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终）

　　这支烟的功夫以后，露露走下楼梯，回到一楼的大厅里。琴师仍然坐在原来的椅子上，仿佛从未离开过，而是一直在等她。露露环视着因为前门关上而变暗的大厅，感到有些诧异。琴师默默地注视着她，做了个手势表示让她坐下。前面，他利用之前的空当重新泡了两杯咖啡。
　　“我知道，您今天来，也不仅仅是为了道别……我看得出您已经知道了……您还想问我什么吗……”
　　“是的，对您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也有话想说……不过我还是想先确认最重要的那件事……”
　　“您请说吧……”
　　“莱昂不会再回到琴行里来了，对吗？永远都不会了……”
　　他顿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随后又垂下了脑袋，缓慢地摇了摇头，“您说的没错，是的……莱昂走了，抛下了我们，他死了……”
　　他说完之后，他们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许久，露露轻轻地，深长地叹了口气。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像一个最终放下了防御，结束战斗的士兵一样，半是疲惫，半是欣慰。那是一种真正的如释重负。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吗……”
　　“是的，就在他和您分开的那一天，就在这里，在琴行里……”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大概是三四天以后吧……事情太出人意料了，一开始我和您一样迷惑不已，到处寻找可能的线索，但后来等我发现真相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为什么……我觉得莱昂当时是有意避开我们的……我想，是他自己在寻求死亡……”
　　他看着她。“的确……莱昂选择了这样的结果，也全都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他是从这后面跳下去的，从那高楼的顶上……那天他让您一个人留在一楼，自己走到了楼上，然后穿过琴行与后面楼房连接的走廊，乘电梯到了顶楼……”
　　“那条连接的走廊就在左边的琴房里是吗？”
　　“是的，您已经发现了……我把它掩饰成一间储物柜，为的是不让一般的顾客发现，而随便进出……”
　　“有一天，我来拜访您的琴行时，突然意识到一楼比二楼看上去更宽敞，于是我想您也许将二楼的结构修整过，把某一些部分利用、或者掩盖起来了……尽管我不知道您掩盖的是哪一部分，但我想莱昂一定也知道那个秘密的空间，并且可以通过它到达别的地方去……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天没有人见到过他下楼来，而是好像从二楼蒸发了一般……”
　　他笑了，显得十分苦涩。“您有一双侦探般的眼睛，露琪卡……”
　　这句话让露露感到一阵心酸，不由得沉默了。但这时索尔又重新找回了之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莱昂在那栋楼里待了多久……他死后，我们请人来查看过他的遗体。我们的推测是他绝不是在白天跌下去的，最有可能是在深夜，周围没有一个人醒着的时候……这也就是为什么没有人听到任何动静的原因。我想，他一个人躲在那栋楼的某个角落里，心里明知道自己要寻死，却又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那个白天的……晚上他走到顶楼，跳了下去，他摔到的地方是一户人家废弃的雨棚上，雨棚是用柔软的塑料布做的，在他下落的过程中他还曾经被树枝阻挡过，因此这些都帮他减缓了不少冲力。一开始他并没有死去，而是受了重伤……真可悲，他是一个寻死的人……由于他摔下去的地方非常低，又被房顶和树木挡住，因此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躺在那里，昏迷了……就这样过了大约三四天，直到我从那栋楼里无意向外看时，正好发现了莱昂……但已经太晚了，他流了太多的血……等我的手摸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冷了……但要是有人能早一点找到他的话，莱昂也许还有救……”
　　露露眼前突然浮现出莱昂瘦削、忧郁的影子来。或者，她想，是他的幽灵。他拖着孤独的步子，在那些昏暗、冗长的走道里久久地徘徊着，像一头疲惫不堪，失去了方向的鹿，又仿佛是一个沉浸在冥想中的僧侣。在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不安与焦虑；相反地，除了疲倦，就只有深深的平静，以及一种眷恋的神色。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露露的身上，没有移开，嘴角隐隐约约地挂着一个微笑，充满温情与不舍……那份留恋是对生活、对她而来的吗？
　　“可怜的人儿……”
　　她不禁脱口而出，但一切都晚了：这句同情的叹息是如此的轻盈、空虚、没有重量，仿佛只是书中的一行铅字，一个随手写下的句子……琴师将脸埋在双手中，双肩颤抖着，好像在独自哭泣。
　　“最后，是您为他举办的葬礼吗……”
　　“对……那几乎称不上是一个葬礼。只有我，还有几个知道真相的同志。我们匆匆地向他道了别，将他埋葬了……”
　　“能告诉我他葬在哪里吗？”
　　“在河对岸，城郊的一片公墓区……G城的许多手工者世世代代都将亲人葬在那里……”
　　她欣慰地点点头。“莱昂……他回到了真正属于他的人中间。我想这也一定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悲伤的神色。那种深深的哀恸极大地震撼了露露。她头一次感到琴师感情是如此的沉重，不能承受。
　　“对不起，露琪卡……”
　　“这么说来，您也早在我告诉您之前就很清楚，我办的那场葬礼是假的了……”
　　“是的……”
　　“但即使如此，您还是去了，而且当后来我告诉您真相时，您还表现得十分惊讶，这又是为什么呢？您没有义务配合我，为什么还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呢？”
　　“露琪卡，莱昂已经不在了……我无法将这个事实亲口告诉您，我的良心在阻止我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来……”
　　“于是您就想到了借用我的那次葬礼，将错就错，假装您自己也才听到关于莱昂去世的消息，以便劝我接受背后这个真正的事实……”
　　“是的，当我接到您的葬礼的通知时，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个错误，您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虚假的消息，受到了欺骗……但后来我想，不，结果总之都是一样的。不管您得到的是怎样的事实，它早就已经实现了，不可能再更改了。我不应该再重新让您抱有什么希望，那么做才是错误的……就当成这是您刚刚知道了真实的消息，而我应该陪着您度过这一关……”
　　“是啊……可又有谁知道事实总要违背我们的意愿呢……”她苦笑了一下，“我没有想到原来自己那时在做的一切都不仅仅是在演戏，而是真正地在为莱昂的不幸而哀悼……您也没有预料到那个戒指的插曲，以至于我当时也没有能接受莱昂的死讯……”
　　“您说的没错，一切都阴差阳错，事与愿违……”
　　现在迷雾被解开了。他们却又陷入了沉默，各自回忆着过去，想着经历的那些曲折。露露不禁想，当他们说出真实的意图和想法时，最初的印象和推测就突然变得荒诞不经了，就像梦中的碎片一样，变得无从记忆。
　　过了许久，她才重新鼓起勇气，试着说：“索尔，您还记得，调查刚开始不久我就和您提过，导致莱昂失踪这整件事的原因是一些长期没能澄清的误解，那是在我和莱昂之间存在的误会，也存在于我和其他人之间……一直在帮助我调查的那位侦探也认为，解开这些误会就是找出这个案子真相的关键。您瞧，我曾经向您坦白过，我和莱昂对共同生活的期望是如此不同，但却又互相隐瞒着，还指望这样的日子能继续下去，以至于最后我根本就弄错了莱昂的身份；而现在，关于葬礼的事也弄清了……但这对于完全解开莱昂这种选择真正的动机来说还是不够，还差了那有力的、链接一切的一环……的确，如果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追根究底，我也说不清这其中的原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疑问都和过去的误解和隐瞒有关……也许您和我都已经被这些来自过去的重量压得劳苦不堪了，而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放下这一切，去恢复我们原本的生活。但今天我又回到了这儿，到了琴行的二楼，也想起了许多之前被我遗忘的东西，甚至是最初的一种直觉……因此有些事我不得不问您，请原谅我这么勉强您……您能再给我讲一讲在运河对岸发生的一切吗？就当是看在莱昂的份上，也算是帮我完成最后一次试图去了解他的全部的努力，莱昂·特洛科夫，那个被称作是我未婚夫的人……”
　　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天夜里侦探在最后时刻塞给她那份关键的文件，将它递给对面的琴师。他十分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过了许久才垂下了手，轻轻地，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从他疲倦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惊讶的神情，他连文件的出处都没有向露露提问。
　　“莱昂的死，实际上和工人们的运动有很深的关联，是吗……”
　　“您说的没错……他曾经是工人的领袖，组织的灵魂……”
　　“实话说，我刚知道这件事时，感到十分意外……我以为莱昂来到G城市为了实现他那个孩子般的梦想。他想过上毫无负担，自由，轻松的生活，甚至说，一种可以任由他胡来的日子……可现在，他却在替几百个人说话，为他们的命运而担忧……莱昂……我实在难以想象……”
　　“他的确曾经投身于工人中，为此他十分卖力，不惜一切……”
　　“他是从什么时候加入工人们的？”
　　“去年的八月底，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当时，工人们十分疲惫，想要重新找到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重新……”
　　“是在河对岸的工厂区？”
　　“对，工人们习惯下班之后就聚集在餐馆里，交换意见，进行联系。莱昂和他们的接触都是从那里开始的，他从和他们的谈话里了解了很多情况……那时大家都很放松，说话也更加真诚……”
　　露露不禁想，正是在那时，在那个懒散的，阳光刺眼的夏日午后，他在河岸的咖啡馆里遇见了玛德莱娜。她想象着那间热气腾腾的屋子里的谈话声，玻璃杯子的碰撞声，以及幢幢的人影。绿茵从窗子外投下影子，笼罩着地板和白色的桌布。尽管她从没有去过那里，现在却从一个外人的视角回忆着这虚构的风景。
　　“我想，后来他也计划参与了十月的罢工……”
　　“是的，那时他的位置已经十分重要了……他筹备了好几次集会，发表演说，号召工人们不要失去信心……”
　　“那份资料上说，那时他已经是工会主席了……这从他参加工会开始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但他没有什么特殊的贡献，甚至之前连个法律学生也算不上，只是个歌手，毫无组织经历……对不起，索尔，在我看来，这很荒谬……是您推举莱昂当上工会主席的吗……”
　　他沉默了下来，仿佛是不愿意让她因为他的话而受到伤害，显得有些勉强，但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说：“是的，原本我应该继续负责运动，但我说服了莱昂接替我……”
　　“您凭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把握呢……是因为您了解他的出身吗？毕竟，他是资本家的儿子……本来他应该站在您的对面，但现在他却支持工人们……”
　　“您很敏锐，露琪卡……”他笑了一下，显得有些费力，“的确，我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处于这个考虑，但也不仅仅如此……当时我想过了，莱昂比我更年轻，也更加热情、果断……”
　　年轻而果断，莱昂·特洛科夫……露露记得自己在档案室里读到的报告上说，有一次大规模的罢工发生在十月的一个雨夜里。当时气温很低，道路也泥泞不堪，让对峙的双方都举步维艰。她清楚地记得那天莱昂告诉她自己要去外省巡演。当时她呆在G城的公寓里，很庆幸他有机会远离了这种天气。但现在看来，索尔向她描绘的那个年轻的革命者的形象才是他在雨中真正的样子。但他却向她隐瞒了一切。
　　“您在组织里一定帮了莱昂许多忙，他对我说过，您就是一位导师……”
　　“也许我只是利用了他……请原谅，露琪卡，现在连我也弄不清了……”
　　“不，我想这其中一定也有莱昂自己的意志……这么说，您当时和他在琴行二楼交谈的内容，除了演出与合同，还关系到了工会的前途命运……”
　　“是的……大概去年九月，在工会被迫解散后不久，我们就把活动的中心从河对岸的工厂区搬到了这里……这个主意是莱昂的。他觉得这样一方面更利于联络分散在城里的工人力量，另一方面也避免了工厂区那种一览无遗的开阔。您想想，在这样一栋毫不起眼的小楼里，由市中心的热闹和商业活动掩护，工会重组的计划才能进行的更隐秘、安全……当时我们都认为，最要紧的任务是要在十月发动一次变革，一次足以改变大部分人决定的、影响深远的行动……为此一切都要谨慎，周密，不能犯一个错误，更要动作迅速……工会组织不分昼夜，聚在一起商量讨论十月的罢工运动，就在这间琴行的楼上……”
　　他望向天花板，他的目光仿佛不是看向二楼，而是穿透了屋顶，投向了空中广袤的虚无和理想。
　　“您说的会议地点，是指的和琴行连通的那条暗道吗……”
　　“您说的没错。这间琴行本来就是后面那栋建筑的一部分，当时是为了增加空间而扩充出来的，我租下这里的时候就知道有那条走道了……后来为了庇护工会的活动，我就故意在走道那头留出了一间琴房。平时组织里的同志们假装成音乐学院的教授和学生，为了授课和练习而来，以避开旁人的怀疑。那间琴房也是特意为他们保留的，只有在工人们集会的时候才开放……后来莱昂死了，工会的活动也沉寂了下去，也没有人再想到琴行能有什么用处了……真是没有想到，这条秘密的路线，我们曾经不知道走过多少次，而莱昂最后竟然也沿着这同样的足迹走向了他的结束……我本来打算彻底放弃这间琴行，将过去的记忆就留在这里，留在黑暗的角落和灰尘之中，远离人们的视线。但我意识到，总有一天您会到这里来寻找关于过去的一切解释和真相的，因此在您今天来之前，我就没有锁死那间特殊的琴房的门，心想我不应该再阻碍您的调查了，这是您的选择，您也有知道的权利……事实上，今天早上您一进门，您的眼睛就告诉了我，您是来琴行追索您心目中的答案的……”
　　露露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又听到了二楼传来的声响，那些从迷雾中走来的人的脚步声和话语混杂在了一起。那些身影一个个地穿过那间窄小局促的琴房，将暗道的门大大地敞开，发出砰砰的声响。他们的头向后仰着，大笑着，因为心里酝酿着的事业而兴奋不已，甚至显现出一种不耐烦。而在他们中间，唯独有一个细瘦的，忧郁的影子在独自叹息着。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脊柱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弯了。莱昂·特洛科夫。
　　“但是请您不要误会，露琪卡……”琴师忽然直起了身子，他的目光因为激动而发热，“莱昂身为工会主席时是十分热衷于重建组织的，甚至为此倾其一切……他将工人运动和摇滚圈子里的歌手们联系了起来，集结成了同盟。他说艺术家不是小布尔乔亚的团体，他们也不仅仅是为了讨好观众而失去目的，放纵不羁，他们是在使用着工人们制造的乐器，努力为自己在这个城市中挣得一席生计，发出一种呐喊……艺术只是另一种生活，是一种卑微，日常，但有着同等尊严的手艺……在这一点上，我十分敬佩他……是莱昂把这两个看似无法相提并论的世界连接了起来，他本人在其中自由地来去，也使得它们相交，成为彼此的一部分延伸。莱昂在这一方面有无比的天赋，他打破了隔阂，又十分通融，正是这样他才使工会的前途有了许多新的可能，而且也使人们的联系更加紧密，团结了……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将越来越多的人吸引到他这个核心的周围，因此您知道，现在的工会比在它解体之前还要庞大，几乎遍布了全城……但莱昂的贡献不仅仅在创造联系和扩大组织上，为了支持我们，他冒险将他父亲的钱转交给工会，用来支持工人们的活动，以及救助那些不幸的同志……工会在资金上向来都很不够用，而莱昂的这个举动无疑帮了大忙……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顶着被他父亲知道的压力干的……他是个了不起的领袖，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看错……”
　　“关于这一点，我之前从莱昂的父亲那里也听到过……您和工会又是怎样保管这笔钱的呢？”
　　“我们有位专门负责这笔钱的同志在运作它……您还记得有一次我带您去了城外拜访的那个老人吗？他也是个琴师，但他同时也是工会的领袖之一。就是他在负责将莱昂的捐款分配给各项活动，并且记录和协调的……老实告诉您，那天我交给他的那个信封里装的并不是新乐器的订金，而是莱昂留下的最后一笔给工会的遗产……”
　　琴师的声音减弱了，好像揭开这个真相使他耗尽了力气。露露不禁想起城外的那个镇子，在被积雪掩埋的道路环绕下，那间作坊孤零零地耸立在山脚下的寒冷的夜晚中。在那被炉火温暖着的木质的阁楼上，一切的计算都在紧张地进行着。人们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琴师干枯、苍老的脸上显出一种疲惫不堪的神色……露露想，也许正是在那里，莱昂那个崇高的理想得到了实现：艺术家与工人们的灵魂相结合，成为了难解难分的一体。
　　“这么说，莱昂在离开前特意给您留了一笔钱？”
　　“是的。去年十一月时，莱昂将一笔很大数额的钱交给了我，说这笔钱是用于工会今后的建设的。他说得很笼统，没有提出具体的计划或目的，似乎只是希望工会收下这笔钱。当时我就感到奇怪，但他却坚持说这是他自己一个自然的决定。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时说的话和脸上的神色……‘请拿去帮助需要的同志们吧，就算是为我自己的无能而赎罪……’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歉意和自嘲，这让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对劲，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那件事情才过了不久，他自杀的消息就传来了。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那番话已经预示了将要发生的这一切，还有他突然留下那笔钱的举动，都是他计划好了的，为了他离开以后工会的未来着想的……也就是说，那时他已经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了……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我应该追问下去……但后来我想，也许即便我当时那么做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莱昂一向对自己的决定十分坚决，有时我觉得他甚至不需要我替他惋惜……”
　　“您说得对……关于莱昂的遗产，也许有件事您应该知道……”露露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决定说下去，“莱昂还将他的一部分钱捐给了教会……早在调查刚开始时，我就收到过教会的信，当时因为我弄不清这笔钱的来源，就没有公开这件事，不过现在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您说教会？”琴师显得十分惊讶，但随后又低头沉思着，“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宗教发生什么联系，我以为他一直以来都更加重视现实中的理智……但现在莱昂已经不在了，对于这些新的发现我也不应该再感到诧异。我记得我们讨论过，只有在葬礼上才能完完全全地了解一个人，这么说对莱昂也是如此……”
　　“很抱歉，索尔……”
　　“不……这没什么，莱昂有权利决定他自己的信仰……”
　　“您刚才说他把那笔钱留给您时说，希望您把它当作是他自己的一种赎罪，我想他把钱留给教会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是为了他不能完成的事业以及为那些相信他的人做出的一点补偿……”
　　“是啊，也许正如您说的那样……”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露露想，是莱昂的父亲一开始弄错了这件事。他用来帮助他儿子生活的钱被莱昂分给了工会和教会。而他自己仍然努力挣扎着在G城生存，尽可能地演出，想尽一切办法与经纪人取得联系，以便推出自己乐队的成就，好维持他们的公寓和日常的开销。他并不是一个羸弱、没有主见的孩子……但现在去证实这一点没有让露露感到自豪。她思考着莱昂的命运，不禁为他感到一种紧迫，那是一种将他未能说出的话表达出来的冲动。
　　“索尔，您已经告诉我了许多关于莱昂的真相，我绝不想否认他们的重要……但您知道，还有一件事我们一直都没有触及，一件十分核心的事，也许谈起来会让人伤心，想要回避它……”她一边思索着一边说，她那缓慢的声音显得有力而庄重，让琴师不由得注视着她，等待着下面至关重要的谈话……“我想问问您，您觉得莱昂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选择这样的结局有什么理由吗？”
　　这一次，他没有低下眼睛去思考，而是望向了远处。露露也注视着琴师，他们的目光交汇，仿佛共同看向过去的纵深处，而那里站着那个企图与他们沟通的影子。“实话说，我没法回答您，露琪卡……”琴师的声音充满痛苦，听上去游移不定，“莱昂热爱工会，热爱这座城市，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音乐与激情……我想是这些东西一齐把他燃尽了，就像一堂炉火，他曾经十分光明、灼热，但现在却熄灭了……我知道，他一直生活在巨大的压力和矛盾之中，也许对莱昂来说，他越是深入去了解这一切，去贡献他的力量，一切就变得更大，将他包围和吞噬……他在寻求希望的同时，也被卷入了绝望的深渊之中……”
　　“您知道，在我之前进行调查时，从玛德莱娜那里听到了和您同样的说法……她说她觉得莱昂时时刻刻都无法摆脱追随着他的阴影，仿佛一个无处可逃的孩子，生活对他而言永远是灰暗的，小心翼翼的，仿佛是一副枷锁……您知道，我想这其中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在为工会的事业而奔走，还有他的父亲，他的家族……我不是说他的父亲仍然在强迫他，不，他早就摆脱了对父亲的厌恶和恐惧，相反的是，现在他感谢他的父亲，对他的家族也心怀愧疚之意，对自己的轻率和莽撞感到后悔不已。之前我为了查明他给教会的那笔钱的来源，向他的父亲索要过证据……那时尤里·特洛科夫就说过，自从莱昂知道他的父亲仍然在经济上支持者他、救助他之后，他就为自己的任性而悔恨了……尽管他一直告诉我们他不会再和家族产生任何联系，但仍悄悄地向他的父亲表达感激之情……我想，就是这两股力量，一边是对工会的忠诚，一边是对血缘的继承、对家人的复杂感情，将他撕裂了……这种矛盾，也许在他看来是永远无法调和的……这种生活的张力是他无法承受的，因此他才会去寻求别人和他一同分担……您知道，莱昂一直认为我太脆弱了，这是他在日记里说的，因此他没有向我透露这些，而是去了工厂区，在那里他遇到了玛德莱娜，一个出身贫苦，但坚忍不拔的女人。她对莱昂而言既是母亲，又是情人。为了逃离那些来自外面的压力与混乱，莱昂投向了她的怀抱。在她的房子里，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且坚不可摧……虽然莱昂没有对她多说一个字，但他的精神的确得到了巨大的释放，而这些是我所不能给他的……不，我并不觉得可怜，反而我为莱昂感到欣慰，因为自从来到G城以后，我几乎感觉不到他有时间成为过去的自己……只不过我想您和您的同事们也许都没有料到这一点，以至于后来玛德莱娜在葬礼上出现时，一切计划都打乱了。她手上有莱昂在她家里遗失的戒指，我去她家调查时，她把它还给了我。这样一来我就更加坚信了莱昂还没有死的推断，这又震惊了您，让事情不得不再往前，向人们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了……奇怪的是，一切都阴差阳错，但又都回归到了真相上……”
　　“您说得没错，玛德莱娜的出现的确让我大吃一惊，还有那个假葬礼……我以为我了解莱昂的全部，但您瞧，事实根本不是如此……”他笑了一下，用一只手掩饰着自己的苦涩，“谁知道呢，也许您说的对，莱昂是因为受他的双重角色折磨着，最后因为迷惑和困苦而走向虚无的……一个人总是需要自己的立场的，哪怕在这一点上显得顽固不化，只要他在自己的意志范围之内，他就是安全的，不受外界的攻击和诱惑……而莱昂，他却始终缺乏这一层保护，从而暴露了自己……”
　　空气里充满了木头的气味，那是一种新的，略带酸味的气息。琴行里的暖气又热了起来，琴箱上的木板因为膨胀而发出了噼啪的声响。
　　“请您不要误会，露琪卡，”琴师继续说，“我绝不是要控制您，强加于您的思想之上，从一开始我就希望您能拥有自己的生活自由……我这么做是为了使您免受伤害，以免像莱昂那样，我希望能引导您看清事实，能让您在一个成熟、合适的时机经历这一切……我没有想到您的调查会那么大胆、尖锐，以至于您独自去发掘了莱昂的生活，现在您对他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更深刻……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也许即使您现在知道了全部，也不会比之前感到更轻松……之前您要独自去展开调查时我就感到十分犹豫，想要阻止您，但我和佩德罗谈到这个想法时，他坚持让我不要插手，说既然这是您自己的意愿，就应该放手让您去做，这样对您和我们都是有益处的……”
　　“您提到佩德罗，他又是谁呢？”
　　“怎么，难道他从来没有向您透露过他的姓名吗？”他不由得反问道，但随即又像明白了似的笑了笑，“我想是因为我对他说过许多次，不要让您觉察到他与工会以及我的关系，他才对您隐姓埋名的，不然凭着您的执着一定会自己调查出来的……佩德罗·马赫，那个一直在帮助您的私家侦探，我也认识他……”
　　“那位侦探……”露露不禁感到十分诧异，“这么说，他一开始到您的琴行来也不是一个巧合……”
　　“是我叫他来的……一开始我只是希望他能帮我挡开警方的视线，不让他们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他告诉过您这一点吗？他曾经是一个警察，后来因为喝酒被革职了，因此他知道许多警局的行事方式，这对我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后来有一天她对我说，您似乎格外关注琴行里的事态，而且您的行为看上去不像是个局外人，如果再这样将您排除在整件事之外，很有可能会给您和我们都带来更大的麻烦。因此我们同意让他设计一个场景，让您觉得卷入这个案子的调查是个意外，是件十分自然而普通的事。他每周都会定时来琴行，以吸引您的注意力，现在来看他的计谋的确很成功，您没有起疑心，而是一路走了下去……”
　　露露想，这么看来，第一次见面时侦探说过他有许多和警局打交道的故事并不是他在自吹自擂，而是确有其事了。还有他当时那种自信，以及有意躲避的一些目光……奇怪的是，露露发现这些回忆并没有让她感到一阵受骗的恼怒，相反的，她因为他那时的表演而忍俊不禁。
　　“您知道吗，一开始他给我的名片上，印着的姓名只有P、M两个字母，我当时还嘲笑过他……”
　　“是吗……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在整件事里的立场……”
　　“那他提到的那个雇主就是您了？”
　　“是的，但准确来说，是工会雇佣的他……他是在为工会工作，但我想他本质上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露露回想着那些与侦探曾经的谈话，感到难以置信。他是如何和工会的那些领袖们交谈的呢？面对那些有着坚定信仰的人们，他是会使用他们的语言，还是仍然在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他会把那些尖利、有时显得不合时宜的玩笑收起来吗？
　　“那么他之前就认识莱昂了吗……”
　　“不……他只是我的熟人，也许我之前向他提过莱昂的名字，但佩德罗真正接触到莱昂应该还是在他失踪之后……”
　　“您一开始也将关于莱昂的真相告诉了侦探吗？”
　　“是的……但即使他知道了真相，他也仍然在积极地找线索，试图拼凑出关于莱昂的案子的全貌。他说这是作为一个侦探的本职，而且他要借此瞒住您……”
　　“这么说，他会和您商量每一步的线索吗？是您决定要将哪些真相透露给我，而又对哪一些有所保留的吗？……”
　　“是的，对于您进行的调查佩德罗几乎都告诉了我……”他低下头去，显得有些愧疚，“但对于您的事，一直是佩德罗单独在负责……您知道，一开始我和他谈过许多关于您和这件案子之间的联系，但后来慢慢地他不再肯向我透露什么了……对此他有他自己的理由，而且他也有意回避向我提起您，这些我都觉察到了：他是不希望我再太多地过问，干涉您的生活了……我就这件事问过他好几次，但他固执得很，始终没有说得很清楚……所以您瞧，我是直到您和我谈过以后才知道玛德莱娜·希尔瓦的事的，还有后来您告诉我的计划，我原本什么也不知道，您告诉我后，我才去找佩德罗求证的……也许就是在那次之后，我和他的道路就开始渐渐有了分歧……他原本就不完全和工会里的其他人一样，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他有时有些放肆，但本质上是个正派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能说服他为工会工作的原因。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十分悲观……他从心里不相信我们的事业，认为这一切都是在胡扯，是乌托邦，说我们不可能取得什么重大的成果，一切都只是个幻影……哪怕我不想和他争吵，他也总拿这个开我的玩笑……但我知道他还是会顾及我和工会的关系的，所以他从不真正做过分的事……但是有一次，我和他提起了您，那是您应该刚刚开始调查不久，我对佩德罗说想要带您来工会，见见莱昂曾经的同志们。他却为此大发雷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他说我们这是一笔危险的生意，我记得他揪着我的领子说，‘您别把她往火坑里推，索尔，这对您和我们都没有好处……我不允许您这么做，如果您还敢继续这样，我会揍您的……我说话算数……’”
　　侦探又为什么要为自己辩护呢？露露在头脑中想象着，也许他那张阴沉的脸并没有它表面看上去的可怕。
　　“您至今也没有问他理由吗？”
　　“没有……他不会告诉我的……但我们的友谊有了裂痕，这让我很难过……但这也是我无能为力的……”
　　“也许这只是个误会，”她喃喃地说，“您还记得吗，之前我对您说，那位侦探说过，一切矛盾和谜题的根源都是误解，现在他自己也验证了这番话……”
　　“是啊……一切也都是如此……”
　　他们陷入了一阵久久的沉默中。露露忽然有了一种洞见。她觉得琴行里的一切仿佛都被放大、照亮了。所有的细节都变得更加清晰可见。她想，从一开始身处一片迷雾之中，到现在几乎能预见下面他们要谈的内容，这个过程显得多么的漫长啊。
　　她喝着桌上已经冷了的咖啡，又点了一支烟。仿佛是想弥补那些他们失去的时间一样。琴师有些不自然地抓着椅子，仿佛有什么迟迟无法决定的事。看得出他很紧张。露露觉察到了，不禁冲他微微一笑。
　　“您累了……”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和您说这么多……”他摇了摇头，仿佛想赶走这种疲倦一般，“这可真是好一番谈话……”
　　“现在笼罩着莱昂失踪的谜团已经消散，所有的事实也都明确无误，我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是啊……这几个月对我们大家来说简直是漫长无尽，多亏了您的调查，我们才真正明白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道亮光从门底下照进了琴行。尽管他们看不到街上的景色，但仍然可以想到这是正午的阳光从乌云的间隙中显露出来，投向城市的一角中。露露想，这是一个间奏曲，是一个短暂的、让所有来自过去的记忆和影子们歇一口气的机会。毕竟，那灰暗是如此的稀薄、局促，他们都需要一些新鲜的空气，一条通道，去往宽敞些的地方……但不久，不出他们所料，那道日光又逐渐减弱，最后消失了。积雪云重新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
　　“事到如今，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对不起，露琪卡……”琴师不由得低下头去。他的手在哆嗦，脸色苍白。那双往日里总是充满关切与怜悯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仿佛因为困倦而深深地陷了下去。他又重新望向她时，眼里似乎有所期待，“我很清楚，现在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明白了，您也一定希望能早日离开这里，重新开始您的生活……是的，佩德罗也这么对我说过，您必须离开这里……但尽管我对他发过誓不向您提出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是想要问问您：您真的不愿意接替莱昂去做新的工会主席吗？现在看来，只有您可以继承他了……”
　　“索尔……”
　　“不……您听我说，”他打断了她，露露只好默不作声，“我记得您刚开始调查时对我说过，您觉得莱昂对您有所隐瞒，是希望您能自己去发现他的秘密，从而更加了解他的生活，他的思想……他自己对某些事无能为力，更说不出口，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您身上，指望着您能明白一切，帮助他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事业……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
　　“这就是他的事业，领导工会，您应该理解……”
　　“但如果我接手工会，您又希望我去做什么呢？我没有一个资本家的家庭，和工人们也毫无关联……”
　　“不，这并不困难……莱昂一开始也并不熟悉这些，但后来他却能掌握许多局面，做出决策……您也能，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在这一点上我从来都没有看错过人……只要您愿意投入他们当中，您就不会遇到任何阻碍，就像莱昂那时候做的一样……您会和他做得一样出色，只要您肯接替他的工作，团结工人们，为未来的抗争做准备。如果工人们知道现在的主席是莱昂的未婚妻，他们一定会接纳您，敬重您，为您感到骄傲，也会全力支持您，因为您是莱昂的女人，您继承了他的意志……再说，您的父母不也是普通市民吗，他们不会不知道这些资本家对这座城市的压榨的……”
　　“可您和工会又在抗争什么呢……”
　　“那些剥削，不公正的待遇……露琪卡，您知道，这座城市是由手工业者们制造的，它的历史和灵魂就是一把把由人们亲手打磨出来的琴……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工厂在眨眼之间就可以做出几千个部件，一条流水线一天的产量也许比一位琴师一辈子制作的琴还要多……但您知道，这样生产出来的东西总是缺少些部分，也许是它自己的个性……有的人注意到了这一点，有的人没有，对我来说，这些机械做出来的东西就仿佛是哑巴一样，根本称不上乐器……可这样的生产却排挤了许多人，一些人进入了工厂，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另一些人则被迫改行，或者去往别的地方找活儿干……这很悲惨，更糟的是在工厂里的人也不得不忍受那些重活和少得可怜的薪酬……工人们的情况很糟，露琪卡，有的人在生病，有的人的孩子在挨饿，想想玛德莱娜吧，就是那样的家庭……您问我们在抗争什么，为什么抗争：是为了手工者们的生命，为了他们的尊严和劳动！您不知道，莱昂父亲的公司正打算将工人们居住的地方买下来，再扩建一座工厂。这回他们要生产香烟，因为它更有利可图……我们对此无计可施，只能尽力保护我们的家了……我们在计划一次更大规模的罢工，也许会有更多对峙，冲突，但我们不会畏缩的……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开火……”
　　琴师停了下来。他发现露露正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是震惊和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同情，仿佛她准备接受他所说的一切。她低声说：“不……索尔，您有没有想过，您反抗的真是资本家吗？还是一个误解？……”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说……”
　　“您可以请一位律师，我想莱昂留下的那笔钱足够找一位很有资格的人了……您应该去法庭上和尤里·特洛科夫对峙，现在您的工会是受到法律保护的，而且它如此重要，有力，在和公司谈判时您就根本不会再怯懦了……您有说出您自己遭遇的权利，您也应该尽可能地去说，让这个误会在语言中消解，这也可以帮助以后的人避免同样的遭遇……莱昂的父亲只知道一部分关于莱昂在G城的生活，但对工人们的境况和他子公司做出的收购决定却毫不知情，而您应该让他知道一切……您还记得我们在莱昂的葬礼上看到他出现时的情形吗？他看上去十分迷茫，而且他的眼睛让我震撼……那里有一种渴望，几乎是疯狂的，那是为自己对儿子的一生如此无知的悔恨和补偿的期望……而莱昂，您瞧，他已经让工人们和城里的艺术家们达成了联盟，让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群体和解为一体，我想这才是他真正所希望的：让所有的人都达成和解，不仅仅是工人们和他的父亲，还有您和佩德罗·马赫，我和他……这就是我从他身后留下的全部线索中解读出来的，从前他总是采取沉默的办法，但仍然免不了被人误解，而现在，他想要说出一切来……”
　　琴师不由得向后仰去，背靠着椅子。他一言不发，目光久久地在空中搜寻着，向远处望去，仿佛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从失落中回过神来一般。
　　“这么说，”他吞吞吐吐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莱昂所追求的只有平静……”
　　“是的，即使那看上去毫无希望，空洞又没有意义，他仍然锲而不舍地追逐着目标……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他，他的确是个伟大的人……”
　　“这么说来，组织中没有人真正地明白他的意图，他真正地生活在一片误会和孤独之中……直到现在我也才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您呢……您能完全理解他，我尊敬您……”
　　“我吗？……不，索尔，”她摇摇头，苦笑着说，“您也看到了，我不像莱昂那样果断、坚决……我也喜欢平静，但是那种避开一切的平静，而不是通过冲突和挣扎而取得的……就是说，我比莱昂更加消极、厌世……您觉得这样一个人又有什么值得您尊敬的呢？”
　　“不，事实并不是您所说的那样……”他忽然直起了身子，声音又激动起来，“我看到过，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您还记得您是怎么为了调查莱昂的案子而紧追不舍，耐心地寻找线索的吗？在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希望的时候，您却还在为您的那个直觉坚持着，为了解开所有的误会而做着努力。马赫，玛德莱娜，尤里·特洛科夫……在某种程度上，您已经将这些人联结成了一个同盟，共同去解读莱昂留下的谜团……而您又为什么要怀疑，刻意贬低自己呢？您有着和莱昂同等的天赋，只是您没有发觉罢了。在工会里，我们现在正渴望着这样的人，用这种才华来引导我们……我请求您，想想您为调查这件事付出的那些心血吧，想想莱昂对您说过的话……他一定是希望您能理解并且追求和他同样的理想的……”
　　露露不由得犹豫了，他们之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琴师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显得有些恍惚，仿佛是意识到他不应该再为那些影子的希冀而说话了。
　　“索尔，您知道……”最后露露说道，她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中断一般，透露着疲惫，“我无法了解莱昂内心深处的想法，也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所做的一切。他希望的是将所有人团结在一起，化解那些冲突……或许他在这其中看到了某种荒诞之处，于是决定放弃坚持，又或许他一直怀有这种憧憬，但却感到力不从心，才选择了这种结局……对此我毫无头绪，但我想我是相信侦探说过的那些话的。我和莱昂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误解，我花了许多时间去调查他的失踪，其实就是在深入我们过去的误解之中，探寻被想象遮蔽的事实……就像我曾经告诉您，我和莱昂在音乐上有着分歧，我不断地发现我和他之间互相矛盾的理解，同时也产生了更多与他人的隔阂……但也如那位侦探所说的，有时误解并不总是一团迷雾，相反地，它能让人们更容易达成平静……您瞧，我用那个虚假的葬礼欺骗了许多人，包括玛德莱娜，还有莱昂的父亲，我和他们之间从未真正地沟通、互相认同过……的确，他们带着那些谎言从葬礼上离开了，但这样或许更胜过让他们知道真相。玛德莱娜将会回到那栋圣皮埃罗街的房子里，忘掉莱昂曾给她的生活带去的痛苦，重新去照顾那个家；而莱昂的父亲，即使让他知道莱昂背叛了他，投向了工会那边，也不会让他比现在更加悲伤了……所以您瞧，最终是误解，而不是事实让这整件事结束的……至于我，即使您再次推举我当上了工会主席，我想我仍然会去和对方谈判，通过法庭来解决问题的，而不是和您以及工人们共同策划一起斗争，一场革命……尽管我希望去理解和同情莱昂，但在这一方面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再说，您也很清楚，莱昂所追求的那种平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不仅达不到那种平静，它对我而言也不是对生活的一种解答……现在调查结束了，我也感到有些累了，请您原谅，索尔……”
　　他向她抬起一只手，犹豫了片刻，无力地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不让她再说下去。他又垂下头去，缩着身子，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重量正在将他向下压去，而他不得不依靠着椅子才得以支撑住自己。他闭上了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我明白，露琪卡……您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清清楚楚……您还是应该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搬出G城去，重新开始您自己的生活……我们讨论过很多次，这是您的权利，也是这次调查之后您应得的补偿……”
　　“我希望您和工会的事业一切顺利……我会一直记得G城的，这把吉他形状的城市，您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和您讨论莱昂留下的那把吉他时您说过的话吗？……那些工厂，马路，咖啡馆，那些破旧房子里住着的、善良的人……还有运河对岸发生过的一切……”
　　他惨然一笑，显得苍白却温和，“我也替莱昂感谢您，露琪卡，没有您的坚持，我们就不可能在黑暗中找到方向……我们都辜负了您……”
　　“莱昂……”她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莱昂曾经和我度过了十分美好的时光，我永远都会记得，哪怕是在他失踪之后，在我展开调查时，我也始终觉得我是在追随着他的脚步，温习他所经历的一切……他用留在身后的线索一步步地指引我发现关于他的种种真相，也许是希望能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个不同的影子，一个尽管残缺，却不带偏见的形象……之前我没有意识到我对他的误解和忽视竟然有这么深，是他自己又提醒了我，挽救了我们之间这最后的一点联系……我想这才是我一开始的那个直觉真正的意义所在，也是他对我最终的索求……莱昂曾是我的未婚夫，我爱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露露站了起来，伸出右手。那只莱昂曾经送给她的戒指仍然戴在她的手指上。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下来，放在掌心里，然后送到嘴边吻了吻，又将它放进了衣袋。琴师一直注视着她的动作，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会忘记您和乐队的，您一直鼓励我，原谅我……”
　　“这没什么，如果您以后还需要我们的话，就给我个电话……这里永远是您的家，我们随时都欢迎您……”
　　“我会的……”
　　“那么，别了，露琪卡……”
　　“别了，索尔……”
　　他们最后一次拥抱了对方，久久地，仿佛在那里生了根一样……然后露露从衣帽架上取下了大衣，打开上锁的前门。在走出琴行的前一刻，她又回头望了一眼琴师。他仍然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之中；他的背弯曲了起来，垂下的手上覆盖着老茧与伤痕，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他默默地饮泣着，肩膀在颤抖。我使他失去了一切，露露想，时间，希望，爱人……不仅是索尔，还有莱昂，还有玛德莱娜，工人们，以及我自己……他转身走了出去，又合上了身后的那扇门，突然感到一阵痛苦。对这件案子的调查到底是不是一场空呢？和刚开始时相比，到现在她又知道了多少呢？也许是仍然一无所知，她想，一切都是虚妄的，空白的，如同风一般。露露不禁越发地感到悲伤了。
　　她站在琴行的门口，凝视着外面的街道。一阵夹杂着零星雪花的寒风刮过，让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天空比她早上看到的时候更加低矮、灰暗。暴风雪随时都可能降下来。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灯光，但露露却发现靠近琴行这边的街道上停着一辆她十分熟悉的黑色的汽车。她向它走近了几步，看见车门打开了，侦探正从里面钻出来，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他仍旧是那一身打扮，但他的脸上却有几块淤青，帽子下还露出包扎过的痕迹。露露不由得感到十分吃惊。
　　“您好，小姐，真巧啊……我刚到这儿，您就来了……”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琴行了？”
　　“是的……您不必惊讶，我作为一个侦探，也是有一种直觉的……”他得意地说，“我给您的公寓和单位都打过电话，但您都不在，所以我想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您来了琴行，来展开您最后的调查了……”
　　“这的确是我最后的调查了，侦探先生……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没有隐瞒和疑问了……莱昂死了，他和工会的事我也都知道了，还有索尔和您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关于那一点，我很抱歉，小姐……”他突然显得十分黯然，“当时我们不得不那么做，希望您能理解……”
　　“不，侦探先生，一切都过去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相反我十分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另外，您为什么不肯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您的真实姓名呢？这也是为了调查吗？”
　　“是的，小姐，可以说，一切都是为了调查……”
　　“那晚您让我一个人逃出了警局……”露露停了一下，回忆着，又接着说道，“您却留了下来……后来您又经历了什么呢？您知道，我很担心，我回去以后有好几次试图联系您，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我想，您后来一定又被卷入了什么麻烦里……”
　　“您瞧，您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我只不过是填了一些表格，经历了些问询……都是警局例行公事的那一套，您知道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您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擦伤，别担心，小姐……只不过是和别人起了点口角而已，那时我们都喝多了，是两个普通的、神志不清的酒鬼……”
　　他用手摸了摸下巴，仿佛因为被露露看着而觉得尴尬，扭过头去干咳了一声。露露想，也许是出于尊严他才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承认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又或许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留一些话，使得露露免受其扰。她决定不再勉强侦探，而是冲他笑了笑。
　　“您呢？您后来又过的怎么样？我注意到，您没有戴那只戒指……”
　　露露不禁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指上显出一块因为长期戴着戒指而产生的压痕，与手上其他地方的肤色相比显得很突兀。侦探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注意到的吗？还是他一贯擅长观察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但露露想，她自己却没有因为这个变化而感到任何的不适。从刚才在琴行里取下戒指到现在的短暂时间里，一切都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也许这原本就是一个必然的举动。
　　“是的，对我来说，那只戒指代表了一切关于莱昂的记忆；现在莱昂离开了，去了他所向往的宁静之中，所以我想和他相关的东西也都该休息了……”
　　“说得对……”他似乎很赞许，但又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后悔自己提起了这个话题。也许是因为他还掌握着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戒指。露露想，这对命运迥异的戒指现在总算是各得其所了。
　　“我感谢您，佩德罗·马赫先生……”
　　“这没什么，小姐……能看到这个案子彻底的水落石出，我也就完成了一个调查者应做的工作了……往后您的生活中只要不再出现因为这个案子而引起的困惑和迷茫，我的一切付出也就值了……”
　　“我向您保证，您的心血绝不会白费的……”
　　“那么，您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离开G城，搬到别的地方去，重新开始一段生活……”露露思索着，显得轻松起来，“也许我会继续回到学校去，我想学习法律，这样或许对许多人都有益……”
　　“这是个大胆的计划……不过这么看来，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的确，侦探先生，不过我们都会看到未来的……”
　　“那我祝您好运，小姐……实话说，这四个月的时间里您表现得很顽强，我为您感到骄傲……我想今后我要单枪匹马去查案的时候，会想念您的，您是个很称职的助手……”
　　“我也一样，侦探先生，和您在一起，时间总是飞逝了一般……”
　　他们不由得又沉默了，好像惧怕说出下面的话，这样就离谈话终结而近了一步……他们彷徨着，不知道该如何掌握这其中的奥秘与节奏。在这个空当，他们头顶的云层向西飘去，聚集着，仿佛在酝酿着一场阴谋一般。夹着雪花的雨点落了下来，打在汽车的顶棚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这天气真糟糕……您眼下想去哪儿？我送送您吧。”
　　“我原本想去代理商那里解除现在公寓的合同……”露露犹豫了一下，“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先去河对岸的公墓里看看，那里才是真正埋葬莱昂的地方……您愿意送我去吗？”
　　“当然……”
　　“还有，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今天能和您一起吃饭……就算是还我欠下您的人情吧，再说，我还有些话想让您知道……”
　　“为什么不呢？小姐，”他笑着说，“我一定奉陪……”
　　他们上了车。侦探发动了汽车，向着大街尽头开去。在他们前面，云层正低低地压在空中，几乎已经不堪重负了。空气显得干燥、滞重，是大雪前的征兆。他们驶向了远处的那片灰蒙蒙的、山峦一般的积雪云，也在向着风雪的中心前进着。他们心里都明白，尽管已经是四月了，但G城最大的一场暴风雪才刚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