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人心万万千

　　柳仲元睁开眼，感慨道：“人生千千万，人心万万千。廖主任，你与我，真该庆幸，没降生在这样的家庭，否则，真悲哀！她的女儿，幸好远嫁了。这俩傻小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样一位母亲！唉，聂秀芝害了儿女，还浑然不知！”柳仲元摇了摇头，廖大平似懂非懂。
　　“对了，廖主任。聂秀芝说俩儿子大了，要分户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么回事。每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可一次性享受1.8万元的危房改造补助，是以户为单位。钱，她已经领了，但房子，又不改造。装穷，装可怜。这还不够，她鬼精得很，闹着要将两个儿子弄成两个户口，这样，就可以得两份危改补贴。对政策的掌握，她比谁都精！吴忠良也是贫困户，年年外出打工，积攒了些钱，碰上这个好政策，就将房子修缮了一下，弄得还真是蛮好、亮堂，上了些档次，聂秀芝她看了，羡慕得不行，硬说是政府帮他家弄的，天天喊不公平，我也懒怠再跟她解释！”
　　“哦。好吧，聂秀芝就交给我！大家都怕她，我不怕，此风绝不可长，定要煞煞她的威风！不说她了，上车，咱们去下一家。”
　　话说翻修房子，在农村可是大事。单一阿婆家闹得动静有点大，四邻皆知，有一人却还没露面，谁呢？儿媳刘月桂！
　　“哐啷”一声门闩响，大门“嘎嘎”震响着被拉开，一条肥墩墩的身子嵌在半开的门空里，她手搭凉棚，眯缝着眼，见太阳已经是中天偏西了。昨晚，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补睡了一觉，晕晕沉沉醒来，喉咙干卡、淤塞难受，一阵急吼吼的清喉声，一口浓痰终于“啪”的一声落地。
　　这人，正是刘月桂。昨天下午到婆婆家点了卯，帮着捡拾码好东西，见没多少事，找了个借口溜了。
　　刘月桂不愿帮厨，更不愿帮工，躲到现在。刘月桂胡乱洗了把脸，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得去婆婆那儿露个脸，说不定还能蹭点吃的。
　　一瞧，满场的人都是陌生面孔，刘月桂惊讶得嘴张得老大：“我的乖乖，走错地了？干活的，一个个比做自家的还卖力咧！”
　　刘月桂与婆婆的关系，一直没怎么好过。刘月桂最看不惯婆婆那张脸，成天像副茅屎板，又臭又硬，舌头在嘴巴里像生了根，撬都撬不动。一副哭丧相，等于明白无误告诉世人，她刘月桂是个虐待婆婆的大恶人！老公单福，人是长得高高大大的，谁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哑炮杖，还做啥啥不成，撂下一屁股债，打工去了。天天面对的，是冷锅冷灶冷床，日子过得跟坐牢没两样，苦楚与委屈没处说，只能靠摔盆墩碗、打鸡骂狗来发泄。刘月桂是想跟婆婆拌嘴吵架来着，但理上掰不过，容易落下恶名。后来，发现婆婆特疼孙子，一狠心，就故意打孩子撒气，拿这块烙铁往婆婆心口上烫。再后来，分了家，婆婆回老屋住，单过，日子才算消停清静了些。
　　柳仲元正在走访，手机响了，一瞧是邹总，一脸的不屑与嫌弃，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领导，对施工队的工作，还满意么？”邹总一上来，乐呵呵的，一副邀功求赏的节奏，全然忘记曾经的恶心和作死。
　　“施工队的工作？哦……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柳仲元淡淡应道。
　　“领导，不要托气。我也是在商言商，赚俩钱也难嘞，希望领导能理解。”
　　“又不是叫你去拯救地球，解放全人类！作为商人，也要有温度，也要讲高度！不能冷冰冰的，光盯着钱。这样子，政府才会喜，百姓才会爱，承揽工程，自然顺顺利利，到时，还怕赚不到钱？！”
　　“是是是，领导教育得对！”邹总唯唯诺诺，一副受教了的语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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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仲元正开着车呢，电话又响了，掏出一瞧，赶紧靠边停好车，热情喊道：“曾兄，特么还记得水深火热中的兄弟啊！关键时刻，还是兄弟给力哟！”
　　“切，少来。咱俩啥关系，是兄弟好么！老白（居易）说得对，商人重利轻别离。就刚才，邹总打电话来，叽叽歪歪的，说什么为了南水宛半拉子工程的事，腿都跑细了，折腾得半点脾性都没了。还自责呐，说自己整就一鼠目寸光的小人！嘿嘿，他说，你抬抬手，就有他享用不尽的财富！哈哈，反正啰里啰嗦一大堆。”
　　“他呀，鬼精得很！乖巧老实，是看到有你这尊大佛在后面嘞！曾兄，大恩不言谢，待兄弟回来再说！”
　　收了手机，双手一摊，柳仲元朝廖大平苦笑，廖大平报以一个理解的眼神。
　　商人逐利，施工队能够进村，也是一波三折。柳仲元做通单一阿婆的思想工作后，邹总却对仓猝答应，后悔了，暗自忖度，这条村路，政府迟早得出面的，这么些天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天。所以，柳仲元与他几番沟通交涉，他都哼哼哈哈地搪塞。一会儿说，墙面粉刷要贴石棉网，成本太高。一会儿又说，盖琉璃瓦，造价过高。
　　柳仲元无奈，只得让步，打听到，镇政府去年的交钥匙工程，完工后，还剩了些琉璃瓦，便厚着脸皮向镇党委书记甑世龙“借”，甑世龙哈哈笑道：“你这可是老虎借猪头呀！行，柳大才子的面子，肯定是要给的！”
　　事后，邹总又提出要单一阿婆先拆围墙！这下，惹得柳仲元怒不可遏，当即给城建局分管基建的副局长曾传生打了电话。曾传生很是了解柳仲元的脾气和性子，不是被逼得万不得已，是不会开口求人的。最后的结果，第二天，工程队就屁颠屁颠过来了。
　　施工是全包，自是不用挂心。
　　一农家小院，柳仲元、廖大平正与慢病患者贫困户李桂珍座谈，一旁的李树枝头，满缀粒粒青青的李子。
　　“李桂珍，这政策宣传单，看得懂么？”
　　“不太懂，尤其是那个叫做‘三免四减半’的，不太懂呢。”
　　“哦，三免，是说，看病，不用交挂号费，打针、换药，不用交手续费。这三项的费用，全免了。四减半呢，是说，住院时，床铺费、护理费，化验血、大便、小便和拍胸片，收一半的钱。”柳仲元手持宣传单，细细地讲解。
　　“还有，住院不用交押金，可以先住院，住院费的90%以上，国家帮你报销，余下的，自己出。比方说，住院花了100元，国家帮你出90多块钱，剩下的几块钱，自己出。听懂了么？”
　　“听懂啰，听懂啰！柳书记，你说的，好懂，一听就会！原来一直是懵的，搞不太清楚。”李桂珍搓着双手，高兴又不好意思。
　　望着李桂珍一副病恹恹又强作欢颜的样子，柳仲元心想，不是老病号，不是涉及切身利益，哪个会去记这些，哪个又记得住啰！李桂珍要强，硬撑着病休，下地插秧。
　　柳书记心疼劝道：“慢性病，吃药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靠平时保养。李桂珍，少辛苦点，少劳累些，做事不要把蛮。钱是挣不完的，有了还想有，多了还想多。身体好，才是真的好，比啥都强嘞！”
　　“是哟，是哟，柳书记，你讲得真好吔，身体好，才是真的好，比啥都强！唉呀，没病没痛，最好哟，报销得再多，也没意思！”
　　“明白就好，懂得这个，不容易吔……李桂珍，自己要多多保重身体，下次再来看你。”
　　“柳书记，谢谢你，真是劳烦你们干部哟，时常来看我！柳书记，你慢走，得空常来坐坐呐！”
　　离开李桂珍家，准备去走访另一户，陡然发现车子边围着近十个村民，多为妇女、老人，指指点点，议论什么。
　　柳仲元惊愕不已，以为发生了啥大事，迅速朝车子走了过去！
　　见到柳仲元，村民围了过来：“干部，你也到我家里去看看，我家里也困难嘞！帮我家，也评个困难户……”
　　“是呀，干部，哪家不困难？会装穷，会叫苦，就评上贫困户！婆婆的奶，哪个不可以吸，哪个不可以吮！”
　　“是哟，是哟，贫困户不能他们几家年年当，也要轮得来……”
　　原来村民是想争当贫困户！
　　当作柳书记的面，这样子吵吵嚷嚷的，廖大平觉得失了脸面，顿时火冒三丈，大声呵斥道：“叫什么叫，吵什么吵！成何体统，简直是乱弹琴！你们看清楚，这是我们村委的第一书记，柳书记！”
　　村民迅速静了下来，怀疑地望着柳仲元，一副是真的，还是假的表情。
　　柳仲元不慌不忙出声道：“哦，家里有困难？哦，想当贫困户？可以呀！”
　　众人听完，一脸欣喜，没想到，这新来的柳书记，这么好说话！很快，又迟疑起来，哪有这么容易，一定得问个明白！小声质疑道：“柳书记，你逗我们的吧？柳书记，你骗人的吧？”众人望着柳书记的脸，想瞧出些端倪。
　　望着眼前这些来堵自己的妇女、老人，一副眼巴巴的样子，柳仲元内心有些复杂，但争当贫困户，此风绝不可长！
　　压住内心的悲凉，柳仲元好气又好笑道：“我说的是可以！因为，这是你的权力。”
　　“想当贫困户的，到年底了，到村委来报个名，或者写个申请交到村委来，就行了。到时，在听证会上，你把你家的困难说出来，让大家来听听，来评评。我想，都是乡里乡亲的，四人八只眼，你家如果真是困难，谁会昧着良心，哪个会刻意与你过不去呢，是吧？肯定会投的！所以，评不评得上，我说了不算，廖主任说了也不算，得靠大家投票。如果没评上，怨不得谁，怪不得哪个。我想，也完全没这个必要！为啥？说明你家里搞得好呗！你总不至于，为了评上贫困户，指望自己家搞得没有，搞得穷吧！”
　　“理是这么个理……”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柳仲元沉声道：“乡亲们，评上贫困户，不是好事吔！贫困户，不是病，就是痛；不是得癌，就是患上了绝症；不是孤苦无依，就是老无所养。可怜、造孽呐，不要去争，争不得嘞！”柳书记的话，说得确实有些雷人。
　　众人听了，内心一阵惊悚，而眼下的事实，确实如此！不由后怕起来，下意识道：“我不争了，争不得哩！”众人像躲避瘟神一样，一下子全散了。
　　廖大平缓过神来，朝柳书记竖起大拇指，“柳书记，你厉害，确实厉害！你的话，说得透彻，一针见血。不，是针针见血！我们总是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群众又不理解，以为藏着多大的猫腻嘞，弄得是怨声载道。可惜啦，刚才只顾听，精彩片断没录下来。”
　　“切，拍我马屁，没用！唉，争当贫困户，着实可憎！可恶！走，去下一家。”柳仲元点上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扔了一根烟给廖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