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怒斥聂秀芝

　　廖大平一坐上车，吸了吸鼻子，嗅了嗅：“车真香，坐着真舒服！”东瞧瞧，西摸摸，艳羡不已。又突然疑惑道，“柳书记，县生猪养殖污染治理、城乡环境整治，俩督查组都来了，还带来了电视台记者，咱们村做得这么好，可以上电视哦，为啥你不去呀？”
　　“不是有龚书记、罗主任陪着嘛。事做好了就行，去凑这个热闹干吗？有些贫困户，还在家翘首企盼呢！咱们帮不了什么，但是，看望一下也是好的。”
　　柳仲元开着车，信心满满。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阳正晴。
　　走访的第一户，户主叫肖泽青，八十四岁，卧病瘫痪在床三年了。
　　房子是砖混结构的二层楼房，家里搞得挺干净。柳仲元担心，久病床前无孝子，直奔床前，看到被褥、床单、老人身上衣裳都很干净。老人目光浑浊，有些浮肿，与他交流，得通过他六十多岁的儿子，附在耳朵边，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讲，才明白个大概，人憨了。
　　肖泽南的儿子，戴一副黑框眼镜，左眼几乎失明，是搞大集体时修水库受的伤，算了工伤，每年政府会给予一定的补助。一番简单的了解，发现家庭成员精神状态都很好，脸上没有丝毫的悲戚和日子过得艰难的神色。
　　柳仲元“老怀甚慰”，又怕是谦虚，还是诚恳问道：“家里还有啥困难？说说看，能帮的，我们一定想办法帮。”
　　“没有，没有，都很好。”反倒口口声声说，“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感谢柳书记！”
　　“……”柳仲元事先准备好了一箩筐抚慰的话，硬是没派上用场。
　　一普通农家，如此懂得感恩，令柳仲元感慨不已，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家里搞得挺干净的！人心也挺干净！”临行前，握着他们的手，动情说道，“我给你们夫妻俩点赞！感谢你们对政府的理解与包容！下次再来瞧老爷子。”
　　离开了肖泽青家，廖大平解释了一句：“老肖家，家教好，‘惜福人家才有福’是他们家祖传家训！”
　　“哦，怪不得，气节还在！所以，人穷，志不能穷。”柳仲元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还恭敬地给他敬了一枝烟，又替他点上。
　　廖大平坐在副驾驶，特特地摁下车窗，挺着胸膛，沿路主动与村民大声地打招呼，拽得有点二。
　　走访的第二户，是位老嬷亲，叫聂秀芝，户主名是她大儿子黄根生。老嬷亲没有手机，廖大平找了老半天，才在村口找到，她正在看人打牌。
　　老嬷亲有些矮瘦精悍，面相给人的感觉比较狠戾。见到柳仲元后，目光一直在他的车和手提袋间来回逡巡，没有作声。
　　廖大平赶紧介绍：“老嬷亲吔，这位是咱们南水宛新来的第一书记，柳书记。”并指了指她家门口墙壁上的帮扶联系卡上新换的照片。老嬷亲只是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柳仲元察颜观色，读懂了她的意思，无奈地笑着对她说：“大娘，对不住啦，今天主要是来认个门，了解一下您家里的情况。”
　　老嬷亲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吱，自顾自地去开门。廖大平领头，柳仲元跟了进去。
　　堂屋几乎成了鸡窝。鸡见有人进来，乱飞乱蹿，扑腾起阵阵灰尘。地面到处是鸡屎，脏得无法下脚。更雷人的是，她两个儿子——两个青壮男丁，竟然还在房间里睡觉！
　　两人被聂秀芝训了几句，表情有些木讷，眼神呆滞，见到廖大平时，都比较平淡，古井不波，像是习以为常。待看到柳仲元时，感觉面生，知道家里是来人了，有些局促起来，脸上添了些不自然的僵硬和羞赧。
　　廖大平面无表情，直筒筒介绍道：“她的两个蠢子崽，都有残疾，大的叫黄根生，是‘天聋’，小的叫黄贵生，是‘地哑’。”
　　柳仲元面带自然的微笑，朗声与兄弟俩打了一声招呼：“小伙子，你们好啊！”
　　两个小伙尽管一个听不见，一个不会说，但眼睛好使，都会意，不约而同地搔了搔头，腼腆地笑了笑，露出小孩般的羞怯。
　　老嬷亲机械地又很自然地将众人引到灶屋。
　　灶屋里还算干净，可以说是家里唯一的一块可落脚的净地，搁着一张小饭桌。一家三口应该是在这里用餐。一进灶屋，老嬷亲与两个儿子，各自拣了凳子、椅子，端端正正坐下。瞧这动作和架式、这行云流水般的节奏，应该是习惯成自然了！
　　柳仲元有些愕然，“是不是干部来多了，他们的动作都程序化、标准化了！”内心泛起一阵难以言状的苦涩。
　　还没等柳仲元坐好，老嬷亲就开始诉苦，一口浓浓的湖南口音：“我俩儿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俩傻子，头脑不清醒。你们瞧瞧，人都是蒙里懵懂的。大的快三十，小的也二十七了，还都是单身嘞！”说着说着，开始抹并不存在的眼泪，俩小伙子傻傻愣愣的，认真地端坐着，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拍戏。
　　老嬷亲背书似地继续道：“种田呢，他们种不了，希望政府帮忙解决他们的工作。莫得工作，到哪里去讨堂客哟……他们都成年了，应该分两个户口……你们干部做事呀，不公平嘞，像吴忠良家，房子政府帮着装修，为啥我家的房子不给装修！你是书记哒，你得评评这个理哒！单一老嬷亲的房子也翻新啦，听人讲，就是新来的柳书记帮忙弄的。柳书记，你一碗水要端平嘞！”
　　老嬷亲说一句，廖大平翻译一句，柳仲元耐心地一一记在本子上，一直待她讲完，都没作声，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
　　临要走时，柳仲元突然对着聂秀芝母子三人，非常严厉地问道：“上次不是安排了家家户户搞卫生吗？你家这么脏，到处都是鸡屎，为什么不搞卫生！难道搞个卫生，也要政府帮忙不成！
　　“别人到你家来作客，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卫生、干净，是一家人的脸面！聂秀芝，你也是几十岁的人啦，这个会不懂！”柳仲元两眼逼视着对方，越说越气，气势渐渐上来了，说出的话，钉是钉、铆是铆的，不容置疑与狡辩。
　　聂秀芝紫胀着脸，陌生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后先伢子。
　　末了，柳仲元又指着兄弟俩：“还有你们两个，黄根生、黄贵生，以后，不许睡懒觉啦，扫地，懂吗！希望下次来，不是这个样子！”
　　说完，柳仲元怒气冲冲地上了车，留下目瞪口呆的一家三人。廖大平还杵在原地发愣，当柳仲元发动车准备走时，才一个激灵醒来，拉开车后门，钻了进去。
　　在村委副主任廖大平的记忆里，面对建档立卡贫困户，帮扶干部都是好声好语小心地抚慰，尽说些贴心暖肺的话，而敢当着贫困户的面前发飙的，柳仲元是第一个！
　　柳仲元开出了老长的一段路，才将车停下来，脸色铁青，抽出一支烟扔给廖大平，自己点上一支，狠劲地抽了几大口，将烟憋在胸肺很久，才重重地吐出。
　　“聂秀芝竟然被你们惯成这个样，简直是无药可救了！简直是病入膏肓了啊！连最起码的礼仪廉耻，都丢掉了！帮扶工作，完全是步入了歧途！”柳仲元镜片后犀利的眼神，发出噬人的光。
　　廖大平不禁打了个寒战，没想到平时斯斯文文的柳书记，发起火来这么狠戾。感觉到柳书记那强大的气场，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不知为何，竟开始很些怵他，嗫嚅道：
　　“这个老嬷亲，最难缠了，今天，今天她算是被你镇住了。她聂秀芝，就是个烈货，晓得情况的干部，都是小心翼翼的，能躲就躲，弄得不好，还会遭她骂……她自己的两个女儿，都怕得她要死，远远地嫁了，一个在长沙，一个在莲源，从不回来。
　　“帮扶干部不带东西，一般不会进她家的门，省得看她脸色。柳书记，你是第一个……”廖大平揣摩着如何表达。
　　“是第一个敢摸她老虎屁股的人，是第一个敢指责她的人，对吧？所以，每次都是她占尽上风，帮扶干部还得战战兢兢陪着小心，弄不好，还要遭她训斥！是吧？所以，平时的帮扶，都是低声下气的，都是讨好似的！所以，一向就没人敢理直气壮地批评她，指出她的问题！所以，你会感觉我很突兀，很特立独行，是吧？”
　　柳仲元的话，越说越犀利，一针见血。廖大平不住地点头。
　　“唉，你们这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会将她的胃口越吊越高，胆子越养越肥，会让她在错误的道上，越走越远！”
　　柳仲元眼神如电，洞彻寰宇，夹烟的手指在空中点着，似乎在戳破一个个虚假。
　　廖大平也觉得蛮委屈，出声解释道：“不是，柳书记。这个老嬷亲，轻易得罪不得的，她会到镇上去闹，会到县上去上访！何况，到时，不是还有一个满意度测评吗？我怕测评时，你会受影响嘞！”
　　“好了，也不是责怪你，只是觉得帮扶工作走进了误区。当然，这涉及到考评的体制机制问题。唉，当干部当得怕帮扶对象，也算是千古奇谈！有中国特色喽！”柳仲元自嘲苦笑了一下，脸色渐渐平和下来。
　　“这怪不得大家，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谁也不想无故招事惹事。这位老嬷亲，也确实是一个成了精的人，她摸准了帮扶干部的心理，吃透了其中的诀窍，现在的她呀，已经是食髓知味了啊！”
　　直至此时，柳仲元才真正体会到帮扶工作的难和棘手，痛苦似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