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

　　偏了，什么都偏了，命运的洪流正向着不被期待的方向滚滚跑去，而只留下一串通往地狱的车辙。
　　此时西天边彩色的云彩已经变得很淡，一片黑色雾气升起，遮住了最后一丝光明。
　　按县高传统，下午六点半放学后有十五分钟的吃饭时间，之后同学们回班开始自习，一直到七点十分预备。
　　这段时间无疑是十分难熬的，班里的滚滚热气夹杂着人肉味儿充斥着鼻腔，再加上正在胃里不断蠕动着的肠道，即便是坐在那里都有一种明晃晃的眩晕感。
　　“你怎么不玩手机。”我百无聊赖地问向党玉茹。
　　“没电了，拿下去充电去了。”
　　“你怎么不玩？”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回问道。
　　“现在玩不安全，一会儿震山再看见就麻烦了。”顿了顿我接着说，“咱们充电的地方还在一楼那个老头那儿？”
　　“对啊。”一提到这儿她瞬间兴奋起来，“你是不知道，那老头新买了一整版的插电板，能同时冲六十个手机。”
　　“还是一块钱？”
　　“你还想多少？”她一副深受其害的样子，“那老两口俩就光充电一天都能挣好几百，有时候还要抢着去排队才能冲上。”
　　“学校为什么不封？那么大的东西看不见？”我很是奇怪，毕竟这么多年了，难道教导处当真不清楚？
　　“封个屁！”我第一次觉得她脸上的大红色确实有几分可爱，特别是生气时的样子，“上学期都查了两回，还没收了一回东西，人家照样开得好好的。”
　　“是吗？”
　　“骗你干啥，这事儿高一的都知道。”听到我略带怀疑的语气，她的声音又高了几个度，近乎于指甲摩擦玻璃时的尖利，“估计是送钱了，要么就是背后有人。”
　　想着印象中那个老头和他老伴儿一脸不可一世的样子，我略微有几分信服。
　　“我给你说啊，”她突然降低了声音，身子往我这边歪了歪，“听说那俩都是原来县高的老师……”
　　“不可能吧？”听到这儿我猛地打断了她。
　　“哎呀，啥不可能，你听我说完，”她有些不满，见我不再开口方才继续说道，“就因为她俩是退休教师才能干这么长时间小卖部，你没看他们那小卖部就在一班旁边，那里一般都是教师办公室。”
　　一班是重点班，他们的班主任就是高一理科部的段长。
　　听她这么一说猛地还真觉得有些道理，可我一向知道有些谣言其实比真相更容易让人接受，也更符合大众审美，既然如此，那么干嘛不接受谣言呢。
　　于是我笑着点了点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那可不！”听我这么一说，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经她这么一说，我瞬间有种大彻大悟之感。
　　想象着曾经在讲台上三令五申禁止学生拿手机的老师不甘退休寂寞，决定继续“献身”教育事业，再次开启“为同学手机服务”的人生第二春——听起来颇有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高尚觉悟。
　　不过要倘真如此，他们内心应该也是经历了及其严峻的心灵拷问。
　　哎呀，不对，我忘了，他们是“成年人”。成年人嘛，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任何难以理解的事安插到所谓“成年人”身上，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老两口一定会用“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或者是“方便同学联系家长和上网查资料”等等为理由，把自己这份“服务事业”升华。
　　嗯，了不起，比盖茨比还了不起。
　　“震山来了，震山来了。”就在我遐想之时，党玉茹突然用手肘碰了碰我。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刚好与祁老师四目相对，那张耷拉着的脸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
　　这目光针对性相当强，好像是有预谋一样，还好没有玩手机。
　　果不其然，祁老师扫视班里一圈后下了走廊向我走了过来，布鞋落地几乎没有声音，一晃神的功夫就已经近前来了。
　　“叩——叩——”
　　他敲了敲我的桌子小声说道：“你出来一下。”
　　我隐约听见陈壮在后面发出的声音，充满戏谑：“靠！他又犯事儿了？真是大哥……”
　　一墙之隔的走廊上全然是不同于教室内的轻信与畅快，随便吸口气就像是喝到了甘甜可口的泉水那般舒爽。
　　“你爸给我打电话说晚上来接你回去，一会儿你写个请假条拿到我办公室，”他说完后喉咙动了好几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噎在了嗓子里，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今天老师讲的你都会吧。”
　　“嗯，以前学过。”我点了点头。
　　“那就行，你这下来一趟也不容易，收收心，你爸妈……”说到这儿他突然硬生生把后半句又咽了回去，“好好学，过几天就给你换个位，这两天你先坐那儿。”
　　“谢谢老师。”
　　“嗯，你先进去吧。”说完他把手往后一背就要回办公室。
　　“祁老师！”我叫住了他，“那个课本我还没有，就是高一的，我现在只有高二的课本。”
　　“你小姨没给你？”他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估计明天就给你了吧，她给我说过这个事儿。”
　　“好，那老师我先进去了。”
　　“嗯。”
　　这一次的谈话我显得乖巧无比，表现出一种痛定思痛过后浪子回头的艺术感染力。
　　说实在的，祁老师，他管不住我的，他只是一个善良的小老头。
　　“震山又找你干啥？”刚一回到座位上陈壮就伸着个头看着我问道，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爸晚上来接我回去，给我说一声。”
　　我话音刚落，他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满满的失望，就连头上的一小卷棕发也落了下来，刚好遮住一小点眉毛。
　　哦，原来不止女生，男生也是这般神奇。
　　兴许是刚刚开学，晚自习多数还是以讲课的形式进行，估计再等几天就是铺天盖地的白花花的卷子了。
　　“张学亮，你还听课？”无聊的党玉茹用笔敲了敲我的书本问道。
　　“不然呢？”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怎么留级生这么没人权？连学习也让人如此诧异？
　　“你都会吧？”兴许是我认真的表情勾起了她的好奇，她凑了上来说，“这不都是你学过的吗？”
　　“学过，但有些忘了。”我急于听课，于是对她说话也爱答不理的。
　　“下课陪我去取电池怎么样？”她看出了我的不耐烦，于是选择了直奔主题。
　　“行。”兴许是第一段友谊，因而我没有拒绝。
　　或许是因为这是个女孩子的请求我才没拒绝？管他呢，反正她说完这句话后我心里痒痒的。
　　一下课她便迫不及待地催着我出去，我看了她一眼便把记了一半的笔记扔到了一边：“走吧，一会儿你可快点啊，我还没写完笔记。”
　　“大哥还学习？”又是陈壮，我有些烦了，为什么哪儿都有他。
　　“嗯。”我笑了笑不置一词，随后跟着党玉茹便走了出去。
　　不得不说，县高的夜景还是很漂亮的，特别是那不断有人影窜动的窗户透出来的人造光，硬是把月亮给压下一头，有时候听着校园里不绝如缕的嬉戏声，竟觉得并不比交响乐差到哪儿去。
　　可很快，这好心情便被眼前堵得人山人海的小卖部给一扫而空，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连转个身都难，而且那茶叶蛋的味道几乎成了实质性的可以触碰的东西，身处其中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巨型茶叶蛋包裹了一样。
　　“这么多人？”我有些诧异。
　　“习惯就好了。”一身大红的党玉茹急着挤进去，也无暇与我深入抱怨这个问题。
　　老板和老板娘果然是他俩，但好像岁月在他们身上驻足了一般，一年的时间在他们两人红光满面的脸上几乎觅不到踪影。
　　他俩的动作还是同去年一样，没有一丝丝“顾客就是上帝”的自觉，冷着一张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们钱。
　　莫名的，看着他们熟练的收钱动作，我想起了挂钟，永远都是那机械化的一套——代表着时间，却又被时间剔除在外。
　　不知道到底该可怜还是该羡慕。
　　“你的电池坏了，没冲上。”只见那老头把党玉茹的电池交到她手上，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后，便再无表示地跟其他学生做起了买卖。
　　“没冲上你钱还我啊。”她似乎是有些不解，拿着电池的右手仍保持着举在半空中的动作。
　　“我给你冲了，但是它自己没冲上。”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现在又带上了一丝不耐。
　　“啥叫它自己没冲上……”党玉茹还想说些什么，被老板娘直接打断了。
　　“你想怎么样？啊？”老板娘那张臃肿的脸上涂满了脂粉，像是没擦干净的猴屁股，“那你去找学校投诉啊。”
　　果然，党玉茹噤声了，不说话了，沉默了，委屈了。
　　同时，眼圈红了。
　　“不买东西往旁边站站！”老板娘皱着眉头看着党玉茹，说话时下垂的胸部一抖一抖的。
　　整个过程我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有一丝表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何况党玉茹和我仅仅只是认识一天的同桌罢了。
　　我把这种冷血称之为理性。
　　党玉茹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从我旁边走了出去，把电池紧紧攥在手里，手背泛起一片白。
　　我看了看她的背影，没跟上去，女孩子哭的时候想必不愿意让旁人看见吧，更何况她脸上有那么重的妆。
　　一米八的我在这个房间里已经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了，老板娘看我站在那里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看到这儿，我兀自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我记得有人说过高中生是新一代的花朵，此时此刻我无比赞同——那可不就是花朵吗，随便一条野狗都能骑在它的头上畅快地撒上一泡尿。
　　好像我去年在这儿充电也有过这种情况，可是他把钱退给我了啊。
　　算了算了，不想了，人都是会变的。
　　就着夜色，我又看了眼在黑暗中兀自发光的小卖部，轻声嘀咕了一句：“啧，了不起，比盖茨比还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