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14 21:59:55 字数:3154
跳鹿节当天的午后,一支二十几个人的小队伍,从大顶子山的腹地密林里,纵马扬鞭驰骋而出。在盘旋蜿蜒的山路上,这二十几匹战马,似闪电般疾驰,蹄声如雨点般急骤。林海里,赤松林带、椴木林丛和白桦林区,不断地在骑手们的身边闪过。他们身上的衣襟和阿温阿温(赫哲语,一种春秋时戴的圆形皮帽。)上的飘带,像鸟儿翅膀似的飞扬起来。很快的,这支小队伍就来到了一处高高的悬崖边上。
悬崖的周围峰峦叠嶂,溪谷幽深,松林蓊郁。绵亘不断的大顶子山脉,在这里好像突然打了个趔趄,山势徒然停了一下,然后在几丈远的对面,又继续绵延开去。因而,山脉在这里就如同被谁刀削斧劈一般,形成了一处自上而下陡陡的百丈悬崖。站在崖头这边眺望对面,大顶子山的余脉与这边遥遥相峙,蔚为壮观。当地人把这里叫做鹰愁涧。据说,这儿地势的峭拔险峻,就连敢于翱翔蓝天的哈克沉(哈克沉:赫哲语,鹰。)飞到这里鸟瞰,都要头晕目眩,胆颤心惊。
鹰愁涧对面的群山中,可以看到云海茫茫的玛尔发峰,如带的云霞缠绕在它的腰间。白色山峰从绿色林海中挺起,直耸入蓝色云霄,显得分外巍然、奇伟、庄严。这位终年披着白发的老人,数九严冬时披着白皑皑的雪装;如今阳春三月,它依然“白发”如旧。只不过现在午后的阳光里,它头戴白晶晶的阿温,而身披的雪装却已化作滚滚春水,在对面百丈崖头上,凌空直下,犹如一匹银色素练,闪烁着万道银光,泻为飞瀑。那水帘落下后,撞击在崖下的嶙峋乱石间,飞珠溅玉般迸射出无数水珠。它们“哗哗”拥挤着,碰击着,在谷底汇成了开阔的涧流,匆匆向东流去。站在这边崖头俯视,那湍流上涛声訇然,阳光里正升腾起团团奇幻而绚丽的水雾。
这支小队伍就伫立在崖头上,天空几朵白云投下来的影子,在他们身后密林的边缘上轻轻滑过。
小队伍的前面,有一杆镶着明黄色飞边的红色大旗,在春风里正猎猎飘动着。大旗前,一个身材魁伟、外貌沉毅的首领模样的人,骑在马上正举目向远方眺望。明黄颜色,这在当时只有皇族——爱新觉罗才可以使用的最尊贵的颜色,民间如果有谁胆敢僭越,冒用了这种明黄,按照大清律例是要处以死罪的。不过,在这里,它却不过被这些人,轻蔑地用做了这杆大旗的陪衬。
小队伍前面这位首领模样的人,放松了手里的马缰绳,让坐骑稍事休息。这匹枣红色追风马喷着响鼻,把马蹄抬起又放下,叩打着脚下的碎石子,在原地松弛着腿脚,而首领本人仍在眺望着周围的环境。
看上去,首领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他有着岩石般伟岸身躯,黧黑清瘦的脸庞上,饱满的前额和高而直的鼻梁,使他显得刚毅和质朴;在两道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闪射着坚定而深沉的目光;他微厚的嘴唇习惯地紧抿着,流露出一股不屈服的坚韧精神。此时,他全身披挂着用皮革和铜片制成的甲胄,在马镫上微微欠起了身,仔细地观察着脚下百丈崖底的动静,神情专注而凝重。在他身旁退后几步,二十几名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弟兄,也都屏声敛息,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略显严肃和紧张。他们一手紧挽着马缰绳,一手紧握住腰间佩刀的刀柄,警惕地守卫在他们首领的周围。
首领认真审视着鹰愁涧的四周,在他的身后,展开着一片无边的林海,而后又是跌宕起伏的青黛色群山。在他的脚下,涧流对岸是绵绵延伸的林木,树冠在山风里起伏翻动。他注意到在怪石参差的崖壁上,千条万缕的荆条葛藤已经泛青,从崖顶一条条蔓延下去,与崖脚一丛丛淡绿的灌木丛连接在一起,看上去,恰像一幅壮观的绿色图画。
小队伍里的其他弟兄们,看到周围静谧的环境,渐渐放松了戒备,也跟着他们的首领观察四周。首领一面指点着身后山林给他们看,一面向他身旁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生得虎背熊腰的伙伴,轻声说着话。那络腮胡子战士边应答着,边点着头,而其余的人默默地听着,没有谁搭腔,只是随着首领的指点,时而抬头凝眸,仰视着崔嵬的高山石岩,时而低头俯瞰着远方,那里有布满糙石灌木的岬角,和宛如天鹅绒宽带似的大江。他们看到,在大江的对岸,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村落,依稀可以看见上空漂浮着袅袅炊烟。
那里曾经是这支小队伍里的几个战士的家乡,那里有他们熟悉的山川、村落、屋宇和亲友。看到那里,有的小战士的脸上,流露出依恋的神情。当年,被赫哲人诅咒为罗刹的沙俄,用武力强占了乌苏里江以东的大片土地,通过强加给中国的不平等条约,霸占了那块地方。小队伍里的几个战士,当年有的父辈们举家被迫离开了那里世代生活的家园,有的一家骨肉离散,一部分亲人滞留在了大江的彼岸。如今几十年了,看到昔日的家乡,他们仍旧在怀念着故土,想念着自己被拆散的骨肉亲人。
首领也在瞩望着大江东岸。他神情严肃,两条浓眉间的两道深深的竖纹,此刻紧皱在一起,给他坚毅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悲壮。他的家乡库页岛,是在咸丰十年(咸丰十年:即1860年。),被割让给沙俄的。他虽然此时紧抿起微厚的嘴唇,没有说什么,可是满腔的热血也像他的伙伴一样,在激烈的沸腾。赫哲民族抗击外来侵略的历史,此时如同闪电一样,短暂而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当年,一伙沙俄哥萨克匪帮闯进了乌苏里江口的赫哲人村落,他们到处骚扰、劫掠老百姓,向他们征收“实物税”。赫哲人面对这伙强盗,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们:“我们不能给你们毛皮,我们还要用一万大军和你们激战,最后消灭你们!”(注:这段引文见前苏联《俄罗斯史》,索洛维约夫著,莫斯科1961年出版,第十一卷第五章596页。)在不畏强暴的赫哲人面前,入侵者只好灰溜溜地撤走了。
当年,沙俄侵略者哈巴罗夫一伙,闯入葛林河口的乌扎拉村。他们开枪射击,强行登岸,抢劫粮食、财物。赫哲人义愤填膺,他们同鄂温克、达斡尔、满族兄弟一道,配合爱国清军,给予侵略者有力痛击。这伙强盗不得不承认:“在这里我们不敢停留,不知道将在何处过冬,中国人时刻带着武器袭击我们……要想占领中国领土,实在是不可能的。”
当年,沙俄哥萨克匪帮先后三次窜犯三江口(三江口:指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汇合处,在今同江市附近。),他们烧杀劫掠,蚕食我国领土。为了保卫家园,赫哲人联合兄弟的达斡尔人、满族人,拿起大刀、长矛、弓箭,跟爱国官兵一起共同抗击沙俄侵略者,以取得三战三捷的光辉业绩,载入反侵略斗争史册。
后来,腐败无能的清朝政府在沙俄威逼下,最后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大片领土被割让给强敌。但是,不甘心家园沦丧的赫哲人和鄂伦春兄弟、汉族兄弟,自动组织起来,拿起了武器,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从乌苏里江边到苏城(苏城:今俄罗斯远东地区乌苏里斯克城)一带,自发设营一百五十多座,奋起狙击沙俄侵略者。此后,不甘心受沙俄奴役的乌苏里江以东赫哲百姓,仍然心向祖国,很多人毅然回到祖国这一边定居。
眼前滔滔的乌苏里江,宛如一条被缚的巨龙。这几十年来,在它的身边发生了多少次侵略和反侵略的斗争故事。赫哲人和许多其他民族兄弟的鲜血,曾经多次染红过这滔滔的江水,这条被缚的巨龙,曾经多次奏响过不平的战歌。
想起这些,首领禁不住悲愤填膺,不觉把两手攥起了拳头。半晌,他语气凝重地说道:“强盗们用枪炮侵占去我们的土地,他们的发家史,就是一部用火与剑征服和兼并别国、别的民族的历史!让那尼傲感到自豪的是,我们在强盗们面前没有屈服,我们流了鲜血,我们奋起进行过抗争!”
小队伍里的其余伙伴们,一齐赞同地点着头。
首领和他的弟兄们,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里的地形,认真议论了一番。正待他们勒紧马缰绳,调转马头准备回去,这时,忽然一个年轻的小兄弟手指着脚下的远方,惊呼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
首领闻声回过头,只见崖下沿着河流西岸的几个村落,有一团灰蒙蒙的烟雾正在那里升腾。那烟雾像一幅巨大的帷幕,把那些村落里的房舍、街巷、树木都紧紧围裹在里面,在滚滚烟幕里,还有红色火光在翻腾肆虐。站在崖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火舌在舔噬着一座座低矮的胡日布,然后肆意地向四周扩展,向天空喷吐着一团团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