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17 22:33:03 字数:3108
尤图库正处在穷愁潦倒、一筹莫展的时候,听了表弟的建议,他先是摇头坚决不肯,继而又有些犹豫不定。他想到自家产业已经败光,连房子都被国伦达老爷抢了去,眼见官府的贡赋又追讨在即,自己实在是无路可走……这么想着,他也就只好勉强点了头。就这样,尤图库抱着来山上混几天的念头,跟随表弟库格穆,来到了起义军的队伍里。来到山上后,凭着他能说会道,又有文化的本事,不久前当上了负责全队庶务的头领。
库格穆见大伙都在紧张地议论眼下的局势,为眼前的困难感到焦虑,而尤图库却躲到一旁睡着了,他当即冒火了。说实话,自从他介绍他这个表亲上山,他就渐渐有点后悔了。因为过去他与尤图库两家相去甚远,来往不多,对尤图库的为人,了解得也很少,只是后来见他家业被国伦达老爷夺了去,是个生活没个着落的穷苦人,才去拉他来投奔卡坦哈赫。现在在山上两人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他这个表亲的人品不怎么好,不仅讲究吃喝嫖赌抽身染恶习,而且平日不务实际油嘴滑舌的。让他很是看不惯。今天他又见尤图库这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他黝黑脸膛不由涨得通红,他真想冲过去,从干草堆里一把揪住尤图库的耳朵,像拎兔子似的把他拎起来。可是,碍于亲戚的情面,他用力压下了心头的火气,朝表亲怒喝了一声道:“喂!尤图库!你在干什么?”
尤图库正轻轻地打着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一激灵,顿时从梦中惊醒过来,他连忙把脑袋钻出了干草堆,那张黑胖的脸上,还挂着些许的灰土和干草屑。
“喂!大伙在问你呢,你咋不说话?”
库格穆又大喝了一声。尤图库懵懂地看了众人一眼,赶紧定了定神。他刚才来这里议事的时候,有意躲到人们背后,找个没人注意的阴暗角落隐蔽了起来,现在他发现原来坐在他前面无意间为他挡住了大家视线和火光的人们,都纷纷闪开了身子,篝火的光亮一下子把他的全身暴露在了火光里。所有人的目光“刷”地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尤图库赶紧诚惶诚恐地坐起身来,他把两片薄嘴唇一咧,算是做出个笑容回应大家。刚刚有人往火堆里又填进了一些干柴,此时明晃晃的篝火光,映出了他那张长条形、尖下巴的脸孔,脸上颧骨突出,双眉淡淡,还有一对鱼似的泡泡眼。火光里,就连他左边腮帮上的那颗鳇鱼籽大小的黑痣,也都显露无遗。此刻,他因为刚才没听见别人都在议论什么,所以一时竟有些愣怔,不知从何说起。他揉了揉鱼泡眼,只好讷讷说道:“这,这这……”
挨着尤图库坐着的一个头领,强忍住笑,把大伙的问话向他复述了一遍。听说大家询问他有关筹集粮秣的事情,尤图库的身子轻颤了一下,立时感到一阵惊慌和胆怯,可是他眨了眨鱼泡眼,很快又镇静下来,开口说道:“这个,你们问粮草是不是?难,难哪,实在是难……你们都不知道有多难。”
尤图库一连气说了好几个“难”字,而且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脑袋,以表示难到“难以复加”的程度。但周围的人却听出了他的语气里的敷衍和对这件事的淡漠。
“你说说筹集粮草到底怎么样了?”有人急着问他。
“你就干脆说是怎么回事吧!”有人气恼地看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尤图库的舌头像似短了半截,半晌他才打了个“唉”声,又道:“唉——筹集粮草难哪!你们想想,如今这一带战火兵燹,人慌马乱,有吃有穿的人家,不肯施舍给我们,那帮缺吃少穿的人家,我想也不一定乐意给我们。你们说说,我还能再找谁去乞讨?所以,我下山这些天,只好在各处转转,今天空着两手,饿着肚子,又回到山上来了。”
尤图库说着,又连打了两个“唉”声,露出满腹苦衷的模样。不料,这时一个饱嗝涌了上来,一股酒肉气味直冲上他的鼻端,这是他今天白天在官兵的营帐里,酒肉灌得太多的缘故,吓得他赶紧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涌到嘴边的酒肉嗝压了下去。
火堆旁边的人听了尤图库这番话,都气愤起来,有人当即质问尤图库说:“照你这么说,伯耶老爷们跟我们作对,那些穷苦的乡亲们,难道跟我们也不一条心?”
“是,是,当然——”尤图库下意识地回答了半句,但他立刻觉出自己失了口,忙改嘴说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乡亲们眼下日子都挺难的,我怎么好再跟他们开口筹粮筹款——”
头领们听尤图库这么说,纷纷追问起来:“从前队上的总管可从没这么说过。他每次下山回来,都给山上弄回很多给养,让弟兄们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好跟官兵们去打仗。唉,只可惜他战死了……”
“我听说,前个时期舒穆鲁岳洪、麻林卡岳洪一带的乡亲们,要往山上送些吃的,被你拦挡住了,说是山上给养充足得很,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真有这事吗?”
“大战在即,我们山上粮草都有多少?还够兄弟们和马匹吃用多少天?你是队上的总管,这些你都盘点过没有?你心里有数吗?”
“尤总管,你下山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说给大伙听听!”
尤图库听着大家诘问,感到有些不妙,心里不禁有些慌乱。他勉强咧开嘴巴,努力做出个笑脸,想法敷衍着头领们的发问。
“这些日子,不瞒你们说,忙得我整天焦头烂额的,山上的事儿,是管得少了些,以后我一定多过问一下……这次下山?不瞒你们说,这些天我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我知道兄弟们都很辛苦,各位头领都在饿着肚子跟官兵打仗,就连咱们额真都跟大伙一道忍饥挨饿,我尤图库怎么会不急呢……说我灌了猫尿?冤枉啊!老实说,我这次在山下,急得我三天三夜水米没沾牙呢……”
尤图库一边说着,一边还做出捶胸顿足的样子来,以表示自己一肚子的委屈。
其实,尤图库在说谎。自从他来到大顶子山,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后悔了。后来他当上队上的总管,更是到处寻找投靠官府的机会。国伦达老爷听到他上山的消息后,立即答应把他从前夺去的家产,加倍归还给他;副都统大人也许诺,要保举他到依兰哈拉去做官……当然,这发财升官的好处,是附带一个“小小”条件的,那就是要他尤图库在大顶子山上做个“卧底”,为官府充当耳目。
这样,就有两条路摆在了尤图库的面前:一条是继续跟随牙达和尼们造反,过着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一条是投靠伯耶老爷们充当叛徒,享受吃喝玩乐的生活。这个原来家道殷实,后来家道衰落,成了破落户的尤图库,没有一丝的犹豫,径直选择了后者。
此时尤图库坐在篝火旁,神色惶恐,如坐针毡。他心里在暗暗嘀咕:“糟了!这些人大概是发现我这次下山的秘密了。额亦都命我急速把义军的情况报告给他,莫非被他们知道了?说不定,我在跳鹿节上,偷偷向国伦达老爷告密,把尼果罗出卖了,这件事情也被他们知道了……唉,都怪我自己邀功心切,做事粗心大意,我这个人真是下丕,大大的混蛋!”这么想着,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脸上那颗鳇鱼籽似的黑痣,不由簌簌地抖了起来。他这次下山,压根就没去筹办什么给养,直接就去了乌鲁克和额亦都那里告密、领了赏。他知道,这事一旦被山上的人发现了,不要说山上的其他弟兄,就是库格穆那对铁锤子似的拳头,就能把他尤图库的小脑袋瓜,砸成个大烂瓜。
尤图库想到这里,禁不住偷眼瞥了一下坐在篝火对面的库格穆,见库格穆像半截塔似地坐在那里,铁青着脸半晌没说一句话,他不由暗自摸了摸脑袋。他对他这个表弟的脾气秉性,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别看库格穆平日挺认亲的,对他这个表哥“是亲偏三分”,可是如果让库格穆知道了内情,这个嫉恶如仇的库格穆,可就“认理不认亲”了。
尤图库还清楚地记得,他来到山上不久发生的那件事。山上山高林密,条件很苦,长年生活在丛林里,有时都难得见到阳光。他不仅整天得紧张地跟着队伍在山地穿行,而且还要经常同官兵激战。这让一向贪生怕死的他,终日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再有,队上的粗粝饭食,也让过去吃惯了大酒大肉的他,每天像洗肠子似的难以忍受。有一天战斗间隙,他独坐在山头上,遥望着花花世界似的依兰哈拉方向,想起自己当初家道富足时,在那儿过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一时心驰神往,想入非非。他不免开始一个劲儿埋怨自己,不该跟随库格穆糊里糊涂上什么大顶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