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躺着中枪

　　三天后，单一阿婆的房子拆了脚手架，卸下防护网，露出真容。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裳，一座土里巴几的民房，摇身一变：古色古香、美轮美奂，鹤立鸡群般伫立着。
　　“真好看啰，真漂亮哟！没想到，麻雀还真能变成凤凰！”一霎时，村民惊呆了，啧啧赞叹。
　　“是呀，哎哟哟，活像电视里的大清皇帝的行宫呐！赶明儿我也弄一个！”
　　“听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以前在北京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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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秀芝挤在观看的人群当中，盯着这栋房子，满眼的艳羡，满心的妒嫉。那一声声赞誉，犹如针扎，不满与愤懑快要撑爆胸腔了，她转身悄无声息离开了。
　　郁闷地回到家，瞧着自个的房子，灰头土脸的，活像只癞毛土狗，气得一屁股墩在门槛上，忿恨道：“都是贫困户，凭么子呢?我还有俩残疾的哒？莫要这样子欺负人啰！”
　　几只鸡见到主人，欢欢喜喜围拢过来讨食吃，聂秀芝厌恶地猛一挥手，怒斥道：“挨刀杀的，鹰扑的，天天就知道赖在家里，不会到外边去找食吃呀！”
　　骂完鸡，想起俩儿子还在屋里睡懒觉，气得把门板擂得“梆梆”作响：“还在屋里摊尸呀！起来啦！我造了么子孽啊，怎么就养了两个哈醒崽哟！你们那短命的爷啊，自个先走了，撂下我一人受苦哟！起来啦，莫挺尸哒！莫要讨人嫌啰，遭人厌嘞！”
　　屋内传来尿尿声，尿撒在尿桶里“咚咚”作响，尿骚味迅速弥漫开来。咚咚作响的撒尿声，刺痛着聂秀芝的神经——“成年了，还没成家！俩单身，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呀！有了好房子，还怕招不来媳妇？”
　　聂秀芝发起狠来，决心非要讨得个公道不可。从储蛋的坛罐里，咬牙挑出了四个小的鸡蛋，搁在塑料袋里，整了整衣裳，便蝎蝎螫螫地拿着去找国南嫂子。
　　国南堂客见聂秀芝来串门，还拿了鸡蛋，自是欢喜；见她脸上有恚怨之色，有些莫名。两婆娘走得比较近，聂秀芝直接说是要告状，特地来拜师取经的，国南堂客自个就先兴奋起来。
　　“秀芝妹子呀，这世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甭怕！你是谁呀，是贫困户嘞！知道嘛，是有卡的人，听说啊，在国务院都可查到你们的名号！这年月，就他娘的贫困户吃得开，吃香的喝辣的！哦，你甭多心，不是说你哒。我的意思呢，你不要端着个金饭碗，天天只知道舀凉水喝！”
　　一句话，正撞在聂秀芝的心口上，她深深地赞同道：“是啰，对呀，太对了！”聂秀芝嫉妒，但不是果决之人，心里没底，不敢贸然行事，赶紧出声求教，“国南嫂，我的老姐姐哟，你倒是说一说，单一阿婆的房子是么子回事哒？”
　　“我的傻妹子耶！你还真的相信，柳书记是她娘家子侄？扒开一下她家祖宗三代，都找不到一个吃皇粮的！你说，柳书记与她非亲非故的，凭啥这样子帮她？也不怕你恼了，你家俩残疾的，他却不帮？你说为啥？”国南堂客也不满嘞，正巴不得这个哈醒婆去闹。
　　“为啥？”聂秀芝急呀，正疑惑呢，百思不得其解，脱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想去吧。”国南堂客故意装出一副世外高人那种高深莫测的样子。她使着坏，给柳书记上眼药呢。
　　人一贪婪，就愚蠢，聂秀芝受到“点拨”，恍然大悟道：“老姐姐呀，你的意思，这都是命！人，各有各的缘、各有各的分，我福分浅薄，注定是个命苦的人！”
　　国南堂客惊讶于聂秀芝的“悟性”，这一层，自己都没想到！却不动声色，老神在在地端坐着，静静地瞧着。
　　贪婪、妒火中烧得聂秀芝不甘心呀，开始为自己找理由，“不是我妒嫉她，我最见不得的，是她那副得意相！以前，装得憨憨的，像是马上要入土了，如今活泛得很哟！还有，那个柳书记呀，不是我说他，不像别的干部和气哟。哎哟哟，那天呀，乌青着脸，骂我‘为什么不搞卫生，搞卫生还要政府帮忙嘛’，吓得我两个崽呀，蒙掉啦！老姐姐哟，你给评评理哒，扫不扫地，关他么子事哒，他操的是哪门子心哒！他不帮我，一碗水不端平，我就要去告他，把他告臭！”
　　国南堂客见聂秀芝上了道，暗自欣喜，装着义愤填膺，响着巴掌说道：“是呀，他柳书记，算哪根葱哒！又不是真的书记，他一外来和尚，做不了庙里的主。你放心哒，尽管往大里闹去！秀芝呀，我的妹子吔，你是晓得的，上面对那些帮扶干部呀，抓得紧哟，要求严啰，他一个后生伢子当书记，毛都没干，就敢冲你吼叫，千万莫惯坏了他啰，否则，天天骑在你头上屙屎撒尿嘞！秀芝妹子吔，到了县城，你就喊冤：大家都是贫困户，难道还分成三六九等来不成！她能享受的，为啥我不能享受！这一告，一个准！万一告不入，也惹他一身臊，让他晓得你的厉害，就会老实了！”
　　一番煽风点火，撺掇唆使，聂秀芝被撩拨得炽热无比，像中了魔怔！
　　国南堂客与柳书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就跟他卯上劲了呢？
　　唐国南堂客，快七十的人，长得高高大大的，有股子蛮戾狠劲，吵架骂人，在村子里是一把好手，没几个堂客敢撼其锋，也没几位愿与她交往，独独与聂秀芝走得近。
　　当年爱慕英雄，嫁给比自己大十岁的唐国南——是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伤退回来的。种田的生活，柴米油盐的日子，很快浇灭了她的英雄梦。丈夫有伤在身，干不了重体力活，她就拉下脸，隔三差五到镇民政所、县民政局去光顾一下，上访如同进自家的灶屋！
　　她家呀，原本也是贫困户，只因小儿子在县农村银行上班，是端了公家的饭碗，结果被精准识别。她闹腾得厉害，最后还是县纪委请她儿子回家帮助做工作，才算镇住她。她自然知道哪头重哪头轻，但这口气，咽不下！
　　还是与柳书记不搭界呀，她的逻辑是这样：单一阿婆这个老嬷亲，凭着她男人救过老五，原本是不想跟她计较的，她男人死后，更不屑同她计较。但她却仗着幺弟媳，国中老娘这个吃里爬外的哈醒婆，替她撑腰杆子，当上了贫困户，而我家，却被扒拉下来！新来的柳书记，又如此替她出头！耿耿于怀，愤懑不已，被迁怒了，有些无厘头吧？柳书记这纯属躺着中枪。
　　聂秀芝上次到县上上访，就是听了她悟出的点子：两个儿子分户，可拿双份补贴。但此事无先例可循，弄得县上与镇上都很尴尬，还是与聂秀芝家结对帮扶的干部——县城管局局长章一新好说歹说，左劝右劝，最后派车送她回来的。
　　自己一上访，就折腾得众干部围着自己团团转，把章局长也搞得灰头土脸。事后想想，看似风光，也没多大意思，尽管章局长嘴上没说，心里的不喜不爱，还是看得出来的。现在，聂秀芝顾不得这许多啦，非得走一遭不可！
　　国南堂客是老上访户，又悄悄献计道：“秀芝呀，告诉你一个窍门哒，回来时，装穷呗，信访局图省事，一个电话打给镇政府，镇政府会派车来接的，你老不又风光了一把呀！”说完，自鸣得意，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两个婆娘又嘀嘀咕咕合计了半天。
　　第二天，聂秀芝踏上第一趟班车，不声不响地就去了。村组干部只当她是平常去赶集。她也没漏出一丝要上访的征兆。
　　去这么早，并非心急火燎。聂秀芝原本就打算上县城逛逛，顺带上个访，闹一闹，出口恶气的。逛到11点，人也疲了，力也乏了，聂秀芝提着个蛇皮袋子，挎个蓝布包，出现在信访局。
　　上次来，多少还是有点紧张。这次，熟套多了，自顾自地往接访室的椅子上一坐，捶胸顿足地拉开了哭腔。聂秀芝以哭唱的方式，抑扬顿挫，血泪声声，数落着柳仲元的种种不是，控诉着一条条罪状！
　　聂秀芝干号着，干号着，不知是不是入戏太深，真的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起来。工作人员听她号得悲悲戚戚，以为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以待昭雪呐，赶紧过来，温言软语地劝慰着，还抚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又扯过纸来，帮她擤鼻涕，擦眼泪，又是端茶递水的，好不容易才将聂秀芝平息下来，待她慢慢倾诉。
　　但聂秀芝一口浓重的湘音，工作人员听不懂，不知冤屈为何、申诉何事。有人依稀记得，她上次好像来过，是城管局章一新局长的帮扶对象。问她是不是找章一新局长，她又摇头说不是，只听她满口说“柳书记”，又不知是哪三个字。
　　工作人员一筹莫展。此时，柳仲元正在走访贫困户，汗水早已湿透衣背，本子上已经记下了厚厚的一叠，却浑然不知，麻烦甚至是危险正一步步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