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9)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10 21:59:07 字数:3167
“大人问我吗?”青年人矜持地反问一句,随后他坦然摘下帽子上的那支天鹅翎毛,在手里轻轻摩挲着回答说,“我是个伊玛堪奈(伊玛堪奈:对说唱伊玛堪艺人的一般称呼,赫哲语。)——门特浑伊玛堪奈(门特混:赫哲语,愚笨之意。常用于自谦。)!”
“大人,他是个说唱伊玛堪的人。”瘦鱼条拨什库站在额亦都身后报告说,他指点着青年人手中的天鹅翎毛,“那就是他们的标志。他是个供人娱乐、让人开心的艺人。”
“唔,不过是个走江湖卖艺的。”额亦都身子往后一仰,重又仰坐在了虎皮大椅上。他呷了口杯中酒,可是心头却仍有些狐疑。他斜睨着青年人,但是从青年人那沉稳的脸上,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到是青年人那双让他深不可测的眼睛,不知为何让他始终感到有些胆怯。他略想了想,像是抓到什么把柄,又突然提高了声音朝青年人追问道,“你一个说唱艺人,不到别处去,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嗯?”
“这还用问吗?”尼果罗爽朗地一笑,他略不迟疑很快做出了应答,“每年的三月三,赫哲部落都要举行盛大的跳鹿节,就连天上的飞鸟都会争先传递这盛会的消息。我这个伊玛堪奈就是闻讯赶来的,而且我还想在这跳鹿节上说上几句……我们赫哲族有句谚语说,沙克杰草原的美丽,是因为有花儿的装扮,大顶子山的雄伟,是因为玛尔发峰高耸入云;而依玛堪奈说的话所以动听,是因为他说的是心里话。因此,我特地从远方赶到了这里,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会!”他轻松地说着,脸色十分平静,可是他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却射出犀利、冷峻的光芒。
“噢——原来是这样。”额亦都阴森的神情,开始缓和了下来,“不过是个到这儿来跑江湖卖唱的。”
额亦都把肥胖的身躯,重又埋进了虎皮大椅里,然后他朝身边做了个手势。一个侍女赶紧走上前去,重新给他手中的银酒杯斟满了美酒,他又慢慢啜起酒来。
坐在一旁的乌鲁克心里却仍然耿耿于怀,但是,他脸上竭力装做并不介意的样子,以便让自己尽快摆脱刚才的窘境,恢复他平日里国伦达的尊严。其实,他手里紧紧攥着缠着蛇皮的权杖,恨不得命人马上把这个大胆的青年人,也捆绑到托洛杆下。但古老而神圣的习俗,不允许这样对待一个参加盛会的伊玛堪艺人。他嘴角抽动了几下,脸上挤出个笑容,可是这笑容显得很勉强,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一点。随后他重新开口了,不过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被强压下的怒气。
“好吧,年轻人,我宽恕了你刚才的鲁莽!你既然赶来参加这次盛会,那么,你这个歌手,就应该唱支歌儿,为今天跳太平神助兴才是!”
说到这,国伦达朝站在一旁的珠新章京,诡谲地递了个眼色。
珠新章京图斯科已经从地上狼狈地捡起了皮鞭,他正用鬼一样的脸色看着青年人。刚才他气得差一点儿发疯,恨不得调转皮鞭,冲上前去,把这个胆敢顶撞他珠新章京老爷的青年人,狠狠地抽上一顿。不过,他见眼下额亦都和乌鲁克的神情,暂时还没有惩治这个放肆的青年人的意思,他也就只好强压下心头怒火,在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两声,悻悻地站在了一旁。这时,他瞥见国伦达递过来的眼色,他两只红丝丝的眼珠骨碌一转,立即明白了乌鲁克的意思,他马上附和道:“国伦达说得对!伊玛堪奈,你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既然是那尼傲的节日,你怎么能不即席唱一支悦耳动听的歌儿,为今天的盛会助兴呢?而且,祭坛之上,各部落的哈拉达、莫昆达、哈番和拨什库等高贵的客人都在这里,如果你要是唱得让我们这些人开心的话,说不定国伦达还有‘赏’呢!”
说到这里,狐狸脸的图斯科,转身朝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眨了眨眼睛,随后回过头看着青年人,脸上浮过一抹奸邪的笑容。
祭坛上的人都静了下来,各部落的头人和官吏们,都好奇地注视着凶狠而又狡诈的乌鲁克,他们要看看这位国伦达,如何处置这个冒犯了他们大家的青年人。
乌鲁克端坐在大椅上,开始为这个青年人出歌唱的题目。他眯缝的黄眼珠,露出一道阴险的光芒,但脸上却露出几分同情而又无奈的模样。他指着祭坛下被捆绑在托洛杆下的罪犯,对伊玛堪奈说道:“你看,当今朝廷对我们赫哲人关怀备至,可是就是这个卡库玛,却违抗圣命,拒不缴纳贡品,就只好落到如此地步……”
狐狸脸的珠新章京对乌鲁克这番话马上心领神会,他接过话头,用悲天悯人的语气接着对青年人说:“伊玛堪奈,当今圣上和老佛爷皇恩浩荡,深恩厚泽,就像老母羊爱小羊羔似的爱护我们赫哲人。可是,现在竟逼得额亦都大人,不得不忍痛对卡库玛和那些像他一样的人,施以小小的惩戒……唉,你就不要唱别的内容了,就以此为题,拨动你美妙的琴弦,亮起你动听的歌喉,对卡库玛这样的迷途羔羊,好好规劝一番,让他们迷途知返,幡然悔悟——你看,这个题目怎么样啊?”
图斯科说着,脸上露出一个阴冷而得意的笑容,他那红丝丝的小眼睛里闪着幽光,在青年人的脸上阴森森地扫过。
祭坛上立时响起了一阵低低地、恶毒的哂笑声。座上达官贵人们的脸上,个个兴奋得泛起了红光。他们明白了国伦达两人的用意,一齐用奚落嘲讽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青年人。
尼果罗的脸上涌起了一层激愤的红晕,祭坛下的人群里,响起了愤懑的低语声。
瘦鱼条拨什库见状,斜睨了尼果罗一眼,扯开公鸭嗓子朝下面的人群喝斥道:“肃静!肃静!这是国伦达和珠新章京定的。老爷们说的话,你们谁敢不听从?嗯?”
额亦都听了图斯科的提议,很是满意。他放下手中银酒杯,腆起酒桶似的肚子,脸上那两撇因为嗅鼻烟而熏黄了的八字胡须,高兴地轻抖了两抖。他开口说道:“好、好、好!珠新章京的这个主意很好!当今圣上和老佛爷在上,本大人率你们赫哲诸部臣服于下,现如今万方宾服,百姓乐业,虽尧天舜日也不过如此!只是眼下你们这里尚有纪纲不振,法度不行之处,所以,朝廷这次命本官来这里,要广布教化,多方训迪!你这个唱伊玛堪的,今天正可以唱点什么,给他们百姓听听。不过,本大人今天并不想听你们什么伊玛堪故事,只想听你唱支新曲儿,让他们一干人犯听过之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让祭坛下的百姓们听了,人人效忠朝廷,老老实实做个大清的顺民!”
乌鲁克听额亦都说罢,连连点头赞同。他脸上露出一丝阴鸷笑容,对青年人说道:“如果你唱得好,我将赏给你一百两银子、十匹彩缎和十匹骏马!不过,如果你唱得不好的话……”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了,只是用眼角往图斯科手里的皮鞭上一瞥,随后又将两道阴森的目光,落回到青年人的身上。
“嘿,嘿……”
“嘻,嘻……”
祭坛上有人用嘲弄的目光看着青年人,有人得意地笑起来,个个都是一副恶毒的嘴脸。
祭坛下的耳语声停下来,很快一阵寒栗从人群里掠过。乡亲们看出了这帮贵族老爷们的黑心肠,不由得为青年人捏了一把汗,暗暗为他担心起来。
老夏里克尤刚才挨了鞭刑,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嘴边流出来,滴在了他花白的胡须上。可是这时,他却不顾自己的伤痛,挣扎着在地上欠起身来,朝青年人挥动着手臂,声音嘶哑地呼喊着:“孩子!当心啊,孩子!”
被捆绑在托洛杆上的卡库玛,从昏死中醒过来,当尼果罗出现在祭坛上的时候,他就立刻认出了自己的好朋友。尼果罗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出面搭救了他和别的受刑乡亲,他又感激又担心。尼果罗是大顶子山上造反的人,而祭坛的四周围却是密麻麻的官兵,实在太危险了。他不敢呼唤好朋友的名字,不敢大声去提醒尼果罗要小心。他艰难地喘息着,胸前绽开的皮肉火辣辣的疼痛,额头上还不时地往外渗着血,但是他都咬着牙忍住了。他两眼只是直盯盯地瞅着不远处的尼果罗,在心里暗暗为好朋友祈祷:“巴恩都力、那恩都力:保佑他吧!快保佑他吧……”
尼果罗挺直脊梁站在那里,额亦都和乌鲁克这些人的恶毒用心,和蛇蝎一样的语言,让他只觉得有一股股激愤的热血,直往脸上涌,把脸庞烧得通红。但是,他没有马上回应乌鲁克他们的挑衅,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也不去理睬从祭坛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冷嘲热讽的讥笑声。可是,他的心却在“怦怦”地狂跳,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深沉的目光里,隐含着强烈地愤怒,他那英俊而刚毅的脸上,显得十分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