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凤求凰

　　石斯文与十三伢子正打扫庭院卫生，远远望见一对年轻男女，衣着时尚靓丽，从车里下来，男的牵着一条大狗，女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狗，比较醒目和扎眼。明显是钱烧糊了脑子，来乡下显摆来了。
　　石斯文一瞧不乐了：“哼，外表光鲜，谁知是不是男盗女娼，这年代，人没得车坐，狗倒是端坐在豪车里。好好的，人不养了，改养狗了。好好的，娃不抱了，改抱狗了。”
　　十三伢子见石斯文嘟着嘴，兀自生气，好笑劝慰道：“石叔爷，这关你么子事呢？人无百岁久，常怀千年忧，你想这些作么子嘞？好好地过您老的日子，不就得了。”
　　“赚钱了，有了钱，也不能这样子作败呀！一瞧就知道是蜜罐里泡出来的孩子，没吃过苦，不懂世事艰难嘞。”
　　“人家本来就是城里人，哪里像我们这些乡下的土疙瘩？这叫时髦，懂么？”
　　“乡下人咋的哪，哪个城里人不是乡下去的，换了副马甲就不认爹娘祖宗了？不可理喻！你瞧人家柳书记，照样开车，人家就不遛狗。”
　　“柳书记是干部，这能比么？人家自己赚的钱，爱咋花咋花，你这是仇富。我有钱了，我也任性。”
　　“哼，你敢！这是奢靡，庸俗，低级趣味，数典忘祖好不好！”
　　“行了，差不多了，估计柳书记他们快要来了，我先撤了哈。”
　　十点光景，外面已是骄阳似火。廖大平坐在空调车内，远远地指着一栋两层的白色小屋说道：“柳书记，那栋两层的白色房子就是石斯文的。”
　　柳仲元不自觉地打量起来：“屋后，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房前，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远山近水，一静一动，白墙黛瓦，点缀于青山绿水间，真乃神仙居所！”最近，柳仲元在看堪舆方面的书。和大多数人一样，以前，也认为，风水之说纯属瞎扯淡；现在明白，风水，说白了，是古人利用天地自然之力为己所用，达到趋利避害。而风水先生，刻意将风水说得神神秘秘、云山雾罩的，为的是好诓骗不懂的人。
　　车驶至近前，只见两棵硕大的梧桐树耸立院门两边，浓荫匝地，蝉声满耳，却静无人语！
　　见此情景，廖大平不由着起慌来，暗道，莫非石斯文单身又放鸽子了？他可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角儿！赶紧掏出手机准备呼他，忽见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院内急急走出，悬着的心才算放回肚里。
　　今天，本来是轮着罗熙陪同的，罗熙有事，由廖大平顶替，柳仲元也没多问，一笑了之。
　　与廖大平的紧张不同，柳仲元仿若闲来无事般，拎着包，优哉游哉踱向梧桐树，还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来：一棵梧桐躯干的一半，已被蝼蚁蛀成蜂窝，黢黑黢黑的，如一道苍老了岁月的疤痕；另一棵，树心被蛀空了，露出一深深的豁口。两棵树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走访石斯文，柳仲元是刻意往后挪了的，一来就听到了他的大名，整就酸文人一枚，还属于闲得蛋疼的一类，晾晾他也好，反正他是一人吃饭全家不饿。
　　石斯文迎了出来，一副小老头模样，但少了些平日的猥琐，有些腼腆地笑着向柳仲元喊了一句：“柳书记好！”
　　柳仲元专注眼前的梧桐，还自顾自地高声吟哦起来：“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一首《凤求凰》吟诵完，石斯文当场石化，杵在那，愣愣的，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尴尬不已、手足无措。
　　柳仲元作陶醉状，斜睨一眼，转过身，才假装发现石斯文的存在，赶紧伸过手来，哈哈笑着说道：“嗨呀，您就是石斯文吧？实在抱歉，刚才，有些忘情了！嗳呀，廖主任，你也真是的，也不提醒一下！”顿了顿，又疑惑道，“咦，不对呀，你怎么认得我？”又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道，“哦，定是看了墙上联系卡上的照片。”
　　石斯文点头认可，心里暗笑道：我已瞧过、观察过你好多次了！
　　柳仲元猛然想起猪场老板唱黄段子下酒一事，不由笑道：“石斯文，久闻大名，久仰大名呀！早就想来拜访您这大诗人，您的诗，尤其是段子，堪称一绝，堪称一绝啊，哈哈哈，被村民广为传唱，声名远播啊！”
　　“哪里哪里，羞死人了！柳书记，您快别提了，真真丢人丢大了！”石斯文老脸羞得通红，局促得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心里嘀咕道：柳书记的嘴真损嘞，骂人不带脏字，却让人无地自容，不带这样子挖苦人的！第一见面，多少留点面子……
　　石斯文的这副尊容、这个情形，惊得廖大平下巴都快要掉地了。平日里，这个没理也要争三分，无事也要挖苦讽刺捉弄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小老头，今天竟然是这副模样！还真是一物降一物耶！可是，也没见柳书记做什么呀？难不成，柳书记刚才念的是魔咒？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耸人听闻了！
　　其实，柳仲元一来就发现，整个南水宛，唯有他家门前栽了梧桐树，心里暗自忖度，莫非他单身，与这两棵梧桐有关？便想着用《凤求凰》试一试，果不其然！
　　廖大平不懂其中之窍，像瞧外星人似的看着石斯文。柳仲元知他是想借梧桐以明志，思及于此，对石斯文自然高看一眼，不再揶揄取笑了，大手一挥，进了屋。
　　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尽管打扫、擦抹的痕迹很明显，但不管怎样，起码态度是好的。
　　柳仲元不住地点头，随口聊道：“石斯文，住房条件还蛮不错嘛，搞得也整洁、卫生，值得表扬哈！我看了你的资料，你是南水宛首批建档立卡贫困户，是在2015年脱的贫，对吧？但脱贫不脱政策，生活上还有些什么困难没有？”
　　“柳书记，没什么困难。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栋房子，是享受了国家拆旧建新的补贴，自己也垫了八万块，尽管花光了所有积蓄，但有了新房子，住着舒服。我还享受了低保，衣食无忧了，我很满意，很满足，谢谢柳书记关心！”
　　“嗯，不错，不错！感恩者有福，知足者常乐。淑芳主任喜欢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向来有梦的人，皆志存高远，无意于、也不屑于生活上的枝枝蔓蔓。依我看，石斯文同志，你就很豁达嘛！您也热爱文学，对吧！说起来，咱们算是志同道合！”
　　石斯文听闻，心跳漏了半拍，激动得一叠连声说：“对！对！”忽又觉得不妥，又赶紧连声道，“不敢，不敢！”嘴上说不敢，内心却欢喜得紧，那双看向柳仲元的小眼睛，明明在说：“一看您就是个明白人，比那些个蠢物强太多了！你真是伯乐，是知音嘞！”
　　柳仲元的本意，是带些奉承意味的闲聊，何曾料到，一位六十多岁的农村小老头，竟然在意得、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不由正视起来，诚恳说道：“石斯文，你也无须过谦，说什么敢不敢的。文学是高雅的，也是神圣的。步入了这个殿堂，人的心思会脱俗，意境会变得高远，心境会变得空灵，连着人的五脏六腑，都会濯洗干净！品味呀，境界呀，自然宁静高雅淡泊。文学，是可以安顿灵魂的，是可以替咱们的灵魂找到归宿！”
　　石斯文不住地点头称是，眼神变得有些飘渺深远，整个人的神态、气质也悄悄发生改变……当年的一幕幕：爬格子，写诗歌，投寄稿件，泥牛入海……曾经，如痴如醉地喜欢路遥的小说、艾青的诗歌、鲁迅的杂文……曾经，以文学青年自诩，尤其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带来的那股全新的文化和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自己也仿佛脱胎换骨……后来，遭逢变故，唉……
　　石斯文自认是文人，也以文人自居自诩，却从未得到认可，导致骨子里的文人情节愈发浓烈，故而蔑视“权贵”，敌视“能人”，对二者，极尽戏谑、挖苦、嘲讽之能事。同时，又自认怀才不遇，渴求认可，盼望赏识，却从未如愿！故而物极必反，开始叛逆，迎合庸俗，甚至不惜名节！内心深处，对文学朦朦胧胧的执着追求，从未泯灭！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直至接到廖大平的电话，说柳书记会来走访，他才开始矛盾、纠结，想自暴自弃再来一次玩世不恭，又隐隐有了一丝不为人所知的期盼，先是请来十三伢子帮忙，将前庭后院、屋里屋外洒扫了一遍，还鬼使神差般将自己历年写的一些好的诗稿收集，悄悄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指望柳书记能“意外”发现，甚至会“惊喜连连”！自己则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敢有一丁点造次。
　　石斯文之所以紧张，是因他在意，但又想表现得平静、淡定。所以，听到了车的声响，硬是在家停顿了几秒，以显示文人的从容、优雅与淡定，倒是将廖大平唬了一跳。
　　柳仲元的一番话，是有感而发的，见石斯文还在怔怔发愣，想起门前梧桐，觉得这小老头还挺有意思的，打趣道：“斯文呀，院门前的两棵梧桐，怎么就没招来凤凰来呢？您决定终身不娶？！”
　　石斯文没想到柳书记还会点这事，憋红了脸，扭捏了半天也没言语，见柳仲元好整以暇等待着下文，下定决心似的问道：“柳书记，你真的想听？”说完，眼睛起雾了。
　　柳仲元平静地望着石斯文，认真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道：下面该起音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