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大人！”青年猎人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说道，“大人，我实在不该缴纳贡物的，我被指派出了官差，我——”
　　“哼哼。”额亦都用鼻子嗤了两声，他摇晃了一下脑袋说道，“今日乃是跳太平神的喜庆日子，哪有工夫听你等解释!唉，本大人是局外之人，本不该过问你们族内敬神的规矩，不过，今天像你等这样扰乱了祭神圣典，本大人却深知，将会惹起法斯库（法斯库：赫哲语，瘟神。）动怒，到那时，它会让你们赫哲各部瘟疫横行，人死畜亡，给你们阖族带来大灾大难……罪孽，罪孽！如今你们这些人就是触犯了神灵的罪人，今天本大人是代神灵惩处你们这些刁民的！”
　　额亦都说着，朝下面一挥手吩咐道：“来人，把这个人也带下去受鞭刑！”
　　坐在一旁的乌鲁克这时站起身来，说了声“等一等”，他抬手阻止了拥上祭坛的亲兵，然后走到那个年轻“刁民”面前，他认出这是他的“哈拉莫昆”臣民，就摇着头慢慢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卡库玛……我知道你平日为人忠厚老实，安分守己，又是我们舒穆鲁岳洪数得着的好猎手，这一次你为何也要拖欠皇贡不交啊？”
　　卡库玛佝偻着身子，他看着国伦达讷讷地说道：“我捕貂时候受了伤，躺了差不多有半个冬天，后来，我又去了依兰哈拉——”
　　乌鲁克显然不记得卡库玛出官差的事，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道：“这都是你的事情，与别人何干？总之你应该按时把皇贡缴纳出来才是！还有，你说什么去了依兰哈拉？想不到你卡库玛要养家要糊口，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去外地游乐！”
　　卡库玛一听，顿时睁大了眼睛，他又惊愕又感到冤屈，壮起胆子对乌鲁克说道：“国伦达，当初是您派我出这次官差，我险些死在异乡。如今我回家刚刚只有三天，哪里拿得出……进皇贡的貂皮呵！”
　　乌鲁克听了，略微一愣，但旋即愀然作色，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向卡库玛斜看了看，轻蔑而冷淡地说道：“胡说！此种话没人要听。只要是没有缴纳贡赋，就是触犯了王法和族规！今天就是像你这样一干人等，扰乱了三月三跳鹿节，冒犯了各位神明，悖逆了本族敬神法祖的祖规。实在是罪过，罪过！”
　　卡库玛被反绑双手站在那里，他脸色苍白，两眼急得冒火。但他嘴唇虽然颤动着却欲辩又止，只能咬紧嘴唇，低下头去，不再作声。
　　“把这个没有缴纳贡赋的刁民，快些绑到托洛杆上去！”额亦都大声吩咐说，“当众鞭笞一百，看看有谁还敢抗拒朝廷，不老实缴纳贡物！”
　　几个亲兵上前，左右两边紧紧挟住卡库玛，把他拖下祭坛，牢牢捆绑在祭神的托洛杆下。
　　一个身高体壮、满脸横肉的戈什哈，横着身子走了过来，刚才他奉命在祭坛下鞭挞了好几个穷猎户，这时他弹眼暴珠地盯了一眼卡库玛，脸上横肉索索抖了两抖，随后捋袖擦掌地将手中牛筋皮鞭在空中甩了甩，把它浸在了脚下的冷水桶里。
　　“凡你们赫哲百姓，有不向朝廷缴纳贡赋者，就是抗拒朝廷，就是大逆不道，就是谋反！要一律按反清论处！”额亦都坐在祭坛虎皮大椅上，发出一阵狞笑，随即大声咆哮道，“打！给本大人狠狠地打！要让你们大家看看，这就是不肯缴纳皇贡的下场！”
　　卡库玛被捆绑在托洛杆下，恐惧的寒栗一阵阵向他袭来。他想向副都统和国伦达老爷再喊几声“冤枉”，可是，他知道已经无济于事，于是绝望地紧紧闭上了双眼。
　　满脸横肉的戈什哈，伸手从冷水桶里拎出了牛筋皮鞭，他紧了紧腰带，往两手“噗噗”吐了两口唾沫，一双狼一样恶狠狠的目光，在卡库玛瘦弱身材上又搜寻了一遍，随后高高举起了皮鞭……
　　一下、二下……十下、二十下……
　　皮鞭一次又一次扬起，又狠狠抽下，一记记火辣辣地猛抽在卡库玛的身上，他的身子立时疼得抽紧了……起初，他还能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不出一声，可是，一会儿豆大的汗珠就不断从他头上冒出来，整个身体开始抽筋剥骨般的巨痛了。他徒然地耸起肩头，拼命扭动着身躯，想逃避那雨点似的皮鞭，但那沾水的皮鞭，却更凶更猛地抽在了他的身上。很快，他身上褴褛的衣衫就被抽破抽烂了，露出了瘦弱的皮肉。接着，一滴、两滴殷红的鲜血，从他被抽绽开的皮肉里渗了出来，随后更多的鲜血流出来，浸透了他胸前破烂的衣衫……他先是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随后他终于再也难以忍受下去，“啊——”的一声发出来裂帛似的惨叫。
　　祭坛下的人们似乎都窒息了，许多人朝托洛杆涌去，想要救下这个惨遭毒打的年轻人，可是一群带刀戈什哈逼了上来，人群被迫退后了……
　　就在这时，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子，在草滩上出现了，她手里领着一个三岁的男孩，拼命朝这里跑来。她穿过人群一直跑到了祭坛前面，到了跟前，她一眼看见了那个被捆绑在托洛杆下正在受着酷刑的人，立刻丢下了手里的孩子，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卡库玛——”
　　她是卡库玛的妻子艾伊阿莎。
　　卡库玛听着妻子带着哭声的呼唤，从昏死中慢慢醒了过来。他满脸是血，身上被皮鞭抽烂的衣衫，裸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肉。艾伊阿莎不顾行刑者的皮鞭会抽到她自己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丈夫，她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保护丈夫。艾伊阿莎是听到消息，把小女儿扔在了家里，带着小卡尔干急忙赶来的。
　　小卡尔干哭喊着也要跑过去救阿玛，人群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慌忙把他从戈什哈的脚下抢了回来，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
　　“你们放了他吧，我丈夫不是坏人，他是好人哪——”
　　艾伊阿莎悲怆地哭喊着、哀求着，她没有血色的脸，苍白得怕人，含着泪水的两眼，哀哀地看着手里擎着皮鞭的行刑者。可是，那个满脸横肉的戈什哈理都不理，凶狠地把她推倒在地。她挣扎着站起身，又跪到祭坛上乌鲁克的身边，急促地恳求说：“国伦达，您救救卡库玛吧！他病倒在依兰哈拉，险些死去，他刚刚才回到家——您是我们部落长，只有您能救他，您就救救他吧，我们全家人都求您了……”
　　乌鲁克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卡库玛今天没有缴纳贡赋，他是违犯了王法！而且，他因此还把好端端的跳鹿盛会给搅乱了，他这又是冒犯了神灵，触犯了族规！如此累累罪行，我虽为国伦达，也是爱莫能助……适才副都统大人已经说过，这次凡是拒不缴纳皇贡者，就是抗拒朝廷，罪同谋反，是要判重罪的！”
　　“啊！”艾伊阿莎惊倒在地上，可是她又忽地站起来，朝高坐在祭坛上的额亦都直奔过去，随后“扑通”给那个手里攥着赫哲百姓性命的人，跪了下去，“大人！求求您饶了我丈夫吧，卡库玛不是刁民，他是不谋反的，他、还有我们一家人，都是老老实实的百姓啊，大人……”
　　“胡说！”额亦都半仰在虎皮大椅上，他瞪起眼珠，神情傲慢地申斥道，“本大人一向深知，你们这些穷百姓都是贱骨头！这皇贡国赋，是当年朝廷给你们赫哲各部立下的规矩，太宗皇帝颁下御旨，对你们漫不朝贡者，就发大兵征讨！近来朝廷又颁上谕，对你们这些不交贡赋的人，要施以重刑！今天跳鹿节上，你丈夫没有交出贡品，他就是大逆不道的刁民！来人哪，继续给我——”
　　额亦都“打”字还没有出口，艾伊阿莎已经匍匐在他的脚下，两手扯住副都统老爷的袍角，早已泪流满面。她仰起脸看着他，苦苦哀告道：“大人！大人！求求您千万饶恕我丈夫吧，他实在是无辜的啊！大人！您就开恩吧……”
　　额亦都拧起了眉毛，他从虎皮大椅上坐起身，嫌恶地一把拨开了艾伊阿莎的双手，然后恶狠狠地抬起了朝靴，准备朝她踢去。可是，就在这时，副都统大人突然收住了脚，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在了艾伊阿莎的脸上。原来，他这时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竟是个容貌绝色的女子。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满含着晶莹泪水，那如花般秀美的脸庞上，流露着极哀婉但又楚楚动人的神情，一下子让他看呆了。他张大了嘴巴，两眼只管直勾勾地盯着她。
　　瘦鱼条拨什库此时站在副都统大人身后，他手捧花名簿正准备向额亦都禀报收缴贡品详情，一见眼前这情景，眼睛一眨，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