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卡坦哈赫的话音刚落，像是有谁往火上撒了把盐粒，大家立刻热烈地议论开了：“老贼是想一口把我们全吃掉，他胃口够大了！”
　　“朝廷明摆着是要把赫哲百姓们，压得服服帖帖的，好任由他们来摆布！”
　　“对！朝廷就是想压服我们，老老实实地给他们纳贡交赋，给朝廷当忠实奴才！”络腮胡子的库格穆，正忙着往篝火里添柴火，听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这么说，他把手里的干柴一扔，一拍大腿，“腾”地站起身。刚才他跟身边的人“耳语”时，因为害怕会吵醒不远处睡觉的弟兄们，所以说的话都是“悄声细语”的，举手投足也是尽量“蹑手蹑脚”。但天生的高腔大嗓，养就的粗手大脚，虽然他尽量学着其他头领的样子，尽量压低了调门，可是说出来的话仍是粗声大气，一落脚还是山摇地动似的。
　　“嘿，咱们跟朝廷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咱那尼傲多昝对狗朝廷服过软？他老贼想要把造反的赫哲人斩尽杀绝，那是拜伙得（拜伙得：赫哲语，白扯，白费劲。）——休想！卡坦哈赫大哥，你还记得不？庚子那年，我们参加义和团攻打盛京，占了他皇上的祖坟，把他们供奉的祭器都砸个稀巴烂，他狗朝廷敢怎么样？要依我说，咱们干脆，明天一口气杀下去，杀官兵，杀贪官，杀额亦都，最后坐上依兰哈拉！”
　　“你库格穆只知道杀、杀的！”卡坦哈赫坐在篝火那边，他看着库格穆，开导说，“在鹰愁涧我就说过了，做事情不能莽莽撞撞的，做事不愿动脑筋怎么行？照你的主意干，贸然去跟官兵拼杀，我们的行动正中了他额亦都老贼的下怀，我们是要吃大亏的。”
　　篝火旁边的人都压低声音哄笑了，性格率直的库格穆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把络腮胡，笑了，重又回身坐下，赶紧拾起扔在地上的干柴。
　　卡坦哈赫嘴里责备了库格穆，但心里却很喜爱这个嫉恶如仇的弟兄。库格穆小的时候，他额尼去世早，他阿玛因为有一年欠交贡赋，被收缴贡品的满族官吏严斥了一顿，说他阿玛忘记了朝廷对赫哲人的“恩情”，判了个对朝廷“不忠”的罪名，被抓进了依兰哈拉大牢，最后死在了那里，从此库格穆成了孤儿。他恨死了朝廷和满族官吏们。后来，他虽然成家，有了老婆孩子，可是庚子那一年，他还是抛下妻小，毅然参加了义和团，后来因为交不起皇贡，跟卡坦哈赫一道，抗交贡赋上了大顶子山。自从他参加起义队伍以来，每次跟官兵交战，他都非常勇敢。要说他性格虽然莽撞了些，但他为人襟怀坦白，对敌人坚强果敢，做事正派耿直，不失草莽英雄的本色。对这些，卡坦哈赫还是很赞赏的。
　　卡坦哈赫坐在篝火边，他逐个打量了一下围坐在火边的弟兄们。他看出来，其余的人也同库格穆一样，虽说经过连日苦战，大家都十分疲惫和憔悴，但是人们的情绪却仍旧很高涨，一张张黧黑的面孔充满了坚定的信心。不过，他作为这支起义队伍的首领，清楚地了解当前形势的严峻性，所以他等大家的说笑声停下了，又继续说下去：“朝廷这次派额亦都围剿我们，此人老奸巨猾，惯会使用阴谋诡计，更何况官兵人数众多，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我们更不可大意。我们此次应敌，务须谨慎小心，以保存我有生力量为要。俗话说，只要有绿水，不愁没有鱼！”
　　众头领听了，纷纷点头赞同。稍顷，有人说：“额真，这次官兵倾巢出动，期在必得，我们也应想个万全之策，以防备万一！”
　　卡坦哈赫听了，连连点头，他看着众位头领说道：“我正有件事情告诉大家。尼果罗下山之前，曾经跟我提起过，他说鹰愁涧一带有条他十分熟悉的山路，人迹罕至，鲜有人知。那条山路可以秘密通往山下，那还是他过去打猎时发现的。今天过午的时候，我同几个弟兄到那里转了转，发现那里果然非常隐蔽，只是山径崎岖难走。不过，万一形势有变，我们倒是可以考虑利用一下——”
　　大家听卡坦哈赫这么说，也都表示同意。有人插言道：“对！老贼想置我们于死地，那是痴心妄想！等到以后形势好转了，我们定跟他一决高下！”
　　库格穆今天过午曾经跟随卡坦哈赫去过鹰愁涧，熟悉了那边的情况，他刚想说说自己的见闻，可是他身边的一个头领想起了一件事情，抢在他前面对卡坦哈赫说道：“这次额亦都出兵，不知国伦达乌鲁克那帮伯耶头人们，会有怎样动作？他们平素就跟官府往来不断，这次老贼会不会又跟他们勾结在一块，想法子一起来对付我们？额真，我看咱们对乌鲁克那帮伯耶老爷，也不能不防……”
　　这个头领的话音还没落，别人尚未做声，库格穆首先就大摇其头，他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怎么会？乌鲁克这些伯耶，虽说平日跟他们满人有来往，对百姓们十分刻薄，叫人可恨可恼。可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咱赫哲人，同族是一家，他们此时岂有帮助额亦都来剿杀同族之理？”
　　“不，那些伯耶头人们，跟我们毕竟不一样，我们还是提防着些好，”卡坦哈赫接过话头，他两道浓眉聚拢一下。此时他担心的还是另一件重要事情。略停片刻，他又道，“眼下我们有不少弟兄挂了彩，而且山上粮秣也所剩无几，这些天来，人和马匹差不多是空着半个肚子在打仗，因此，当前燃眉之急，还是要筹措粮秣，想法子把受伤的弟兄安顿好。”
　　卡坦哈赫提出的问题，让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其实山上的境况，这些头领们都十分清楚，这些困难的确迫在眉睫，急待想法解决。停了会儿，有人急切问道：“额真！筹集粮草的大事，我记得前些时候，你就差遣总管尤图库在搞了，这些天连日打仗，也没来得及去过问，不知他进行得如何了？”
　　“是啊，我也记得额真曾仔细安排过他。”又一个头领说道，“前些日子，他尤图库死乞白赖地要求下山去，说是要给大伙弄给养，可是今天傍晚他才两手空空地赶回来。额真这是怎么回事？”
　　“额真过午去了鹰愁涧，刚回到营地才不久。”另外一个头领解释说，“额真还没来得及找尤图库谈谈，他也不了解情况……”
　　“要我说这个尤图库啊——哎，我说这话，你库格穆可别生气。”还有一个头领也插进来说，他瞅了眼坐在他旁边的库格穆，又道，“照他在山上的为人处世，要我说，他下山这几天，保不准自己先找个地方大吃大喝上一通，灌完了一肚子猫儿尿，等到酒醒过来，他就啥都忘了。”
　　这么一说，篝火旁边的头领们都笑了，火光里的库格穆却吃不住劲了，他按捺不住急性子，“腾”地又从地上跳起来。凡是听到有人说尤图库的不是，他就有点受不了。这其中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当初是他把尤图库从家乡拉上大顶子山来的，而且还因为尤图库是他的表亲。
　　“哎哎！你们怎么这么说？”库格穆不满地朝那几个哄笑的人瞪了一眼。其实，他知道山上的这些弟兄们，大家一向都心地坦白，发现有谁做得不对，就把话说在当面，毫不客气，不考虑谁的面子。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拗不过亲情，有谁批评了尤图库，他多少总难以接受，毕竟他跟尤图是亲表兄弟嘛。“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问问尤图库不就清楚了么，怎么能这样胡乱编排人家？哎，尤图库你站出来，你给大家说说！……嗯？他人呢？”
　　头领们互相望着，可是围坐在篝火边的人堆里，并没有尤图库。今天晚上卡坦哈赫领着头领们商量大事，尤图库做为队上的总管，是应该到场的，而且事前还有人特地通知过他。有个头领扭回头去找，这才发现尤图库原来躲在众人的后面，蜷缩着身子藏在火光的阴影里。他脑袋钻进了身旁的一处干草堆中，正惬意地打着盹，嘴里还不时发出甜甜的鼾声。
　　说起尤图库这个人，可并非一般人物。早年，他家道殷实，他本人在依兰哈拉还读过几年满文学堂。只是好景不长，厄运接踵。他父母双亲下世以后，他在城里又染上了鸦片烟瘾，几年的吃喝嫖赌抽，家道也就很快败落下来，就连家乡的几处房产，也被国伦达老爷趁机抢了去，弄得一家老婆孩子吃住都成了问题。去年库格穆见他这个表哥虽然好吃懒做，但是个识文断字的人，而且头脑灵活，办事机敏，山上还真缺少这样的人，就邀他到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