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8)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5-09 21:04:58 字数:3038
珠新章京图斯科为了讨好额亦都,替副都统大人出这口恶气,赶忙走上前去,亲手操起了皮鞭,向卡库玛身上抽去,一边大声向祭坛上禀报鞭数:“额木、卓热、依兰、都音……”(额木、卓热、依兰、都音:赫哲语,一、二、三、四。)
沾水的皮鞭一下一下又抽在了卡库玛的身上。他身上的衣衫被抽烂了,一道道肉棱凸起来,洇出了一片又一片血迹……可吃人血肉的皮鞭,还在继续狂抽在他单薄的身躯上,血肉渐渐模糊成一片。他忍不住发出令人战栗的痛苦呼喊,但不久他连呼喊的气力都没有了,头往前一垂,搭落在胸口上,他昏死了过去。
被紧紧捆绑着的艾伊阿莎,眼睁睁看着丈夫在遭受酷刑,她心如刀绞,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一缕殷红的血从她嘴边流出来。她刚刚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便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
祭坛下的人群里,发出了一阵阵压抑的哭泣声。三岁的小卡尔干从老奶奶的怀里挣脱出来,他两眼红肿,哭喊着朝阿玛和额尼蹒跚地跑过去,嗓子都哭哑了。可是他只跑出十几步就跌倒了,但他仍旧哭喊着朝前面爬去。他身上的鱼皮衫裤磕破了,地上的碎石把他小膝盖硌出了血,草滩上留下了孩子两行斑驳的血迹……
老奶奶挤出了人群,颤巍巍地朝小卡尔干追了过去,几个不相识的大嫂也哭着去救孩子。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一边跌跌撞撞地朝着孩子爬行的地方跑着,她一边伸出手向小卡尔干发出令人心碎的呼喊:“孩子、孩子啊——”那草滩四周的山峦,也随着她那苍老的呼喊,发出了悲切的呼应:“孩子啊……”
一群兵勇凶神恶煞般逼近人群,祭坛下的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唏嘘叹息和哭泣,人们的心头像被一把利刃在猛扎着。有人低下了头,有人暗暗在拭泪。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朝祭坛上跪了下去,连连朝上磕着头,为这个不幸的一家人求情……
可是,沾水的皮鞭仍旧在凶狠地挥舞着:“……托不浑……沃林……”(……托不浑……沃林……:赫哲语,十五、二十。),一下又一下,继续抽打在卡库玛的身上,殷红的鲜血迸溅到祭祀神灵和祖先的托洛杆上。夹手指的拶子刑具,放置在了艾伊阿莎的脚下。
祭坛上,传来了一阵阵达官贵人的狞笑。额亦都仰在虎皮大椅上,命人重新斟满了银酒杯。
祭坛下,珠新章京又高高地举起了沾水的皮鞭……
“住——手——!”
突然一声斩钉截铁般的吼声,在草滩上像炸雷一样震响了。这声音无比洪亮,无比坚决,无比愤怒,具有强烈震撼和气势磅礴的力量。站在托洛杆旁的几个亲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慑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一个头戴卷边圆顶狍皮帽,帽沿上斜插着一支洁白天鹅翎毛的青年人,大步从人群旁走了过来,突然出现在了祭坛前。他一步站到了托洛杆前面,一伸手擎住了图斯科攥着皮鞭的手腕,拦住了正要扬起的皮鞭。他逼视着祭坛上的那一小撮人,正气凛然的脸上,仿佛凝结着一层冰冷的严霜,那浓黑眉毛的下面,一双黑亮的眼睛里,迸射着令祭坛上的人不敢对视的怒火。
额亦都在这青年人的怒目逼视下,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一慌,手里的银酒杯晃了两晃,美酒溢了出来,洒在了他三品大员的袍服上。
行刑的图斯科被这一声断喝,吓得哆嗦了一下身子,右手一软,沾水皮鞭“啪”地掉在了地上。
祭坛四周霎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寂。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在这个大义凛然的青年人面前,一时竟人人望而生畏,个个心惊胆颤。可是,只一会儿,国伦达乌鲁克就首先站了起来,他左手执着象征族权的蛇皮权杖,右手一指这个闯进草滩的青年人,厉声喝斥道:“放肆!大胆!你这个年轻后生,怎么敢擅自闯入祭坛,而且竟在神圣的托洛杆下,大声地呼喊,实在是大胆!放肆!”
珠新章京图斯科在一旁也恢复了元气,他跟着大声斥责青年人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今天是什么日子?这里是祭坛,今天是跳太平神的日子!你这个年轻人,难道不知道老辈子传下的规矩?扰乱祭祀,打扰跳神,这是亵渎神明,蔑视祖先!渎神蔑祖是要招来灾祸的!若是神明怪罪下来,箭就射不中野物,网就捕不到鱼虾,整个部落就要遭殃!你吃罪得起吗?”
青年人听了这番话,不由怒火中烧,他犀利的目光猛地扫向这一帮人。片刻,他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仰天发出了一阵大笑。这笑声震得祭坛在颤抖,震得祭坛上的人心惊肉跳,这笑声里饱含了无情的嘲弄和讽刺。笑声过后,他用坚定的声音说道:“俗话说得好,弓是弯的,理是直的。大家有目共睹,是谁把今天的祭神活动擅自停了下来?是我,还是你们?说到渎神蔑祖,我到想请教你们二位头人,今天三月三,是跳太平神盛会,依照族规,阖族人聚集在一起,人人要心存至洁至诚,恭行祭祀之礼,以祀天敬神,祈禳太平。而神明也将以仁慈为本,赐福祉予善,降罪罚予恶。而你们,却允许举办与祭祀无关的活动,并且现在又擅自把祭神圣典停了下来。要说由此给我阖族招来祸端的,只怕不是我们百姓,倒是你们!”
国伦达乌鲁克手中的权杖,不觉滑落到了地上。珠新章京图斯科不服气地连咳了几声,正要开口说话,青年人不容他们诡辩,又伸手指着身旁的托洛杆,义正词严地继续说道:“这里矗立的托洛杆,是阖族人祭祀神灵的地方。祈求神灵赐我福祚,庇佑我族万事顺意,人丁兴旺,渔猎丰年。人人在此,皆应心怀敬畏之心才是。可是你们,却在托洛杆下滥施淫威,滥用酷刑。试问你们,这儿是神灵的盛典,还是魔鬼的飨宴?这神圣的托洛杆下,哪里还是我族人敬神礼祖之处?”
祭坛上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祭坛下的人群里,却响起了一阵兴奋的私议声。许多人的脸上,悄悄露出了扬眉吐气的笑容。可是也有些人认出了这个青年人是谁了,他们不禁用又惊喜又担心的目光,紧张地注视着他。
国伦达乌鲁克坐在祭台上,脸色由于盛怒而变得十分难看。他从地上拾起权杖,紧紧拧起了两条灰白色眉毛。狐狸脸的图斯科没有料到这个青年人如此厉害,一番话竟一针见血地刺中祭坛上达官贵人们的心窝,他不觉心里有些慌乱,头皮有些发麻。但稍顷,他就对面前这个神情不卑不亢的青年人,瞪起了一双红丝丝的眼睛,以部落长者的口吻,断然训斥道:“今天是我赫哲各部三月三跳鹿节,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祭神祭祖概由部落头人长老们做主,你不过是个年轻后生,无须置言,还不赶紧退下!”
青年人闻言,英俊的面孔立刻现出严正神色,他当即驳斥珠新章京说:“不对!温吉衣尼是那尼傲的喜庆日子,当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祭神祭祖无分尊卑老幼,凡我族人皆可参加。另外,凡祭祀中有悖祖训的地方,亦皆可直言诤谏,他人不得横加阻拦……试问珠新章京,难道你有权更改祖宗规矩不成?”说到这里,他猛地转过身冷眼直视祭坛上青罗伞下,眼中射出愤懑光芒,“要说应该‘退下’,我到还想再问一句:自古祭坛之上,是我族人祭祀神明和祖先的地方,概不允许外族人混迹其间。你们祭坛上的这些各部头人长老,岂能不知族内这项规矩?那么,为什么竟能容忍他人高踞祭坛之上,而且任其发号施令、作威作福?”
青年人一连串诘问,让坐在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哑口无言。国伦达乌鲁克手拄着权杖坐在大椅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阴沉不语。珠新章京图斯科无言以答,他不敢去对视那青年人眼中的咄咄正气,慌忙转过身去。座上其余人也都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不过,胖猪噶珊达却不服气地嘬着牙,大声咳嗽着。不过那咳嗽的声音,很像是一只猫吞了根鱼刺,没咽进肚卡在了嗓子眼里。
额亦都用臂肘在大椅扶手上撑起身,他瞪圆二目,又是愠怒又是惊愕,一对小眼珠几乎要爆出来。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大胆的不速之客,见这个青年人言谈自若,神情镇定,但脸上那双令额亦都深感不安的锐利眼睛,此时却像有一蓬烈火在那眼中燃烧,而那蓬烈火似乎能把这整个祭坛都烧掉,这让他不禁有些胆寒。他不由脱口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