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

　　乌鲁克回过身来，见额亦都发问，便回复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珠新章京禀报说，木城衙门那边，有些穷百姓没有缴纳朝廷的贡赋，请示此事该如何处置——”
　　“唔？”额亦都放下手中酒杯，“会有这等事情？”
　　“回禀大人，”图斯科看着副都统道，“刚才我去木城衙门那里，催问缴纳贡赋之事，发现有些猎户，借口三个多月前，刚刚缴纳完贡赋，如今再拿不出更多皮张和其他山珍，所以今日缴纳贡物时，有人或少交或以次充好，更有人百般推脱，延宕不肯交出贡赋——”
　　“这还了得！”额亦都把手中肥鹿腿扔回案几上，脸上顿时现出不悦之色，说，“对此等人，你们各部落一定严办才是，绝不可姑息迁就！”
　　“嗻！”图斯科走到额亦都跟前，趁机献策说，“适才我就同几位验收贡品的官员商议过，先把这些欠缴皇贡的人，暂行看押起来，等到跳鹿节过后，对这些人该鞭挞该羁押该罚没，明日请示大人再行议罪。大人请看，这样处置是否妥当？”
　　额亦都闻言，正要点头应允，忽然他瞥见祭坛下正在跳太平神的众百姓，他眼珠一转，立时又对图斯科吩咐道：“且慢！你们赫哲各部，这些年来所贡貂皮及各种名贵皮张，数量质量皆有所下降，而且其他山珍水鲜贡品，往往也不及常数，朝廷内务府迭有责难。这都是这些百姓，缴纳贡赋不尽心尽力，怠惰刁滑所至！所以对彼等切不可再行迁就宽宥！珠新章京，本大人决定，今日要亲自当众审理此事，本大人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你看这个主意怎样？”
　　“这……”图斯科犹豫了一下，略有些为难地回身看了看乌鲁克。
　　乌鲁克坐在一旁，明白图斯科的意思。他们两人做为本地区赫哲各部的头人，深知今日是祭神祈福的跳鹿节，这次在草滩西面，同时设下收缴贡赋的木城衙门，就有悖常理，本属不妥；如若此时在众百姓喜庆祈福之时，再鞫讯审理犯人，更是有悖族训，不合时宜。但他知道，额亦都为朝廷所倚重，执掌乌苏里地区生杀予夺的大权，既然有此决定，他也不便违拗。于是，乌鲁克转过头来，对图斯科说道：“副都统大人说要亲自审理此事，那么，你就命人把那帮拖欠贡赋之人，先带上几个来，听候大人处置就是！”
　　“可是，眼下这跳太平神祭祀，尚在进行之中——”图斯科还有些犹豫。
　　“就按副都统大人吩咐办理，”乌鲁克指示道，“命下面祭神仪式，即刻停下！”
　　图斯科应了一声，快步走下祭坛去。
　　正当温吉衣尼进入高潮，请神灵们降临来享用圣餐，祈求他们赐福给那尼傲的时候，国伦达这声令下，让祭坛周围的欢腾鼓声，顿时戛然而止，场上的萨满舞也随着立刻停了下来。萨满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惊慌神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人群里喃喃地祈祷声，跟着也停了下来。虽然没有谁在这种祭神的场合上，敢于大声喧哗，可是许多人还是禁不住相互小声议论起来：发生什么事了？这祭祀怎么说停就停下了？在人们的记忆里，在三月三跳鹿节上，像这样突然把正在进行中的祭神活动停住，可是部落里亘古少有的事情。
　　草滩上的各种声响静寂下来，一刹那间，人们站在祭坛下，都用焦急和惊诧的目光注视着祭坛。
　　国伦达乌鲁克从座位上站起身，他迈着方步走到祭坛前，朝香案上的神偶恭恭敬敬献上三炷香，然后垂首低眉把右手贴在前胸，嘴里又喁喁哝哝地祷告了一番，这才站到黑压压的人群前面。他先是朝族人们扫视了一眼，宽脸膛显出几分庄重的神情，随后开口说道：“众位父老乡亲！今天是三月三，是我阖族共庆跳太平神的日子。去年承蒙各位神灵保佑，部落风调雨顺，渔猎兴旺，今日在此祭拜各位神灵，原本是要祈祷神灵庇佑，使我赫哲各部，今年平安昌盛，人丁兴旺，渔猎丰收。另外，欣逢盛典，今日也是你们众百姓效忠圣上，缴纳贡品，向朝廷表达忠心之日。可是，刚才据珠新章京禀报，木城衙门缴纳贡赋的猎户之中，有人竟将贡品以次充好，敷衍朝廷，有人有意抗拒圣命，拒不缴纳贡物。所以，我国伦达决定暂停祭祀，将这些人带上来，听候额亦都大人处置，然后再继续祭神——”
　　乌鲁克的话音未落，祭坛下已经引起一阵骚动。这些穿着破烂狍皮大哈、鱼皮衫的百姓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去缴纳贡品，虽说坛下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们在这里祭拜神灵，可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木城衙门那边的情况，担心着自己家里去送贡品的亲人。现在听国伦达这么一说，人们更加慌乱起来。若不是木城衙门那里有大群兵勇看守着，不准一般人靠近，早就有人偷跑过去探望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队兵丁押解一干人犯，从木城衙门来到了祭坛下。一个带刀戈什哈朝额亦都打扦禀道：“秉遵大人之命，现将几个滞交贡赋的人犯，带到了祭坛。听候大人示下！”
　　额亦都从仰坐的虎皮大椅上，略略欠了欠身子，他挥手向站在身后侍立的亲兵吩咐一句：“把他们带上来！”
　　在兵丁们押解下，十几个猎户被绳索捆绑着，赶到了祭坛前面。祭坛四周的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压低的、惊恐的声音。人们都认得这是各部落的穷苦猎户，而且在这些“人犯”当中，有的就是自己的亲人，或是自己的丈夫，或是兄弟、儿子，或是年迈的父亲……看着这些所谓滞交贡赋的“人犯”，人群里许多男人低下了头，有些女人和孩子吓得赶紧用手掩住了脸。
　　额亦都在虎皮大椅上坐起身来，他要亲自提审这些不肯缴纳皇贡的人。站在他身后的图斯科弯下腰指着祭坛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猎户，告诉副都统大人说，这个老头子叫夏里克尤。
　　“唔？”额亦都略略打量了一下那个站在坛下，衣衫褴褛、年纪比他还要大些的牙达和尼，拖着长腔问道，“说——，为什么不交贡赋？”
　　老夏里克尤惶恐地站在那里，两条胳膊被绳索紧紧捆在了身后。他乱蓬蓬的白胡须颤动着，嘶哑着嗓子，把他跟三位验收官员说过的话，又唠叨了一番，那话说得更加语无伦次。
　　“……我再没有了，老爷！您都亲自惩罚过我儿子了。我吃了快七十个大马哈鱼头，老爷！我儿子瘫在炕上，老爷您应该还记得，当年他——”
　　“本大人没审问你这些，更不记得你什么儿子！”额亦都厌恶地皱起眉头，“本大人只问你一句，为什么拒交皇贡！”
　　“没有了，什么都交出去了，老爷！”老夏里克尤扭动着被绑绳勒痛的双臂，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只管没完没了地唠叨着他那几句话，“这还是儿子当年捕的貂呢，现在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头子了……当年您对我儿子开过恩的，后来他瘫在炕上。老爷，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吃了快七十个鱼头了……”
　　额亦都猛地一拍虎皮大椅的扶手，不禁勃然大怒。他认定了这个站在祭坛下穿着破鱼皮衣裤的老头子，说话颠三倒四的，明显是在有意嘲弄他这个朝廷的三品大员。他不由得牛叫似的吼起来：“刁民！眼见这是个狡猾的刁民！——快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用皮鞭狠狠地给我抽！抽！”
　　“嗻！”
　　几个如狼似虎的亲兵扑过来，把还在唠叨个没完没了的老夏里克尤，拖到了祭坛一旁，只等祭台上一声令下，就要开始施刑。祭坛下的人群又是一阵惊恐，谁都知道在额亦都的酷刑之下，无论什么人不折断骨头也得脱层皮。女人们吓得捂住了嘴巴，赶紧又闭上了眼睛。孩子们都紧紧靠在大人的腿边，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额亦都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祭坛下的人犯当中，又落在了一个肤色微黑、脸庞消瘦的年轻猎户身上。他被绳索捆绑着，反剪双臂，由两个亲兵推搡到祭坛上。额亦都黑沉着脸，劈头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抗拒贡赋，拒不缴纳贡品，简直是目无王法！”
　　“我……”年轻猎户像是被晴天炸雷从头劈下，立时觳觫起来，“大人，我冤枉啊，我——”
　　“冤枉？”额亦都“嘿嘿”冷笑了两声，他朝祭坛下祭神的人群扫了一眼，又阴险地说道，“你们这种人，都是些刁民！你可知你们这些人，今日不唯抗拒皇贡，而且还扰乱了今日的祭神盛典，触犯了神明。你们岂止是拒不缴纳贡赋的刁民，还是亵渎了神明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