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高一

　　高一部在南校区，和北校区仅有一条状元路相隔。
　　走在空旷的路上，看着那一间间教室里朝气蓬勃的脸庞和间或传出来的读书声，脑子里蓦地想到余秋雨先生曾说过的一段话：“人类，要到很多年之后，才会感受到一种文化上的山崩地裂，但那时已经是余震。真正的坍塌发生之时，街市寻常，行人匆匆，风轻云淡，春意阑珊。”
　　兴许每个少年人都有着渴望一飞冲天的梦想，对于他们少年时期做出的每个决定都会浑然生出舍我其谁、今非昔比之感。
　　我觉得我不是选择了复读，我选择的是重生。
　　跟在小姨后面我仰首阔步，丝毫没有一点溃败之感，近乎于洋洋得意，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大无畏的洒脱。
　　再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只是当代的阿Q？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必须面对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我必将再次遇到门卫老王，而且是以一副残兵败寇的姿态。
　　我必须说点什么，是的，必须让他明白我的以进为退，必须让他眼中闪出几乎敬仰般的光。
　　但是很明显，这不可能，这件事的难度系数不亚于让我当场做出一道解析几何应用题，而且还不允许打草稿那种。
　　电光火石之间，我迅速打着腹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准备——毕竟中国成年人之间打招呼的方式不外乎这三种——“吃了吗？”“忙着呢？”“出去啊？”
　　尽管我还是个未成年，但自诩早已深谙此道，我甚至开始揣摩一会儿看向他时嘴角勾起的弧度大致应该是多少——多了显得卑微，少了显得轻浮。
　　可是还没等我开始洋洋得意之际，小姨却已经先我一步通过了门岗，并且抢了我的台词。
　　“忙着呢？”说完她脸上带笑直接走了过去。
　　这一番抢白愣是把我噎得无话可说，而且我已经感觉到了老王投向我的探寻的目光。
　　此时正值秋冬之交，可我后背和腋下却满是汗水，微风晃过，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可也就在此时，背上的书包恰到好处地沉了些许，让我得以用正当的理由倾下自己的脊梁，以便避开老王的目光。
　　“呼——”从来不知道一个保安的杀伤力竟有如此之大，以至于踏出北校区的校门后，就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
　　“走快点啊。”小姨又开始催我了。
　　“来了。”
　　这一刻我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前面几步路的地方再不会有人认识我，更没人在意我。我是谁，在那里简直就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可我的脑子里却猛地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自己知道我是谁吗？
　　使劲儿摇了摇脑袋，我迫使自己把这个奇怪的想法抛到脑后，随后从南校区的门岗走了进去。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穿着保安服的门卫，还好，我不认识。
　　整个南校区的占地面积只有北校区的三分之一，但校区的环境甚至不及对面的十分之一，水泥地上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尘埃，随便一阵风吹过都能卷起阵阵沙尘。
　　入眼便是教学楼，五层楼高的楼房里有规律地镶嵌着高一的二十二个班级。而在正对大门的地方却开了一个有一个班级大小的通道，配上那凄惨的白色粉刷，从远处看去，就像是被人敲碎了一颗下槽牙。
　　教学楼的楼梯入口在操场一侧，背对着大门，而食堂餐厅却与南校区的大门隔着教学楼的安全通道遥遥相望。哪怕我早已在此生活过一年，却仍无法理解之中诡异的布局。
　　怎么？这寓意是笑迎八方来客，还是海纳百川？
　　我能知道的仅仅是，每到吃饭的点，人山人海的餐厅里，门口总是最稀松的，毕竟谁都不愿在吃饭的时候收获到大自然突然而至的馈赠——覆在饭上的满满一层的浮沙。
　　“你看，连学校都在欢迎你。”小姨伸手指了指通道上方悬挂着的横幅，转过身子对我笑道——这笑意里的安慰都几乎实质化了，不过到底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就无从得知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依稀可辨出那是一副横幅，上面的红色几乎褪去，但与教学楼的苍白相比，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一抹亮丽的风景线。
　　“热烈欢迎新同学报道！”
　　估摸着这横幅在这儿已经挂有小半年了，那个感叹号上面的“点”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下半部分在那儿不知所措地踟蹰着。
　　“我算新同学？”我挑眉问道。
　　“算吧。”小姨想了想又说，“毕竟你以前都算是半个社会人士了，还称不上是同学。”
　　“同学”这俩字她说的很重。
　　“呦，混混就混混呗，还说什么社会人士，文绉绉的。”我调笑了一句。
　　“你觉得你是混混？”小姨少有的正经了起来，瞪大眼睛逼视着我，眸子里爆发出的精光似乎要看透我的想法。
　　“随便说说。”我下意识地别开脸，顿了顿又说，“走吧。”
　　我只知道我转到了高一十五班，凭借着去年的记忆，我想当然地穿过通道后往左转。
　　“干嘛呢？这边近。”小姨指了指右边。
　　“嗯。”我默默地转过身子改变了方向。
　　原来都变了啊，好像只有我没变，不对，我也变了。
　　教学楼里灯光昏暗，目之所及的楼梯上都已经积起了一层黑色的污垢。我背着个书包缓慢地跟在小姨身后，以同样的节奏迈开腿，高跟鞋和运动鞋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像是在演奏二重唱。
　　有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一路嬉笑着从我们身侧冲下来，恨不得像是要跳楼一般，一步能跨三四个台阶。
　　看着他俩推搡的背影，我轻轻一笑——是同类的气息，哪怕他们不开口说话我也知道。我又暗自看了看他们的背影，想把他们的样子记牢在心里，可我始终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
　　“到了，这个班就是。”
　　刚上到三楼楼梯口，小姨指了指旁边的教室说道，说完又拿出手机像是要给什么人打电话。
　　我就站在原地，顺势把书包卸了下来，虽然知识无价，可这些载体却确乎是有些沉了。
　　“你班主任一会儿就过来。”小姨挂了电话看着我说，“姓祁，叫祁震山，记着喊老师好。”
　　“嗯。”
　　这一刻我恍如隔世，看着周围熟悉的景物，只感觉人生好像又活了一回。
　　这样说好像不太确切，应该说，我又活回去了。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坐在了三楼通向四楼的楼梯上，小姨就一直站在三楼走廊翘首以盼。
　　突然我听到十五班的班门有动静，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准备迎接班主任，可不曾想出来的是两个没穿校服的女生。其中一个更是身穿大红色裙子，嘴唇涂抹着大红色的唇彩，就连鞋子也是红色的高跟。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审美跟不上潮流，亦或是高二和高一之间“难以逾越的代沟”，我竟丝毫生不出任何美感，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位“风华正茂”的老奶奶。
　　我下意识地把两手插进口袋，靠到了扶梯旁，暗自打量着这两个女生，或者说这两位未来的同班同学，可没想到她俩也正看着我——可能是刚烫的头发还没怎么收拾，在她俩看来，完全就是在“学习”怀抱里进行精神出轨的最佳对象。
　　想到这儿，我兀自笑了笑，笑自己的想法，笑自己的自恋，更是在笑这两个女同学——二八佳人，艳如玫瑰，却去涂脂抹粉？
　　“你们干啥呢？上自习课乱跑？啊？”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走廊一侧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有你，为什么不穿校服？”
　　两个女生显然被吓了一大跳，连忙站住脚步，转过了身去：“我们上厕所。”
　　语气里满是娇媚，不过却不显得做作，相当少女。
　　“快点去，五分钟。”话音刚落，他的身子便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和我心中想象的老师模样不同，他的脸完美地诠释了饱经风霜四个字，沟壑分明。上半身穿着纯黑色的羽绒服，下面搭了一件完全不相匹配的牛仔裤，袜子拉得老高，脚下踩着的布鞋隐隐发黑。
　　这是班主任？看着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老头，光论外表怎么都无法把他和“高中班主任”这个几乎被中国大众思维定式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祁老师面带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看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祁老师。”小姨开口了，她的脸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红，即使这样，那张脸上仍是堆满了笑，像极了谄媚。
　　“哦，你咋过来了，我以为是秀丽来呢。”祁老师转过目光，同样笑嘻嘻地开了口，顿了顿又说，“你俩长得真像。”
　　秀丽是我母亲，和祁震青是高中同学。据她说，祁老师高中时也是个有着姣好面容的青葱少男。
　　现在看来，时间是把杀猪刀，这句话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
　　我拿起书包，适时走到了小姨身边。
　　“就是他？”祁老师身处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右手，指了指我说道。
　　“是啊，我姐她今天忙，我直接领他过来。”小姨看了我一眼，仍是在笑，“以后真是麻烦你了。”
　　“这有啥。”祁老师摆了摆手，一副大义凛然、不足挂齿的样子，神情和电视上的古惑仔几乎如出一辙。
　　“你叫啥？”他又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子口袋，往后撤了一步方才问道。
　　“张学亮。”我笑了一下，因为祁老师的这个小动作，随后也悄悄往后挪了挪。
　　“看着不像个坏娃儿啊。”他看着我笑了笑。
　　“嗯。”我勾了下嘴角，算是答复。
　　“跟我过来吧。”说着他又扭头对小姨说道，“你等一下，我给他安排个座位。”
　　“好。”小姨说着对手呵了口一寸见方的热气。
　　我跟在祁老师身后，往班级前门走了过去，只见他一打开门，刚刚还闹哄哄的班级一下子鸦雀无声。有几个女生抬头看了一眼又飞速低下了头，拿着笔不断地晃动着，尽管我清楚地看到她们的笔头根本没碰到作业本。
　　其中一个神经大条的女生直到别人给她使了好几次眼色后才如梦初醒，慌忙转过了身，就这样还不忘拿起后桌桌子上的一根笔装成借东西的样子。
　　我知道祁老师肯定也看见了，我偷偷瞥了眼，却发现他竟然笑了，不过笑得十分短暂，刚笑了二分之一，就没了。
　　“报告！”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让开身子，他瞥了我一眼，不过马上又看向了祁老师。
　　“进去吧。”祁老师眉头一皱，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很诧异他态度的转变——与对待那两个女生的态度截然不同。很明显，这原因必定出自这个男孩本身。
　　不由得我多关注了他几眼，只见他什么也没说，双手插在口袋里，仰着头直直往最后一排走去，好像是检阅部队的军区首长一样。
　　他刚刚停留的位置还残留着一股烟味，那味道里带着不吸烟的人不懂得的清爽感，绝对不便宜，至少也是硬中华。
　　祁老师必定也闻到了，可和我想的一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先坐那儿吧。”扫视了一圈已经满满当当的教室，他的最后目光落在了中间那一大组的倒数第二排。
　　“嗯。”
　　有了刚刚的前车之鉴，走路时我下意识地把身子微微前倾，就连脚步声也刻意放小，班里除了最后几排——特别是那个男孩子——其他人都低着头，好像我是个透明人一样。
　　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很窄，上面散乱地放着几本书，很明显这张桌子是加塞的。我皱着眉头看向了最后一排，那里同样也在空着，只不过旁边已经坐了人——正是那个“一身红”的女孩，此时她也正挑眉看着我。
　　“这儿没人吧？”我压低嗓子问她。
　　她看了眼祁老师随后低头说道：“嗯，没人。”
　　“啪——”我直接把书包放到了最后一排，顺势坐到了椅子上。
　　祁老师看到这一幕后摸了摸鼻子，仍旧是什么也没说。
　　突然一种无力感从心底蔓延开来，他和我以前的班主任相比差得太远，甚至连高腔都不敢起，更不用说那些问候家里人的脏话了。
　　他能管得住我？
　　想到这儿，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可怜他，更可怜我自己。
　　这时，小姨的身影出现在后门旁边的窗户上，她冲我挥了挥手，做了个离开的手势。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后祁老师也跟着她一块离开了。
　　霎时间，那些本还低着头的学生们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一样，又一次旁若无人地叽叽喳喳起来。你一句，我一句，流畅之中透出无比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