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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六弦之城 作者:维也纳的猫 发布时间:2013-08-03 10:44:15 字数:4563
索尔开车载她返回公寓,途中他们绕道去一家餐馆吃午饭。这个早上令人疲倦,但他们又都怀有一种希望继续谈论、回味它的冲动。餐馆是索尔介绍的,它处在郊区的一片果园,在树林的包围之中。车沿着一条石子路开过去,他们看到一幢两层的木头结构的住房改建成的餐馆。在二楼的大厅里,他们要到一个紧邻着巨大、占了一面墙的玻璃窗的座位,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果园的全貌,以及不断飘在空中的雨水。偶尔有鸟从树间飞起,又很快消失了。露露注视着窗外的寂寥的风景,感到下决心重新对他人澄清这件事的意义的时候已经到了。索尔递给她菜单,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她谢绝了,说一切听他的意见。
“您显得心事重重的……”
“您这么认为吗……”
“当然,我理解您……即使之前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也早知道了这个消息,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这种仪式的气氛还是打乱了人们原有的步伐,仿佛为此所做的努力都白费了……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去回忆,陷入那种最初的深渊里去……我也是一样,尤其是今天他们唱了那些歌……”
“他们只是为了纪念他,但的确让人悲伤……”
“您不觉得奇怪吗?平时在舞台上,在人群中看到莱昂一个人时,我从不觉得他周围缺少陪伴。但今天,在葬礼上我才意识到他真正有联系的人就仅此而已,他是形单影只的……”
“他向来如此,从在学校起时就是。您不必为此觉得难过,有时他确实享受这种独立的感情……甚至有时在我面前也是如此,这一点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题了……”
“我明白了……但对我们来说,讨论这个上午可能要花掉一个星期甚至更多的时间……”
“是的,我们只能尽力了……”
一阵沉默,露露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您注意到莱昂的父亲了吗?他今天也来了,让人难以相信……”
“是的,原本我以为他不会屑于回应我们的邀请。他掌握着一个家族的财产,每天都要为此思考、奔忙,况且他如此地厌恶我,也为他的儿子受到我的引诱去从事艺术而感到羞耻……”
“但那是过去的事了……莱昂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失去血脉对谁来说都是最沉重的打击,相比之下其他的事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真奇怪,您知道吗,在葬礼上的那一刻,我竟觉得能理解他,甚至对他感到愧疚……死亡竟然能改变人们的许多态度……”
“是的,您说的没错……”
“他很伤心,我看得出……”
“的确如此,那个女人也是……玛德莱娜……”
“是的,她和莱昂之间有着很深的友谊……”
她在这里对他隐瞒了事实,但他并没有产生怀疑。
“知道莱昂还有这样的,音乐圈子之外的亲密朋友的确让人吃惊,如果不是您告诉我的话,很难想象……但有谁有能肯定呢?人们都有些秘密……在葬礼上,才是去了解一个人许多生活场景的时候……而无论是什么样的场景都值得尊重……或许总有陌生的面孔和一些私密的关系出现在那些熟人的葬礼上,说不定在我的葬礼上,您也将有令您诧异的发现……”
“您别这么说……”
“如果真是如此,您会去吗?”
“不,索尔……您对我是一位重要的朋友,尽管我不希望……但如果这是您的希望,我一定会去……”
她几乎很少听到这个冷静而克己的琴师谈论自己的事,但此时他的眼神黯淡,嗓音低沉,口吻也拖得很长,充满深沉的感情。而像这样将自己置身于某种属于别人的场合和情感中,消极地去评论它,则更加颤动人心……露露不仅为这场葬礼具有的力量和影响而惊讶。她想到了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到侦探为此下的一个特殊的定义,想到了其中包含的那些荒谬的感情。她的心被一阵难以遏制的悲伤笼罩了。
“索尔,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您不要觉得太惊讶,这件事我瞒着您了,但现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急速地喘着气,两颊开始发烫,心脏越跳越快,仿佛就要随着那些涌动的话语冲出喉咙了。她不得不用双手按住它所在的位置。索尔正专注地看着她。
“今天我们埋葬的死者,不是莱昂。”
有几秒钟他因为震动而失神。在这片刻的岑寂中,露露隔着大衣,感到她的心脏在唐突地敲打着。之后她看到他的目光又落回到她的身上来,眼里写满了想要表达出来的矛盾和混乱,但他的嘴唇却只是无力地啜嗫着。这却反而让露露冷静了下来,出奇地充满了勇气。
“不,您不要怀疑这一点,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胡诌……您知道,我有充分的线索证明这一点,从我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时,我就从他们的描述中听出了这一点。后来我去警局确认死者的身份时亲眼见过了他,也更加肯定了这个人不是莱昂……之所以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您,是有原因的……真正的莱昂很可能还在这个世上的某处,而我没有阻止将另一个人以他的身份下葬,是为了能继续我们对真正的那个莱昂·特洛科夫的寻找……您还记得以前我和您提过与我合作调查的一位侦探吗?”
“我记得。”
“他和我商量这件事时,认为我们不应该揭发这个真相,而是要假戏真做,将错就错,把这个无名的死者当作莱昂来埋葬,并且以此告知所有人。这样一来,莱昂失踪的事情就算有了个交代,尽管这是个荒唐的错误,但人们会认为一切结束了,因此会逐渐忘掉它。当所有的档案都归总搁置了,也不会有来自各方的干预和监控了。这样我们就能有更大的自由,心无旁骛地开展今后对莱昂失踪的私下调查,而不用再费太多心思去顾虑什么了……”
“但您怎么知道这个人不是莱昂呢?您说的那个线索,到底是什么……”
“是戒指,莱昂的戒指,和我手上的这枚是一对……”
她从右手上褪下戒指,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他将它拿起来放在手心中,仔细地掂量着与它体积不相称的重量。
“我不明白……”
“我在这之前已经发现了莱昂的戒指,它并不在他那里,可是这个死者,手上却戴着一枚这样的戒指。”
“您是说,如果是莱昂,就不应该戴着戒指下葬?”
“是的。”
“可能您又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呢?”
露露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说:“是在我打扫房间的时候从床下找到的……”
“和您的这个一模一样吗?”
“对。图案一样,只是大了一号。”
“但您不认为,他可能在找不到戒指以后,又去买了一只同样的戴上了……对不起,但我知道这是您和他的订婚纪念物,是莱昂亲口告诉我的……他有好几次都在我面前提起了它,显得很骄傲,他真的非常重视这个意义非凡的信物……”
这种突如其来的可能性让露露怔住了。那只从蓝色布单下露出的毫无生气的左手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整个场景突然和她之前所否定的一切之间不再存在任何隔阂,而在此之前她却还认为这层隔膜是那么坚固,永远不可能被打破……这只手是否曾经抚摸过吉他的那六根钢弦,又是否曾栖息在她的秀发上,还是只是一种错误的臆想……这种扰乱让露露如坐针毡。
“不,露琪卡……我并不是想让您再勾起那些悲痛的情感……我为此道歉……”
“不,您不必这样……”她仍然努力回忆着,但慢慢感到镇定,“您说得对,是有这种可能……但我仍然坚持我原来的想法。您知道,有些东西……是很琐碎,不值得一提的地方,却能使人有一种直感,尤其是一个曾经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在见到死者的那一刻,我确信他不是莱昂,尽管遗体已经没办法辨认,但是他的手却在向我宣告他并不是我们在找的人……”
他显得有些沉默。但露露看得出尽管仍旧处于内心的冲突之中,他还是准好了相信和接受她所说的事实。这更让露露感到无颜以对。
“索尔……您知道,像今天这样,我对所有的人宣告了一个这么大的谎言,让大家都受到欺骗,我也觉得愧疚……事实上,从在警局里,一直到今天上午的葬礼上,我有好几次都几乎要脱口而出,想将这背后的一切真相告诉周围的人,好让这场有目的的戏剧早些收场,以免它在这件事原本就已经误解重重的局面上再添一层模糊……但我参与的调查却不允许我这么做。为了争取最大限度的隐秘和自由,也为了不让几个月以来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我不得不选择隐瞒……请您原谅,我利用了您的感情……”
“不,我并不责怪您,相反,我很理解您的处境……至少您使一些人从悬而未决的担忧和哀愁中解放出来了,比如莱昂的父亲,还有玛德莱娜……他们不必再背负真相的压力,可以尽情地释放悲痛之情了。而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慰藉……这件事对他们就这么结束了,也不用再承受等待和彻夜难眠的煎熬了……”
“或许我这么做对死者也不太公平……”
“但您毕竟已经给他了一个体面的葬礼了。反过来说,您也给世上另外的人留下了希望……”
露露对他的鼓励感激地笑了笑,然后又疲惫地垂下眼睛去。
“您看的出来,今天的这场葬礼让我感到自惭形秽,身不由己,但也没有任何借口可以诉求的……您和莱昂的朋友是那么真挚,而我却像是人群中的一只狐狸,戴着伪装,玩弄形势……我们的调查不应该这么守口如瓶,将所有人都排除在真相的范围之外……我只希望我在告诉您这一切以后,您能觉得有所补偿……”
“当然,在这一点上我毫不怀疑您……但您知道,也有些人并不适合知道这些真相……他们无法接受事实,反过来也可能干扰您的调查。我认为您应该保持您之前的做法,保守真相直到调查结束。到那时您不再像这样被约束,也有了更大的自由来选择您要说的话和宣布真相时的听众了……尽管现实不如人意,但您减轻了它的重量,而我们也会理解您的……”
在他的话之后他们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露露不禁想,侦探曾给过她的提醒和索尔说的如出一辙,表现出一种巧合而又彻底的一致。她考虑着那些在葬礼上的人,尤里·特洛科夫和玛德莱娜因为打击而消沉、悲痛的脸浮现在她眼前。或许侦探和索尔对此的看法并不仅仅是某种不约而同,而是原本所有调查都遵循的一条原则。这样一来,他们对莱昂的一切想象和误解就都在今天的雨中终止了。也许他们将永远带着回忆中一个缥缈、隐秘的影子生活下去,但又有谁知道当他们得知莱昂仍然可能还活着时,会不会感到更加伤心困惑呢?露露想,现在只剩下她和侦探两个人,还在事实的泥土中不断地向深处挖掘了。
“您说得对,我会继续调查下去的……如果有了什么新的进展,我会再告诉您的……”
“您知道,您在坚持走的是一条长久而艰辛的路,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深入到事实中去的,他们要么缺少勇气,要么缺少毅力……对此我一直很敬佩您……”
“我只是希望能找出莱昂的下落,了解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也有必要用行动去补偿这一点,尽管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但我觉得或许莱昂正是在希望我去这么做,通过失踪这种方式传递给我们一个信号……也许他想让我在寻找他时重新去认识他这个人,就像一开始我们在学校的音乐节上认识对方一样。我们对他知道的竟然那么有限,他或许为此感到悲哀……”
“我明白……凭我所知,莱昂如果知道了您在这样寻找他的踪迹,他会感到欣慰的……”
“您知道,刚开始参与调查时我还怀有十分强烈的感情,时常觉得不耐烦或者绝望,但现在却改变了……对莱昂的调查逐渐渗入了我的日常生活,甚至就是它的主体了……现在即使我身处过去的未知中,也能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了……”
“是啊……我们的生活总是太容易被改变了。但您的这种调查生活还没有结束,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
“是的……”
“眼下在葬礼结束之后,您打算怎么办?”
“或许我会回到那位侦探那儿去,听听他对这件事的意见,计划下一个阶段的调查内容……您知道,他很谨慎,我相信他的能力,目前他一直都把握着节奏……”
他停了下来,陷入片刻的沉思。窗外光秃秃的果树林被一阵风吹动,发出声响。最后他说:“请替我向那位侦探问好。”
“我会的。”
桌上的汤因为他们漫长的谈话搁置一旁,已经变冷了。他们让侍者端回去重新加热了一次。当他们离开餐厅,回到门口那条砂石路旁停着的汽车那里,下午的雨已经凝固成了雪花,落在前面的引擎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