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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六弦之城 作者:维也纳的猫 发布时间:2013-08-10 11:48:37 字数:5187
一八
她最后一次去拜访索尔的琴行也是一个星期四。一股从北方吹来的寒潮正在席卷G城。尽管已经四月了,但气温还是降到了零下。从早上起天空就阴沉沉的,电台一直在提醒人们可能还会有一场大雪。但琴行里的情况已经较以前有了改善,装上了供暖的设备,因此露露和琴师可以脱下大衣,从容地叙旧。
“今年的天气可真奇怪啊……”
“是的……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的,有一年,雪一直下到了五月……”
“您近来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还好,最近我们开始筹划四月底的音乐节了。不过您知道,今年的变数多多了……莱昂之前的那个乐队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中心人物,又不能一直等着有空闲的其他乐手一起合作演出,所以最后还是解散了……那些成员也都分散到别的乐队里去了,有的仍然和我们签着合同,但有些就失去了联系……另外您还记得奥尔加吗?奥尔加·菲奥罗夫娜,她结婚了,已经离开摇滚圈,开始照顾家庭了……”
“是吗……”
“镇子上制琴的手工者也走了一半了,其中有不少我的熟人……的确,这很让人沮丧……因为去年冬天的天气太恶劣,木材的储备和开采都缩减了一倍,新砍伐的木头质量又很差,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今年的收益无望可图,就搬去了别的城市寻找新的生活了。我听说一些人在教音乐谋生,而另外一些就没有这么幸运,一直居无定所,做些零碎的杂货,有些人还去了汽车制造厂……”
“这可真是物是人非啊,一切都和从前那么相似,您和我还是坐在这间琴行里闲谈,但却又已经大不相同了……”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又是一年了……这么说来,的确让人伤感……”
他们沉默了。但这一次,缄默在露露看来也有着一种别的意味……琴行仿佛是一个共谋者一般,释放出一股重力,孕育着,将他们引向那个最后的,无可避免的话题……她等待着这段难熬的时间过去,然后下定决心,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出了那个让他们一直以来都努力淡化,感情复杂的事实。
“上一次在电话里我对您说过,莱昂公寓的租期快要到了,而我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我再负担这笔开销……您知道,失去了莱昂父亲的支持,情况就十分不同了,要困难得多……也许这才是现实,之前尽管知道我们自己总是沉浸在幻想中,但我们也一直没有人首先站出来打破它……再说,我想过了,您说得对,我想要走出那个地方,那个泥潭,把过去生活的碎片留在身后……您瞧,我十分不愿对您说这话,这对您和我来说都是坏消息……我已经打算要搬走了,也许会离您和莱昂的那些朋友们更远了,也许还要离开G城。关于这一点我现在还不知道,只是认为似乎那样能让一切都真正重新开始。不过这样一来,我也不知道下一次再拜访您会是什么时候了……”
她说完许久,琴师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他理解一切。但他始终低着头,不让她看到他的眼睛。露露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索尔……您刚才说一切都和往日不同,再也回不到那些早晨了,而我偏偏在这是告诉您这个消息……请不要误会,我绝不是想让您伤心……”
“不……您用不着道歉。您这么做一定有您不得已的理由,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在同一时间里发生,一定是因为之前未能解决的困境积压在一起,使得我们生活的天平倾斜了,到了不得不舍弃、改变的时刻了……我理解您,您和莱昂都是我的朋友,尽管想到要失去您会让我很痛苦,但我更愿意看到,从今往后您能与那些来自过去的迷雾一刀两断,带着一个确凿的答案继续生活下去……”
他是不是对她今天来琴行的目的以及接下去他们将不得不揭示的那些秘密已经了然于心了,才会说出这样富有暗示意味的话来呢?露露暗自思忖着,感到一阵苦楚。想起过去他们喝着咖啡,聊些小事而消磨的许多个平静的下午,她仿佛又失去了勇气。
“所以可不可以这样说,您今天来琴行,就是为了道别……”
“是的……”
“这可真突然哪……不过,我似乎早在以前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您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给您的生活带来混乱和空虚的琴行……”
“请您原谅……我也知道,这意味着我在莱昂的案子上是个失败者,但对我来说,这样似乎更是一种解脱……”
“不……当然,事到如今,既然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您就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但他们既没有就此分别,也没有真正地感到如释重负……露露的目光逐一掠过琴行里的摆设和物件:带细木护板的墙壁,以及那些挂在墙上的画。除了几把新做的琴填补了一些卖出的乐器留下的空缺之外,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和莱昂失踪的那个早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仿佛在那以后几个月的时间都变得无足轻重了。琴行中停滞的空气在默默地消化着一切发生过的事和人的记忆,一旦回到这里,一个人几乎不用多费什么力气就能想起过去的细节……她忽然明白了侦探坚持要她重新回到事发地点的原因。琴师坐在她对面,两只手臂无力地支着身子,脸上显出失魂落魄的神色,仿佛他也迷失了方向。
“索尔……在今天离开您的琴行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她不由得停下来。琴师的手抬了起来,然后又猛地落下。他表现出一种奇怪的欲言又止,似乎想要阻止她说下去,但又十分犹豫。露露想,也许他已经知道接下去他们要谈什么了,但感到疲惫,决定听天由命了。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把一切都看作是在催促、鼓励她说下去。
“我想再到二楼,到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莱昂的那个地点去看看……”
“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请上去吧……但要是您不介意,我还是想呆在楼下,处理些合同……请原谅,我就失陪了……”
她点点头,站了起来,向楼梯走去。索尔还只是坐着,并没有动。她经过他身边时,琴师转过身去,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脚步,仿佛是在尽到最后的责任护送她一般……起初她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脚下的木头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声响,但后来她意识到,那种在她耳中轰隆作响的有力节奏是自己的心跳。露露感到一阵虚弱,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那是沉积在这里的一切,她想,那些交谈,心照不宣的眼神,一个手势,她最初那种顽强的直觉,那些日记本上的隐喻,莱昂葬礼上大地中的深洞,一切都不可逆转地将她带回到十一月的那个早上,带回到他幽灵一般苍白的影子跟前……她已经走过了转角,琴行二楼的光亮隐约可见。楼梯扶手遮住了露露的视线,她想极力辨认出前方物体模糊的轮廓,没有看到在一楼琴师注视着她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离开了椅子,紧锁上琴行的大门,并在上面挂上了歇业的告示。
琴行二楼的空气显得更加静止,沉重,充满了细小的灰尘。露露就像她第一次拜访时那样,怀着敬意,久久地望向走廊的深处。两旁单独的琴房的门都半掩着,显出一种超然而又随意的气度,仿佛这些乐器都惯于处在这一片宁静之中,但又随时准备受人抚摸,弹奏,调节那些弦线上的张力,以发出人们期待的声音。在这些琴房中,露露还能够指出有一间曾经被侦探当作了他的临时哨岗,用来盯梢在琴行里出入的人以及周围的一切活动。那是她头一次发现侦探其实并没有音乐才能,并且领会到了误解产生的巨大威力……这条通道是二楼仅有的可以走动的空间,这也让人意识到琴行实际上比从外面看上去的要狭窄、局促得多。这一次,露露没有马上走向那间最里面的琴房。她的目光停在了近处,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她轻轻拉开了走道第一间房间的门。这间琴房离人们上下楼梯的入口很近,因此没有人愿意用它,否则演奏者将不得不忍受琴行里被放大的、不停息的喧闹声。它又位于走廊的最左端,和其他排列紧密的房间之间稀松地隔着一段距离。久而久之,当人们来到二楼时,几乎都不再会注意它了。
琴房里没有通向外面的窗户,里面一片昏暗。露露用手指在墙上摸索着,找到日光灯的开光,将它打开。灯管沉默了一阵子,才将雪亮的光线打在房间里的摆设上。这是那种让人想到孤独和实验精神的房间。现在她看清了这间琴房有多么小,只有二楼普通房间的一半大,仿佛它只是为了扩充生意而勉强增加的一间斗室。琴房里右手靠墙处放着一架立式钢琴,一把椅子和一个谱架。钢琴上纤尘不染,并不想她想象得那样充满磨损和陈旧的痕迹,而是被保护得很好,仿佛最近才有人擦拭过它。这让露露有些惊讶。她想打开琴键,弹一两个音,以确定它的声音是不是准确的,但她不敢惊扰在楼下的琴师。在角落里的谱架上放着一叠顺序打乱了的乐谱和一些空白的谱纸。露露认出那是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音乐。是有人企图从这些两百年前的作品中得到创作的灵感,并且写下来吗?
对面墙上靠左边的角落里有一扇褐色的门,通向后面的一个小储物间。也许这间琴房里所有的物件都靠边摆放,就是为了腾出地方,以便人们从储物间里运送些大而贵重的东西。她又往里走了一步,那扇门变得伸手可及。门板的木头看上去很轻,表面布满坑洞和划痕,涂漆也粗糙不堪,好像人们总是故意拿东西去碰撞它,又或者是将它重重地反弹到墙壁上一般。露露的手靠近了门上的球形铜锁,但又迟疑地停住了。她一度怀疑起那个让她采取这一切行动的假设,但对真相的渴望又催促着她,让她最终将手搭在了锁把上。铜锁很旧,但却十分牢固。她试了两次,确认它是被锁住的。最后,露露从大衣口袋里摸到一根发卡。她将它按照记忆中侦探那把神奇的钥匙的形状折弯,然后小心翼翼地探进锁孔中。一开始事情显得很顺利,但真正打开锁花了比她想象中更长的时间。如果是侦探在,他一定用不了这么久。露露这么想着,将门十分缓慢地拉开一条缝隙。直到她的眼睛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门里传来的一丝光线,她才迅速地紧贴身体,滑了进去,并将门在身后关上了。
她背靠着门板,慢慢地环顾着四周。门的后面并没有堆满乐器,大衣和琴箱,而是一截短短的、空荡荡的走道。露露意识到也许这才是二楼走道这一端真正结束的地方。走道只有几步长,尽头甚至有一扇面向建筑外面的窗户。露露走到窗前,发现窗子的玻璃沾满了污垢。她呵了一口气,然后企图用手擦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但那些污点又硬又厚,是日积月累留下来的。她试着去摸索窗沿上的搭锁,以便打开窗子看到外面的景象。窗子的滑道上也因为积满灰尘和污垢,给本身就十分沉重的窗子又增加了许多阻力。露露咬着牙用肩膀才将它顶上去,放到合适的高度,然后向外面探出了脑袋。一阵寒风夹杂着煤烟味向她袭来。走道的这一端并不是对着行人和马路,而是朝里面的建筑群打开的。露露能看到在琴行以及上面的楼层后面有许多低矮的砖瓦房,大多数都只有两层,几乎每一个窗口都晾着些衣物和被单,有的摆着只剩下枯茎的植物。楼房之间的小路上有积水坑和垃圾,偶尔可以看见几块空地,但没有一个有人活动的迹象。再远一些的地方,一根粗大的烟囱在这一片楼房中耸立着,仿佛一个国王。乌云般的黑色煤烟不断从里面涌出来。那里也许是一家小的制造工厂。
她缩回身子,打了个冷战,又费力地关上窗子。走道一边的墙上光秃秃的,有和琴行二楼墙壁一样的装饰。另一边的墙上有一扇浅绿色的铁皮门,通向后面的电梯间,旁边还有一个一样满是污迹的操作箱。露露在电梯前站了一会儿,按下了上行的按钮。尽管隔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她仍然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跳跃了一下。电梯像一个不耐烦的老人,发出了一声抱怨的咳嗽,这让露露的心不禁悬了起来。一阵吱吱嘎嘎,生锈的,痛苦的噪音由上而下,慢慢地降落到了她所在的楼层。电梯到了。在她面前的两扇门向旁边打开,一股空气冲了出来,拂过她的头发和大衣襟。她注视着空荡荡的,反着光的电梯内壁和磨得褪色的地毯,感到一切都似曾相识。这个空洞,深渊,她不只一次地见过,在树林中的水窖里,在公墓的草坪上,在那些被裁下来放在塑料文件夹中的剪报上……但她仍然没有动,她不知道乘上电梯以后应该去往哪个楼层,又在哪个高度能遇到那些居住在过去的幽灵们。电梯等了她一会儿,最终失望地合上了门。随着一声轻叹,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不受打扰的宁静。
露露从门后退回到了琴房里。她感到一阵冰冷,但又十分清醒。也许只是因为走道里没有暖气,她想。她检查了一下门锁,熄了灯,然后走出琴房,去往最初侦探曾经猫藏过的那个房间。贝多芬的石膏像仍然从钢琴上默默地注视着她,一切都还是那样。她拉起一半的窗帘,倚在墙上透过窗户看出去。隔着玻璃,她隐约能听到街上汽车的发动声和人们的喧闹。对面咖啡馆二楼的窗户反射出街上景色的倒影,但她仍然可以分辨出坐在桌旁的人影。她当然不认识他们,但却作为一个观察者而为他们感到可惜……她试图回忆起去年十一月的那天,莱昂对她说到午餐时的神色,他将吉他交给她时的手势,还有他说过的话。她企图从中找到一丝指向现在,指向这些发现背后真相的线索,但她得到的只是一片模糊。露露这才意识到,那些场景,形象和声音对她来说已经不再确定了,似乎他们早已从她的脑海中褪去,消亡,仅剩下一些灰烬般的,朦胧的碎片和影子。她甚至无法找到一根合理的线将它们从头到尾地穿起来……起初她感到一阵恼火,但又很快被镇定所取代。她想起自己曾对侦探描述过的那种沮丧感:一切都如同风一般,让人无法抓住,却又带走了许多动人心弦的东西,这已经让人习惯了……露露叹了口气,掏出烟盒,点上了一支烟。她将乳白色的烟雾呼到空气中:一阵风已经过去了,她想,现在接下来的就只有空白与建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