慌，觉察出了他暗中在捣鬼，所以他听到卡坦哈赫最后这句话刚落音，便连忙趁机站起身来，边点头边满口答应道：“是是是，我这就去办，我这就去办！我保证把这事办好就是！”随后他躬着腰，脸上堆着笑，眼光飘忽不定地向四周探视了一下，便赶紧离开了篝火堆。
　　“额真！这个尤图库，我就是看不惯他，”一个头领看着尤图库匆忙离去的背影，用不赞成的口气说，“他说办的事，我看他未必去办。他这个人，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让人都不知道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听有个弟兄说起一件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另一个头领犹豫地说，“好像是今天傍晚尤图库赶回山上，他对这个人说，他在舒穆鲁岳洪亲眼看见尼果罗闯了祸，被人家额亦都一双慧眼，当场就认出是咱们大顶子山上的探子，当即就被官兵们五花大绑给抓了去，听说脑袋已经挂在国伦达的寨墙上……可是，隔了一会儿，他又跑过去对那个弟兄说，他压根就没去过什么舒穆鲁岳洪，只是在麻林卡岳洪那些上游村落里征集粮草来着，根本没见过尼果罗，任什么事他都没看见。他把自己前边说的话，又全都否认了——”
　　“这个尤图库啊，平时就对尼果罗有成见。”又一个头领也想起一件事来，在一旁插嘴说，“尤图库背后逢人就常说尼果罗这个人骄傲、偏激，看不起别人。我听说以后，我去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尼果罗？他又支支吾吾起来。其实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尼果罗看不惯他对人虚情假意，做事弄虚作假的那一套。我就曾经见过尼果罗当着众人面斥责过他，让他下不了台……”
　　库格穆坐在一旁，听别人说起他这个表亲的品质，还没等别人把话说完，就忍不住拍了下大腿，扯着络腮胡子懊恼地说道：“你们说，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把这个亲戚带到队上来了！”他像做错事的孩子，眼睛瞅着卡坦哈赫，粗黑的脸盘上带着满脸的不安和愧色。他又道，“额真，他这次下山大概象我似的，酒瓶子一沾嘴唇，就晕了东南西北，结果他啥事也没办成。我估摸等他回到山上以后，只好满嘴跑舌头，胡咧咧一通……不过，要是依我看，我这个表亲心眼还不坏，就是平时仗着自己能识文断字，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的，说起话来，嘴上又没个把门的——但是，照我看，队上可不能再让他当总管了，别看他是我的表亲，我也不赞成把山上的庶务再交给他了，不然以后保不准又会给咱们山上捅出什么娄子！”
　　库格穆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嗓门没控制住，以致说到最后，声调不觉又提高了几分。其实，他并没认真去留神尤图库的言行，也没去好好分析一下他这个表哥的心里，说这番话，完全是照着他自己的简单想法说出口的。
　　卡坦哈赫仔细听着大家的议论，虽然他对尤图库也很不满，只是现在战事频繁，总管一职，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此外，他还觉得尤图库只是有时言过其实，办事不力，还没感到品行有什么不端，所以，他想了想，说道：“尤图库这次误了队上的大事，理应受到责罚。不过，他既然来投奔大顶子山，就是我们的弟兄，还须我们帮他一把。至于明天再让他下山去筹办粮草的事，等下我要找他好好谈谈，做事情绝不该这样马虎敷衍……好了，时候不早，这个事就议到这里吧，弟兄们连日征战，难得有今天这样的机会，可以放松休息一宿。我们这处营地十分隐秘，除了我们的人，官兵不可能摸到这里来，今晚我们在这里扎营，明天拂晓前，我们再商议转移的事情。”
　　众头领听了，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去。这时有人忍不住问了句：“额真，官兵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