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官兵！下丕！（下丕：赫哲语，骂人话“混蛋”。）是官兵们来了！”络腮胡子的战士大声骂着。
　　小队伍的人都纷纷拨回马头，他们立时警惕地瞪大了眼睛，一双双灼灼的目光紧盯着那片火光闪动的地方。只见那片烟火还在疯狂的四下蔓延，随着风向时断时续地传过来火烧的爆裂声、人们的喧闹声和哭喊声。他们知道，驻扎在依兰哈拉的官兵，正在频繁地向乌苏里江这一带调动。
　　火啊，炙烤着首领和他伙伴们的心，他们的心紧紧地收缩起来。那个年轻的小兄弟低下头去，轻轻啜泣起来。他的家和年老的父母就在那边的村落里。
　　“这帮官兵又来杀人放火了！”
　　“这就是朝廷在‘征服’咱们赫哲人！”
　　听着伙伴们愤慨的议论声，骑在马上的首领两道浓黑的眉毛，不禁拧得更紧了，嘴角两边的皱纹显得更加深邃。那个络腮胡子的兄弟再也忍不住，他双眉倒竖，虎目圆睁，手里一提马缰绳，纵马跃上前来，急切地朝首领粗腔大嗓地嚷开了：“卡坦哈赫！你下令让我带着弟兄们冲下山去，我跟他们官兵再厮杀一场！”
　　这络腮胡子战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魁梧，腰圆背阔，说这话时，他那张粗犷黝黑的大脸膛上，额头上的两条筋脉贲张着，充满了直爽的豪气。
　　听他这么一说，伙伴们也纷纷从后面提马上前，跟着嚷嚷起来了：“额真！（额真：赫哲语，首领。）库格穆说的对，官兵们对百姓烧杀剽掠，咱们跟他们拼了！”
　　“对！替乡亲们报仇！”
　　伙伴们围拢在他们首领周围，一个个摩拳擦掌，手里紧握着刀柄。库格穆挲着络腮胡子，更是急不可待，他“刷”地抽出插在腰间的大砍刀，那双虎彪彪的双眼直视着首领，只等首领一声令下，或者哪怕是首领略一颔首，他都会一马当先首先冲杀出去，跟官兵们拚杀个你死我活。
　　在小队伍的背后，从山峦间袭来了阵阵疾风。那无边的林海抗击着那阵阵山风，发出了愤怒的松涛声。
　　卡坦哈赫收回目光，缓缓转回头来，他挺直岩石般伟岸的身躯，两道浓黑的眉毛下，双眸在烁烁闪光。但是，他极力压抑住激愤的心情，环顾了一下身边的伙伴，目光最后落在了库格穆的脸上，他饱满的前额上，那紧蹙的皱纹略略舒展了一下。胯下的枣红追风马，好像是知道主人此刻的心情，它昂首扬鬃地站着，不时抬起前蹄，尥着脚下的碎石子，仿佛恨不得腾空跃起，奋力奔向沙场。
　　“这帮强盗！不过，他们虽然可以对我们赫哲人，一次次举起屠刀，可是我们赫哲人的心，他们是永远征服不了的！”
　　卡坦哈赫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却充满了自信和力量。
　　火还在那边村落里燃烧，远远望过去，天空中笼罩着浓浓的黑烟，巨大的黑影缓缓地在地面移动。当阵风吹过，浓烟稍稍散开些，可以看见那轮血色残阳，伴随着黯色的浮云，正低低地悬挂在西边的天际。
　　“库格穆！你不能动不动要拼、要杀的，怎么遇事这么莽撞？你这急性子又犯了！”卡坦哈赫责备地看了库格穆一眼，然后转过头对大家说，“今天上午尼果罗派人送回情报，他说额亦都带来的大队官兵，正在从两翼向我们大顶子山包抄过来，打算一口吃掉我们这支起义队伍。看来这次额亦都像发了疯的狗，我们不能跟他们硬碰硬地对着干！现在情况十分危急，我们要早做准备才是。好了，大队的弟兄们还在营地里等着我们，我们马上回去吧！”
　　卡坦哈赫说完，拉紧了手里的缰绳，枣红追风马把头一扬，“咴咴”长嘶一声，伙伴们也都纷纷勒紧自己的马缰绳，拨转回马头来。他们两腿夹紧马肚，扬鞭策马紧跟在那枣红追风马的后面，朝着原路疾驰而去……一会儿，在他们的身后，鹰愁涧对岸的悬崖瀑布，就变成了一条狭窄的白练，急速地向后隐去；他们刚刚伫立的崖头上的那座青松林，像一片绿色的斑点，也飞快地向后掠过。山风呼啸，战马疾驰，马鬣飞鬣。不久，这支小队伍就消逝在茫茫林海之中……
　　这天的晚上，是起义队伍这些天以来，难得的宁静夜晚。
　　在密林深处这块起义军的营地上，偶尔能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两声沉闷的炮声，以及几声凄厉的号角，似乎是在提醒露营在这里的人们，让他们时刻记起官兵们就在远方某一个地方。但是，除此而外，相对这些天来的鏖战，今天的夜晚，营地里到是显得很是平静。弟兄们的耳畔，此时只有在晚风吹拂下，树林发出的飒飒声响。
　　这些天来，卡坦哈赫的这支起义队伍，同围剿他们的官兵们进行了几次交锋。血战、进攻、撤出战斗，这些激战虽然都给敌人造成了创伤，只是这次额亦都下了狠心，从依兰哈拉调集来重兵，对比之下，敌众我寡，官兵不论在数量上还是装备上，都明显占据绝对优势，而自己这一方连日减员，受伤的弟兄不断增加，后勤补给又严重不足，人和马匹粮草不继，使起义队伍陷入了困难的境地。
　　昨天，他们在杀退了一股包抄上来的官兵以后，巧妙地摆脱了敌人的追踪，今天下午转移到了这处群山环拱的密林深处，随后在这里幕天席地扎下了营盘。
　　密林中，这块不大的开阔地上，此刻月色已经悄悄渗入进来，营地里面变得一片朦胧。不久前落日的余晖还抹红了四周高高的树梢，但现在天色就由半透明的深蓝色，转向了暗淡的浅灰，而且在不知不觉中，第一颗明亮的星出现在了他们头顶的夜空里。
　　由于连日来的鏖战，弟兄们都已十分疲惫了，有的人利用今晚难得的宁静，在空地附近拢来树枝和干草，简单打了个地铺，便抓紧时间早早入睡了。然而，因为四周仍旧笼罩着紧张的战斗气氛，所以有的人没有睡，还在石头上磨砺刀剑和箭镞。其实，即便是入睡的人，也是人人头枕刀鞘，怀里紧搂着激达枪，随时听令而起，随时投入战斗。还有一些人，他们捡来干柴枯枝，点起了一堆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借着篝火的光亮，给负伤的弟兄小心翼翼地包扎伤口。几个不知疲倦的小兄弟，挤坐在一个年纪稍大些的“老兵”身边，听他讲“说胡力”。那“老兵”讲起当年卡坦哈赫箭射额亦都，差点儿要了老贼的狗命，这几个年轻“听众”，没经历过那次战斗，听得津津有味……
　　营盘里，只有值更的哨探最紧张，他们分散在几处哨卡上，警惕地嘹望着，一旦发现有任何异常，他们就会立刻向所有弟兄发出战斗的警报。
　　但是，在弟兄们可以比较放心歇息的时候，今天晚上，照例还有七八个人不能休息。他们也捡来了一些干柴枯枝，悄悄地在营盘边上燃起一处不大的篝火，卡坦哈赫和几个头领们还要抓紧商量军情。
　　篝火堆的上方，三根粗木松杆支起了一个木架，木架的下边吊了一个粗陶罐子，里面正在煮着什么。有人站起身，朝火堆里扔进去几根干树枝，然后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篝火的光焰，映着围坐在火堆旁边的这些人，映亮了这些人那一张张古铜色的脸庞。此刻，这些各小队的头领们，都在静静地听着卡坦哈赫介绍情况。篝火旁笼罩着凝重而紧张的气氛。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卡坦哈赫看着伙伴们说，语气平静而镇定，“这些天来，我们跟官兵几次接战，加上尼果罗下山以后，几次派人送回来的情报，证实了官兵这次行动的计划，那就是额亦都拿出了他的血本，调动他麾下的所有官兵，打算把我们大顶子山义军一举聚歼，以便向朝廷报捷，为自己加官晋爵。幸好我们事先得知了他的阴谋，没有让他的如意算盘得逞。这些都幸亏了当年我那位义和团的汉族兄弟，他在依兰哈拉开设了一处客店，得知官兵消息后，担着天大干系，提前为我们送来了情报，使我们事先得以做好准备，让老贼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众头领听着卡坦哈赫的分析，一边听一边互相耳语，有时还发出一阵对额亦都的哂笑。络腮胡子的库格穆按捺不住兴奋心情，高兴地“嘿”了一声，把右拳击在左掌上。
　　“不过，我们这次对额亦都，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卡坦哈赫紧抿了下嘴唇，他沉吟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几分严峻的神情，又道，“额亦都此次奉了朝廷严旨，这次用兵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仅出动他麾下的全部官兵，而且还从盛京方面借调了一支洋枪队伍，准备专门用来进剿我们，期在全歼我于大顶子山。就是他两翼包抄上来的官兵，也都是老贼的精锐亲兵，所以我们必须小心应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