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收服石斯文

　　听闻有故事可听，廖大平也是稀罕得紧，煞有介事端个椅子坐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式。
　　“唉，那是四十五年前了，她来了——一位上海女知青。她开朗、活泼、爱笑，白皙的脸上，有俩甜甜的小酒窝。她娇小，有副美妙的歌喉，动听得像百灵鸟。她浑身散发一种恬淡的美，让人怦然心动，给我的感觉，就是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们一起当村小老师，两颗孤独的心，挨在一起。我们读书，谈诗，写作，快乐温馨又浪漫！她独处，或夜深人静时，眉宇间有股淡淡的愁绪，惹人怜惜。我知道，那是对城市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思念。那时，我就有种强烈的预感，她不属于这山沟，她是凤凰，迟早要飞走的。果然，她回城了……连同我的初恋、我的梦、憧憬着的未来，一切的美好，都带走了……离别，是生生地撕裂啊。当时的我，肝肠寸断，痛彻心扉……我不甘心呀，竭力想挽回，于是，悄悄种下梧桐树，借以明志，期待她有一天会飞回来……”
　　“是啊，不论何年何月，哪朝哪代，不论是富贵还是贫贱，爱情总是圣洁而美好的。石斯文的爱情，概莫能外！”柳仲元内心感慨。
　　“梧桐树，它就像是我的一件梦的衣裳，它让我的爱，依然在梦境中生长着，存活着……这么多年来，无人知晓……现在，你说破了，它就成了一件，皇帝的新装！它只是个笑话而已。”石斯文的声音哽咽了。
　　“整整四十五年，我自己给自己营造了一个梦境，我就生活在这个梦中，它支撑着我，活了整整四十五个春秋！过得很苦，活得很累，但它很美好！呵呵，可它并不存在啊，我只是在欺骗自己，是在饮鸩止渴……柳书记，我整个人的灵魂，都没了，我活着，只是个空壳！柳书记，我本来已经麻木得习惯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唤醒？嘿嘿，呵呵，我知道，我不过是穿了一件皇帝的新装，为世人徒增笑料而已！”最后，石斯文竟然笑着哭了起来。
　　作为听众的廖大平，还嫌故事不够生动呐，怎么就哭了？不过，想想老单身的身世，也怪可怜的。听老辈人讲，他父亲是位开明绅士，早年膝下凄凉，临到六十，才得了石斯文。石斯文满周岁那天，老头一高兴，乐极生悲，去了！听说，石斯文从小就异常聪明，也是有名的淘气，直到母亲离世后，他才有点正形。全村人，数他识字最多，又不会干农活，人也长得单薄，就当了村小老师。一场恋爱，待知青返城后，人就成了整天浑浑噩噩的，连老师也不当了，开始变得玩世不恭。
　　柳仲元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一句劝慰的话也没说——想让石斯文自己平息下来，毕竟，感情上的事，外人是无法代劳的。
　　廖大平见柳书记不说也不劝，忍不住开口：“老石，不晓得说得对不对，要我来理解，你们分手倒是好事嘞！如果当时没分手，还生了娃，最后肯定是像电视里演的，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你们俩倒是风流快活，小孩就可怜造孽呀！那小孩找爸妈的场景，看哭了多少人啰！”
　　柳仲元一听，嘿，还真有道理吔！眼前不由一亮，这种说法新颖别致。暗自点头，不由发一支烟给他，并送上一个赞许的眼神。
　　廖大平得到鼓舞，点燃烟后，继续说道：“老石，要我说，你们的爱情，本来就是个美丽的错误！历史错误地将一个上海姑娘送过来，而你又错误地爱上她！但是，历史终究还是回归正常，所以，就注定你们的爱情，只能是昙花一现！你们幸好没铸成大错。要我说呀，得高兴才是！你还哭，哭个鸟呀！”
　　廖大平的直白，呛得石斯文差点气岔了：自己珍藏的美丽神圣的爱情，到了他那儿，成了凉白开了！真是秀才遇上兵！他不由得求助似的看向柳书记。
　　柳书记无奈地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还一副硬是憋着没笑的样子！石斯文急了，急赤白脸道：“柳书记，你，你……”
　　柳仲元听他“你、你”了半天，以为要跳墙呐，正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憋了半天，最后竟是说，“你能不能也给我一支烟抽！”
　　柳仲元爽快应道：“没问题，你只要不抽我，就行！”赶紧掏出烟，发了他一支，然后，将整盒烟搁桌子上，“想抽，自己拿呗！原本听说你不抽烟的。”
　　廖大平知趣地配合着，起身点火。石斯文动作生疏笨拙，持烟的手有些打颤，一急，吸得用力过猛，一下呛着了，剧烈咳起来，烟从口鼻等处乱蹿乱冒出来，像着了火似的。
　　这一闹腾，三人都笑了起来，感觉彼此亲近了不少。石斯文又试着吸了几口，感觉烟实在无味，吧咂一下嘴，皱眉道：“苦巴苦巴的，真不知有啥好抽的！”索性将烟灭了。
　　石斯文起身，走到一柜子旁，小心将一摞整齐摆放着、有些发黄的纸捧起，恭敬送到柳仲元手上：“柳书记，今天出的洋相，够多了。虱子多了，也就不痒了，就顾不得献丑不献丑了。实不相瞒，听说你要来，我昨晚收集了一些以前写的诗稿，想请你指点一二。”
　　柳仲元听说是诗稿，顾不得惊讶，如获至宝，埋头细看起来，稿子都是手写的，纸张透着轻微的霉味，有些字，由于时间太久，有些模糊了。第一首《稻垛》：
　　稻田空了，麻雀一时失去了方向
　　群起群落在觅食
　　稻田空了，稻垛在村庄周围长起来
　　乡村爱情开始在稻垛里做窠
　　稻垛望着星星，星星钻入云朵
　　旁边是淙淙溪流……
　　仅这几句，柳仲元就怦然心动。柳仲元也是农村长大的，稻垛在农村，以前是随处可见的。稻垛，一经诗人提炼，便有了生命。稻垛的“生长”，意味着秋收的完成，而秋收后空荡荡的稻田，最明显的意象是，麻雀的群起群落的觅食。麻雀失去方向，意味着粮食颗粒归仓。稻垛，是那个年代农村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理想场所，所以“乡村爱情开始在稻垛里做窠”，如此，赋予稻垛以朦胧的美。稻垛还像位忠厚的长者般体恤——望着星星；星星亦善解人意，钻入云朵；与淙淙溪流一起，打着掩护，帮衬着年轻的恋人。赋予稻垛以鲜活的气息，有了诗的意境和韵味。
　　第二首《柳子湖》：就像一位隐士，隐姓埋名在南水宛的乡村/湖上有白鹭，远远地在对岸踱步/仿佛有多么引人入胜的事情/至于湖里被风荡起的涟漪/也懂得扩大地盘的重要性/想必是女儿身了，岸柳，时不时将万千发丝临湖梳洗/遇上一朵云来投宿/婀娜的身段，从湖底，掬起它的倒影……这首诗，描绘了乡野湖塘的宁静、乡人与世无争，以及人迹罕至却宛若仙境的柳子湖。这首诗，将乡村特有的清闲、散淡又旷达，以及少女般的清丽，表达得是淋漓尽致。
　　翻到《一株稗子的爱情故事》：……稗子不可遏制地爱上了稻子，爱上比它要饱满、比它要实在、比它要活得更有意义的稻子。尽管稗子竭力长高，昂首挺胸，但终究不属于一类，被农人无情地拔了，厌恶地丢弃在田埂上。稗子眼睁睁望着田里的稻子，慢慢枯死……读到此处，柳仲元恍然大悟，稗子这一意象，实际指的是作者自己。
　　柳仲元没时间一一细看，而这些朴素无华、带着泥土气息又略显稚嫩的诗作，柳仲元舍不得放下呀。
　　临走前，柳仲元郑重地对石斯文说道：“这些诗稿，暂时搁我这里吧，我来想办法让它们变成铅字！另外，有个不情之请。村部的黑板报、宣传栏，长时间空在那，成了摆设；报纸，一摞摞堆在收发室，正想请个人来帮忙。你的毛笔字写得好，先帮我在墙上写几条永久性的标语，比如‘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24字’等等。咱们互相帮助，咋样？”
　　“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不吃白食，也是荣耀。”这对石斯文来说，简直小事一桩，或根本不算个事，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柳书记说的“变成铅字”上，又认真问了一句，“柳书记，你真能把它们变成铅字？这可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如果夙愿得偿，那没得说，今后，我唯柳书记马首是瞻，绝对听从号令！”石斯文兴奋得摩拳擦掌。那种兴奋、那份渴盼是发自骨子里的。
　　帮着上个稿子，对柳仲元来说，问题不大。村部的宣传，正缺一得力帮手，谁知得了一员猛将：“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石斯文加重砝码，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
　　“哈哈，别说得这么悲壮，好不好，你还挺会煽情呐！好，下次再见！”
　　“再见！”后视镜中，石斯文挥舞着手，瘦小的身影一直伫立在路旁，直至消失。
　　“人再卑微，他也会抬头仰望星空，也想人生出彩！”柳仲元感慨，想到袁枚的小诗《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是对石斯文此时最好的写照！在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青春照常律动，花开得虽如米粒般微小，它也想努力绽放自己美丽！尽管平凡卑微，依然想像高贵的牡丹一样热烈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