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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0)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11 21:29:13      字数:3183

  过了片刻,尼果罗抑制住心头的狂澜,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瞥见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有的在相互挤眉弄眼,有的在暗地里指点他,狐狸脸的图斯科故意大声咳嗽了两声,显然是在等待他开口说出拒绝两个字,以便借机滋事。他在心中思忖了片刻,暗暗下定了决心,随即用挑战的语气大声对着祭坛说:“好吧!我可以唱这支歌!”
  珠新章京听了一愣,连连眨着眼睛。但他那双多疑的两眼不管怎样滴溜转,他也猜不出此时歌手的内心,于是他只好说道:“那好,那好……那就现在唱吧。”
  “等等!”尼果罗浓眉一竖,并不理睬他的催促,语气转而凝重,“俗话说,敢闯风浪心不慌,会唱渔歌心不急。我既然答应了,当然就要唱。但是,要让我开口,你们还得答应我提出的条件,不然的话,我就不唱!”
  图斯科的一对小眼睛,射出了凶光,他喊了一声:“怎么这样口罗嗦!”
  乌鲁克坐在上面,他伸手拦住了助手,简短地命令歌手:“说——”
  尼果罗看了他们一眼,指着捆绑在托洛杆上的卡库玛,以及所有正在受刑的猎户,声音坚定地说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今天跳鹿节日,是祭神的喜庆日子,岂能允许你们滥用私刑!首先,要把这些人放了!”
  图斯科明知理亏,但还是忍不住冲到尼果罗面前,恶狠狠地举起皮鞭:“你一个伊玛堪奈,怎么敢命令伯耶——”
  尼果罗伫立在那里纹丝未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一字一句地再次喝令道:“把他们放了!”
  在这青年人的凛凛目光前,珠新章京的狐狸脸上,现出了几分少有的惊恐,他不觉竟倒退了几步。国伦达无可奈何地朝珠新章京挥了下手道:“把这些人,放了吧……”
  满头白发的夏里克尤,被人从地上搀扶起来。一群遭到鞭笞刑罚和还没有来得及被审讯的“罪人”,他们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他们的亲人立刻从人群里纷纷跑上前去。祭坛下顿时响起了一片悲痛地呼唤声,和亲人们拥抱在一起时的啜泣声……
  两个兵丁松开了卡库玛身上的绑绳,他离开托洛杆,身子趔趄了两下,便无力地跌倒在地上。艾伊阿莎从昏厥中清醒过来,她也被释放了。刚解脱戈什哈的捆绑,她便大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踉跄着跑过来。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把小卡尔干送了来,在沾着血迹的托洛杆下,这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乌鲁克坐在祭坛上见此情景,不禁紧皱起眉头,他那两条相距很近的灰白眉毛,并成了个“一”字。他不耐烦地吩咐伊玛堪奈,说:“你可以唱了!”
  尼果罗站在祭坛下,他朝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抬起右手:“不!我还有第二个要求!”
  乌鲁克的身躯在大椅上扭动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你怎么这么多要求?”
  尼果罗指着祭坛下的众多乡亲,大声说道:“在我们伊玛堪奈中间,流传着两句话:雄鹰在蓝天里飞翔,高山留下它矫健的身影;伊玛堪奈走在乌苏里江畔,歌声应该留在赫哲人的心里。既然你们要我唱歌,就该让乡亲们围拢过来,我的歌声应该让乡亲们听到!”
  图斯科瞪圆了小眼睛,火气直冲到嗓子眼上,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伊玛堪奈,一口吞了下去。可是,高坐在上面的副都统额亦都,这时却一拍虎皮大椅,欣然颔首表示赞成这个要求。刚才,乌鲁克下令放掉了那些欠贡的“罪犯”,他虽然在旁没有插言,但心里却也清楚,像今天这样的特殊场合,真要是一味反其道而行之,一味地大张挞伐下去,保不准会激起民变来。所以,对乌鲁克释囚决定,他也就没有出面阻拦。此时,他听到青年人的这个要求,倒很是欣赏,当即说道:“正是这个意思!这小曲儿就是要让这帮穷百姓们听的,要让他们从这小曲儿里,受到教化,受到训迪,以副朝廷绥远之意!这里的百姓们应该明白,他们必须老老实实效忠朝廷,不然的话,哼哼——这刚才受刑的人,就是他们的榜样!”
  乌鲁克两人见额亦都如此说,再也不便加以阻拦,一时都没有说话。额亦都遂抬手指着图斯科又吩咐道:“赏给这个歌手三杯酒。命百姓们都围拢过来,不许迟延,叫他们都好好听听伊玛堪奈的歌声!”
  额亦都吩咐完毕,他同乌鲁克一齐站起身,来到了祭坛的中央。几个贴身戈什哈重新安置好大椅后,他俩又重新坐了下来。一群达官贵族和副都统衙门里的幕僚们,也都纷纷紧随其后,麋集在祭坛上。亲兵们持刀荷枪,紧紧守卫在祭坛的两旁。
  祭坛下轰然起了一阵骚动。许许多多身穿破衣烂衫的穷苦百姓们,被兵勇们驱赶着,从四面八方慢慢聚拢了上来。他们一张张黧黑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双忧郁的眼睛流露出冷漠。可是,待到百姓们围拢以后,并且站定在祭坛的四周围,却恰像两只张开虎口的大手,把祭坛上额亦都这一小撮人,团团地紧钳在了这虎口的里面。
  坐在祭坛中央的副都统额亦都,似乎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心头猛然一颤。可是,他已来不及再行更改让百姓们聚拢上来的决定了,他惴惴不安地望了望祭坛四周密麻麻的人群,使劲咳了两声,但心里还是感到一阵发慌,只得抬手用力抖了抖身上三品大员的朝服,摆出了一副朝廷命官的凛然姿态。
  一会儿,一个戈什哈从坛下过来,一甩马蹄袖,朝副都统大人一跪右腿禀告:“大人,众百姓都已聚集完毕!”
  额亦都挥手让戈什哈退去。他原本想大声吩咐歌者:可以演唱了,可是,当他抬眼又望了望周围四堵人墙,面对着屹立在他们这一小撮人前面的这个青年人,又一次见到青年人那双充满威严的眼睛,他却犹豫了。不知为什么,从这青年人出现在祭坛前的那一刻起,青年人眸子里那正气凛然的眼神,就令他感到几分惶惶不安。此刻,不知怎的,看着面前这个神情严峻的歌者,他竟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说:“可以开始了吧……”
  草滩上一时无比寂静,天空中间或传来几声南雁北归的啼鸣。
  在和煦的阳光里,春风轻轻吹过尼果罗的身旁,送来沙克杰草原上青草和泥土的芬芳,送来乌苏江波涛的喧闹。远方大顶子山蜿蜒起伏莽莽苍苍,蓝天里映衬着玛尔发峰那高耸入云的形象。
  乡亲们围绕在尼果罗的身边,一双双眼睛都在紧张地注视着伊玛堪歌者,默默等待着他的歌唱。
  尼果罗神态镇定沉着,可是,那微微颤抖的身子,却透露出他那激动的心情。他没去理会额亦都说的话,没有马上开口歌唱,只是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拿在手里的天鹅翎毛,内心正潮起潮落,思绪不断……
  几天前,他在官道上跟卡库玛邂逅相遇,又匆匆分手以后,他就按照卡坦哈赫之命,以一个说唱艺人的身份,秘密跟踪额亦都和官兵们的行踪,来到了下游一带探听敌情。这些天来,他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基本上把官兵这次调动、部署和粮草辎重情况,都打探了出来,并且及时派人把这些消息送往大顶子山,报到了卡坦哈赫那里。后来,他又尾随额亦都来到了舒穆鲁岳洪。
  但是,他没有料想到在今天跳鹿节上,遇到了眼前这种场面。眼见着恶人们为非作歹,百姓们在受苦受难,他尼果罗心如刀绞。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让他这个大顶子山起义军的战士,此时挺身而出,为父老乡亲们仗义执言。
  如今,尼果罗面对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他乌黑明亮的眼睛喷射着怒火。这帮朝廷的鹰犬,不问百姓们的死活,而高踞在上的朝廷,吮吸赫哲人的骨髓,永不餍足,在他们那里只有罪恶和贪欲……他又回过身来,乌黑明亮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四周围,这些乡亲们中间,有身穿破鱼皮衫的男人,有累弯了脊梁的老人,有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有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女人。看见这些苦难的父老乡亲,一股辛酸,一种震憾,在他心头油然而生。他暗自思索着:脚下是饱含着血泪的土地,眼前是群苦难的乡亲,难道说,赫哲人的血脉,就注定要在这血泪和苦难里绵延始终……他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悲怆、一阵灼痛。
  对!伊玛堪歌手的歌喉,应当为父老乡亲们歌唱,库姆罕盖的琴弦,就应当弹奏出他们的心声!
  尼果罗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天鹅翎毛插回帽沿上。他双手从一个苏乐库端来的托盘里,接过了第一杯酒,把它高举过头顶,然后洒在了地上,以祭酹天地;他接过了第二杯酒,举杯齐眉,然后洒向山川方向,以祭酹山川之神;他把第三杯酒留给了自己,然后一饮而尽。随即,他从肩头上取下用鹿皮条带系着的库姆罕盖,把它抱在了胸前。他略略调试了几下琴弦后,灵巧的手指在这三根琴弦上只轻轻一拨,库姆罕盖便“叮咚”响出了第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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