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7）

　　瘦鱼条拨什库忙巴结地凑上前去，伏在这位朝廷三品大员的左耳边，指着艾伊阿莎小声说道：“大人真好眼力！这个女子就是猎户卡库玛的妻子。有人说，沙克杰草原盛开的依尔嘎（依尔嘎：赫哲语，花。）没有她美丽，天上五彩的巴恰勒诺衣（巴恰勒诺衣：赫哲语，彩虹。）也没有她娇艳！她就是我们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艾伊阿莎！”
　　胖猪噶珊达站在瘦鱼条拨什库的身后，这个愚蠢但善于阿谀的下层官吏，也胁肩谄笑地挤上前，趴在副都统大人的右耳边，连忙补充说：“这个艾伊阿莎不光是模样儿百里挑一，还是个极心灵手巧的人呢。人们说，她绣出来的葡萄，鸟儿都飞过去啄两口，她绣出来的花儿，蝴蝶都围着它飞哩！”
　　额亦都边听着这两个心腹的介绍，边频频点着头。他见艾伊阿莎蜷缩在尘埃上，一身紧身的狍皮衫，纤细的腰间扎系的土布勒勒上（勒勒：赫哲族妇女穿的一种自颈至膝的围裙。）用鱼皮剪贴着海水江牙，裤角上有十几枚贝壳缝在那里作为装饰，脚下是一双精巧的鱼皮温塔。她浑身上下衣饰虽然破旧简陋，可是丝毫不减她娇美的容颜。她面颊十分苍白，一双弯月似的眉毛下边，长长的睫毛在黑亮的俊眼上，遮出了两抹淡青色的阴影，两条乌黑柔美的长辫（长辫：赫哲族习俗，已婚妇女梳双辫子，反之梳单辫。）像瀑布一样披散在她的胸前和身后。不过，此时她那原本像黑宝石一样的闪亮动人的双眸，已经变得十分黯淡，那端庄而纤巧的嘴唇，不时地在痛苦地颤动着。
　　额亦都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立时露出了贪馋的目光，只管在艾伊阿莎的身上转来转去。他觉得眼前这个美貌女子，让他身边的一群侍女都黯然失色。看着看着，他脸上不禁浮出了一副淫邪的笑容，开口对这个跪在尘埃中的女子说道：“你是艾伊阿莎？啧啧，起来，起来，快快起来！”
　　额亦都嘴里啧啧着，连他自己都发觉他的语气，突然间竟变得无比温柔，他甚至还坐起身，伸出手去想要搀扶那女子。但是艾伊阿莎已经惶悚地朝后挪动身子，躲开了他的手，赶快站起了身。
　　额亦都待这女子站起，发现她虽然是荆钗布裙，但她那娉婷的身姿上，既有年轻母亲的风韵，而又不失少女的窈窕，特别是她那沉静的气质中，显露出年轻女子的清纯秀美，而又有成熟女性的凛然端庄。副都统大人看了，更加怦然心动。他脸上浮出一个暧昧的微笑，略一沉吟，便手捻八字胡须，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加细声细气了：“这么说来，你是来为你丈夫求情的了？”
　　“大人，求求您开恩吧……”艾伊阿莎怯生生地抬起头，晶莹的泪珠盈满了眼眶，脸上露出痛苦和乞求的神情，“我丈夫这次本不该再交纳贡赋，您就免除我们全家这一次吧。他是个好人，孩子们不能没有他们的阿玛，我也离不开我丈夫。大人，您就宽恕了我们吧……”
　　额亦都坐在上面，他发现眼前这个女子，因为极为紧张和激动，浑身颤抖着，淡淡的红晕浮现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他看了觉得更加楚楚动人。副都统大人看了，不由得心旌摇曳，一个邪恶的念头渐渐涌上心头。可是，他肥脸上却佯作一本正经的模样，把肥胖身躯又仰坐回虎皮大椅上。
　　“唔？你这女子，是想请本大人法外施恩么？”额亦都反问道，随后鼻子里故做不耐烦地哼了两声，嘴里拖着官腔又说，“这如何可以呢？须知缴纳皇贡国赋，乃是我大清定的律例，二百多年前立就的规矩。如今本官奉朝廷严旨，前来催促你们赫哲百姓，每家每户按期交纳貂皮等贡物……这，有谁敢违抗大清的律例，坏了朝廷的规矩呀？”
　　艾伊阿莎慌忙又给副都统老爷跪下了，她只是垂头啜泣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额亦都一见，又佯作同情地叹了口气，说道：“唉！你们都深知本大人一向爱民如子，对你们赫哲百姓，素以宽厚为怀……好吧，既然你丈夫确有延宕贡赋的隐情，本大人这次就破例宽恕了他，判他卡库玛无罪，准予当庭释放！不过，”说到这里，他一对小眼睛死皮涎脸地盯在艾伊阿莎身上，从虎皮大椅上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凑到这个美貌女子面前，弯下腰低声说道，“不过，本大人答应了你，这次放了你丈夫，你也须答应本大人一件事情，你看如何啊？”
　　“一件事情？”艾伊阿莎仰起头，惊异地反问道，一时竟有些茫然。可是，额亦都身上那种难闻的鸦片烟焦臭和满嘴熏人的酒气，让她直想呕吐，而且从他那双淫邪的目光中，她立时明白了几分他的用心。她惊惶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脸色倏地涨红了。
　　额亦都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他更加逼近这个美艳动人而看上去又十分驯顺、柔弱的女子，继续低声对她说道：“正是。只要你肯答应本大人一件事情，本大人只须一句话，即可放你丈夫回去，而且，从此以后，你也可以一步登天，再不用过什么清苦的日子了！”
　　艾伊阿莎看着额亦都脸上那猥琐的神色，越发吓得不知所措。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缩着，连忙垂下眼帘不敢去看，身子也簌簌地抖了起来。
　　额亦都愈发得意地笑出声来，他两只色迷迷的眼睛，只管盯在了艾伊阿莎那俊俏的脸上。
　　“好，只要你答应本大人，做我副都统老爷的第九房侧福晋（福晋：满语，夫人。侧福晋即姨太太。），离开祭坛下那个穷小子卡库玛，来到本大人的身边，本大人就立刻放了他，你从此也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了——你看怎么样啊？”
　　额亦都看见艾伊阿莎僵立在那里，脸色变得越发羞红，两颗晶莹的泪珠，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副都统大人觉得眼前这个赫哲族女子，像一只可以任意摆布的羔羊，马上就会乖乖就范，而且感激地跪下去给他谢恩了，他不禁更加得意起来，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他走到这个弱女子的面前，伸出手去在她俊俏的脸颊上，狎昵地摸了一把。
　　柔弱的艾伊阿莎被副都统大人这突然的举动，吓得懵住了，脸色一时变得死一样苍白。她嘴唇可怜地抽搐着，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但是只一刹那，她就忍住了泪水没有让它落下，而且她那平日柔媚的眼睛里，倏地闪出了极严厉光芒。她怒不可遏地挺起身子，抬起右手“啪”地一记响亮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她面前副都统大人的丑脸上。
　　祭坛上的国伦达、珠新章京、带刀戈什哈、衙署幕僚、哈番、拨什库，以及所有贵族老爷们，一瞬间，全都惊呆了。他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一个个张大了嘴巴愣在了那里。半晌，还是胖猪噶珊达首先“啊——”的一声，尖声叫了出来：“她、她——她竟敢打副都统大人？！”
　　这一记响亮耳光，似乎不啻一个惊雷。祭坛上的达官贵人们，胆战心惊地望着艾伊阿莎，望着她那双喷着怒火的眼睛，他们都没想到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竞有如此的勇气和胆量，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手打了朝廷大员的耳光。
　　站在祭坛下的穷苦百姓里，立时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叹声和低低的欢呼声。
　　额亦都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红肿的肥脸，他一时僵立在那里，肥胖的身躯竟不由身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世上竟会有这等事情，他，这个朝廷三品命官、西太后和皇上的宠臣，他这个副都统大人、乌苏里赫哲各部的太上皇，竟被一个阿哈的女儿打了耳光。这还了得？这一巴掌与其说打在了他脸上，毋宁说更打在了他的心里，大大伤了他堂堂副都统大人的高贵和尊严，让他在百姓们面前，大丢了脸面。但是，他只愣了一会，便立刻暴跳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把这个大胆贱人给我抓、抓起来！快抓起来！”
　　几个站在祭坛下的戈什哈，此时才像如梦方醒，赶紧一齐拥上祭坛，七手八脚地把艾伊阿莎捆绑起来。
　　艾伊阿莎一时有些慌乱，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厄运马上就要落到她的头上。但她把心一横，很快镇定下来。她昂起头站在那里，咬紧嘴唇没有说一句话。她美丽的面庞冷峻得如同一座冰山，威严也如冰山一样。
　　副都统大人余怒未息，他转身坐回虎皮大椅上，一手捂住红肿的腮帮，一手指着仍被绑在托洛杆下的卡库玛，眼里闪出可怕的绿光。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打！继续给我打！准备刑具，等下把这贱人也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