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13 22:39:00 字数:4337
草滩上更加寂静无声,可是,随后空气中就响起了几声轻捷而坚定的乐音。开始的时候,它好似一股清泉,从崖顶滴落到崖下青石上,王争琮作响。随后,它又似一条小溪,跳跃在铺满鹅卵石的山径里……
祭坛下的人群中,人们在赞叹地交换着眼色。祭坛上有人也在暗自点头,钦佩着伊玛堪奈的高超技艺。
在一连串急促音符之后,随着弹奏者熟练的手指在琴弦上捻、拢、拨,库姆罕盖奏出了时而慷慨激越,如飞洪流瀑,时而浅吟低诉,如泉水潺潺的乐章。渐渐地,旋律舒缓低沉下来,颤动的琴弦透露出操琴者的心潮,是如此难平……
在低回婉转的乐曲里,一个年轻而动情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流汩汩流淌出来——歌者赫哲族民歌所独具的沉郁凝重和苍凉悲亢的声调,一下子攫住了听众的心。人们屏声敛息静静地聆听着。有人抬起了头,仰望高天,目送流云,远眺大江,目送逝水,那一曲跌宕起伏、撼人心魄的“赫尼娜”,便飘落在草滩上,落在了他们的心里……
啊啷!
赫尼娜,赫热那尼,赫尼勒哈,
赫尼娜,赫热那尼,赫尼改根。
茫茫的黑水啊,浓浓的雾,
甩水的大草原啊,哪有赫哲人的路?
桦呀桦皮船啊,破呀破鱼网啊,
风里来,雨里去,
汗流倾如注……
莽莽的林海啊,沉沉的雾,
高耸的大山岭啊,哪有赫哲人的路?
激呀激达枪啊,弯呀弯弓弩啊,
冰里来,雪里去,
苦难向谁述……
……
这凄楚而又大胆的歌声,像风一样传播在草滩的上空,把人们的心深深打动了。祭坛下像波涛似的激荡了一下,响起了男人们一阵压抑的赞同低语声。女人们说不出话来,只任泪花在眼窝里闪动。歌声悲怆地泣诉,像一双粗糙的手,抚慰着每个破碎的心灵,引起了他们内心的共鸣。
满头白发的老夏里克尤被人搀扶着,他站在人群里,血迹斑斑的鞭痕,还清晰地留在他的脸上。他一边听着伊玛堪奈的歌声,一边点着头吁着长气。
卡库玛和妻子艾伊阿莎相拥跪在草地上,儿子卡尔干搂在他俩的怀里。他们听着歌声,两人因为刚才的遭遇,身子还在轻微的颤栗着。当歌者那句“甩手的大草原啊,哪有赫哲人的路”,乍然响起的时候,他们每一根神经仿佛都被歌声震动了。卡库玛挣扎着坐起身来,他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自己勇敢的好朋友,一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鞭痛,两眼满含着赞同和钦佩的神情。
祭坛四周的人群里面,又响起一阵低语声。人们从歌声里,听到了他们的心声。人群中间响起了一些人低低地、但大胆地应答声:“克——”
赫哲族是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渔猎民族。勤劳勇敢的赫哲人,夏天划船张网下江捕鱼,冬天持枪弯弓上山去狩猎。几百年来,他们劳动生息在这里。然而,赫哲族又是个多灾多难的民族,统治者多次武力进剿,沉重地朝贡负担,让赫哲人承受着沉重的苦难。伊玛堪奈的歌声如泣如诉,不仅有着悲切的呼唤,而且饱含着愤怒地控诉。
额亦都高坐在祭坛虎皮大椅上,像是被谁抽了一鞭子,肥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顿时酒意全消,一股凉气从脊梁骨冒出来。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仿佛被狠狠螫了一下似的,乌鲁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图斯科的狐狸脸拉长了。
“不要唱了!告诉他,不要唱了!”额亦都大声吩咐道。
“嗻!”戈什哈答应着,准备上前去制止歌手的歌唱。
祭坛下的人们却充满着急切的期待。他们凝视着面前自己的歌手,盼望着他的歌声,等待着他的歌唱。
尼果罗看着父老乡亲们,他读懂了他们的心情。他转过身去,高傲地朝祭坛上瞥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对那上面一小撮人的鄙夷和蔑视。
库姆罕盖不容这些达官贵人们完全清醒,又奏出了急骤的旋律。那是犹如矫健的雄鹰在长空中展翅,好像雄健的烈马在草原上奔驰,旋律刚健而又有力。紧接着,歌声又以高亢激越的音域,如同奔腾澎湃的激流,汇同那旋律,一同迸发了出来:
啊啷!
赫尼娜,赫尼娜蕾,赫尼赫力,
赫尼娜,赫尼娜蕾,赫尼改根。
父老乡亲们,大家围拢来,
请你们细听,让我把话儿倾诉:
渔网遮不住阳光,
弓弩射不出一千步。
道理就摆在眼前,人人有目共睹。
水里的三花和五罗,
山上的獐狍和野鹿,
大家不应该送给这帮寄生虫,
这些应当属于渔民和猎户!
……
歌声像绵长的乌苏里江似的,载沉载浮道出了百姓们的心声。祭坛的四周,立刻响起了更多人的赞同声音:“克!”
额亦都感到浑身一阵透骨的阴冷,他两腮的肥肉不住地抽搐着,手里的银酒杯,“啪”地掉在了地上。他大声喊起来:“不许唱!不许他再唱了……”
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开始慌乱起来。几个亲兵弁勇惊慌失措地朝尼果罗扑去。但是,就在这时,祭坛下却突然变得无比的安静,静到了能听到人们沉重的喘息声。许多穿着破烂鱼皮衫的男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们默默地朝着自己的歌手走去,把歌手慢慢挡在了他们的身后,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为伊玛卡乞尼傲立起了一堵人墙,他们怒视着扑上来的亲兵弁勇,将他们的歌手保护了起来。
赫哲人有一种特殊的性格,那就是当他们被某件事情深深所打动、所激励的时候,他们往往并不立即用狂热的欢呼,或者用激昂的语言来表达他们内心的感情,而是采用沉默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心情。他们用无声的沉默,用深沉的沉默,用暴风雨前的宁静似的沉默,来表达他们的看法,表述他们的内心,表明他们的态度。无疑,祭坛上的副都统额亦都显然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惊惶地从大椅上站起了身,望着祭坛下沉默的人群,和挡在歌手面前那堵无语的人墙,他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惊慌和恐惧。
几个捋袖攥拳的亲兵弁勇扑了过来,可是很快这群打手们,便在这堵人墙前面迟疑了,怯步了,一步步往后退去……
乡亲们站在歌者这一边,欢迎他的歌声,保卫他的歌声。尼果罗看到这情景,感动得几乎落泪。他更加振作精神,内心的激情像滔滔的江水,滚滚的松涛,又一次注入到库姆罕盖的琴弦上。三弦琴声一阵紧似一阵,旋律愈加急骤强烈。草滩上,时而响起暴风骤雨般的乐声,时而响起铁骑驰骋似的音响。
歌声又高亢有力地唱起来:
啊啷!
赫尼娜,赫热那尼,赫尼赫力,
赫尼娜,赫热那尼,赫尼改根。
听着,你们这些老爷,你们这帮贵族,
听着,乌鲁克、图斯科,还有你额亦都!
空古得比其涅,
董古鲁嘎斗迪努!董古鲁嘎斗迪努:赫哲语,意思是:不管你是不是聋子,你也要耸耳细听。
你们这伙黑心窝,
心比豺狼还要狠毒。
——什么“教化”?
——什么“训迪”?
你们才应当挨鞭子,应当带上桎梏!
……
祭坛四周围波涛般地动荡了,郁结在百姓们心中的怒火,一齐迸发了出来,人们几乎同时暴发出雷霆般的回声:“克!”
副都统额亦都全身像发疟似地抖了起来,他脸色白得像被石灰垩过一般,无力地跌坐在虎皮大椅上,活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国伦达乌鲁克嘴唇索索抖个不停,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一个长着一双鱼泡眼、左腮上有颗鳇鱼籽似的黑痣的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祭台上偷偷出现了。他躲在哈番、波什库们的背后,悄悄趴在乌鲁克耳边,一边暗中指点尼果罗,一边紧张地嘀咕了几句,随后赶紧鬼祟地消失了。
乌鲁克听了来人密报,当时打了个寒噤,手中的权杖“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但随即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祭坛下的歌者,大声嚷起来:“他、他是尼果罗!他、他伊玛堪奈,原来是卡坦哈赫的同党,是大顶子山派来的人!”
这句话像突然响起的一声炸雷,恐惧如风似的从贵族老爷们头上掠过,随后,空气便像石板一样在祭坛上凝住了。可是,一阵短暂沉寂之后,祭坛上的人们忽然狂叫起来,惊惧、哀号、诅咒,立刻笼罩了这帮贵族老爷和达官贵人们。
胖猪噶珊达鼻子差点气歪了,他一双小短腿急得在祭坛上直跳,嘴里破腔破调地嚷着:“我的天呀,我昏了头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就是咱们要抓的尼果罗呀!”
额亦都气得七窍生烟。从这个青年人在草滩上出现,他就隐约感到这人身上有种神秘的气质,一种令他畏惧的凛然正气,此时他才恍然大悟。他把牙咬得吱吱响,歌声不仅像刀子戳在他的心上,而且此时此地让他感到无比难堪。
他终日念叨要剿灭的人,此刻居然就站在他的眼前,而且还这样无情地鞭挞和嘲弄了他。他一拍虎皮大衣挺起身,嘴唇哆嗦着,拍疼了手直发抖,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大声狂叫起来:“闭嘴!快让他闭嘴!抓、快把这个煽惑民心的贼党抓起来……”
戈什哈拔出腰刀,指挥亲兵弁勇扑了上去。
祭坛下,人们的情绪沸腾了。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挤上前,一把抱住了尼果罗,好像他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她这个母亲要拼死保护他。老夏里克尤胡子乱颤,身子哆嗦得像风中的树叶,他身上破烂的鱼皮衫,裸着看得见的肋巴骨头,可是他也用力挤上前去,用自己羸弱的身体跟周围的人一起遮挡着尼果罗,不让年轻的歌手受到伤害。
卡库玛爬起来又摔倒了,但他咬紧牙关又爬起来。他忍着身上火辣辣的伤痛,不知从哪儿来的劲,挽起艾伊阿莎一块奋力上前,面对迎面而来的枪林刀丛,他们两人跟尼果罗站在了一起……
人群犹如一片江潮,一股洪流,把伊玛卡乞尼傲拥进了人群的中间,团团把他围起来,把他隐藏在了茫茫人海之中,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人们紧紧地靠拢在一起,怒视着渐渐逼上来的官兵,他们沉默着,沉默着,犹如一堵沉默的墙。女人们喘着粗气,冷眼跟官兵们相对峙。男人们沉着脸,眼里喷着火星,慢慢攥紧了拳头。他们准备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卫自己的歌手,保卫他的歌声……
尼果罗看到乡亲们的举动,他心头激动得涌起一阵阵热浪,嗓子眼像有什么东西梗塞在那里,让他鼻子感到发酸。可是,很快他看到一群群官兵手持着明晃晃的刀枪,正在步步向人群逼近。这边是手无寸铁的乡亲们,那边是剑拔弩张的兵勇,他的心头不由得一震……
“不行,”尼果罗暗自焦急,“这样下去,乡亲们会吃大亏的。我怎么能因为我自己,连累众位父老乡亲?”
祭坛上又传来了额亦都声嘶力竭地喊声:“快……快把那个反叛朝廷的逆贼,抓住!抓住!”
尼果罗站在人群里,他抬眼望着祭坛,怒视着那一小撮达官贵人,从容地把库姆罕盖背回到后背上。官兵们疯狂的叫嚣声,一刹那间,忽然在他的耳边消逝了。他轻轻而坚定地拂掉了老奶奶紧扯着他的手,含笑推开了老夏里克尤阻拦的胳膊,他大步从容地从人群里走出来,毅然走到了卡库玛、艾伊阿莎和许许多多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乡亲们最前边。面对眼前手持刀枪的官兵们,他稳稳地站在了那里,伸出双臂挡住了身后怒不可遏的乡亲。他坚定地挺起了胸膛,直面祭坛上的副都统额亦都和那一小撮达官贵人,脸上是一副浩然正气,身上是一副铁骨铮铮。
“我们这些跟随卡坦哈赫造反的人,你们是抓不完、杀不尽的!因为——”尼果罗看着眼前这帮丑类,傲然地笑了,“西温巴尔吐罕,卡坦哈赫莫日根卡坦哈赫莫日根:意思是“自从有了太阳,就有了卡坦哈赫英雄”。”
面对尼果罗那双充满大义凛然和无情嘲讽神情的眼睛,祭坛上的额亦都虽然嘴里还在疯狂地叫嚷着,指挥戈什哈上前把尼果罗捆绑了起来,可是,一种可怕的、绝望的预感,已经无情地攫住了他的内心,以至于他那叫嚷声音到了最后,竟然有些颤抖了。
尼果罗虽然被捆绑着双臂,但是他坚定地屹立着。草滩的远方,巍峨无比的玛尔发山峰,以它那雄伟和庄严的身姿,矗立在高邈的蓝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