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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作品名称:六弦之城      作者:维也纳的猫      发布时间:2013-08-02 10:29:50      字数:5381

  他们回到G城时,已经是中午了。这个上午露露再一次从警局走出来,只觉得精疲力竭。她想直接拦一辆出租车,回到公寓里去,但犹豫了一下后,她决定先找一个公共电话亭,责任心迫使她需要向侦探汇报早上的情况。
  “您好小姐,我刚正在想您的事呢……”
  “侦探先生……”她似乎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停了一下,然后又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说,“今天的事结束了,都清晰了……早上我去了警局,警长和我又谈论了莱昂的案子,肯定了一些事实细节。然后他带我去了市郊的案发现场,因为遗体刚刚才被发现,还没来得及运回来……后来我们去了镇上,我看到了那具遗体,他的证件和戒指,和我交给您的那枚很相似,但无疑不是它……我现在也肯定了,那个死者绝不是莱昂,是警方全搞错了……”
  “那太好了……您瞧,这样一来我们的调查至少不会因为失去希望而中断了……他们没有让您看他的脸,而且连遗体都没有运回警局就通知您去备案,说明他们很仓促,也不大关心这件事……但关键在于,您是否确认他们已经放弃这个案子了呢?您在和他们交涉的过程中掩饰住您的怀疑了吗……”
  “或许今早我犯了许多错误……”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但我离开警局时,警长签署了一份结案报告。至少他们仍然相信找到的人是莱昂,而我,也在死亡确认书的家属一行签了字……”
  “您做得对,小姐……这样我们就能在一个已经不存在的身份的遮蔽下,获得今后展开行动的自由和空间了……在这件事上您一个人立了大功,下次我再也不会挖苦您了……而且模糊了一个人的身份,能使他摆脱过去的纠缠不清,也许对您和您的未婚夫重新开始以后的生活也有利……”
  他停下了,从话里可以听出一丝因为提起了不该说的话题而产生的悔意。露露不禁微笑起来。在他们沉默的空隙里,听筒里的提示音告诉她很快就要通话超时了,露露赶忙从包里再掏出一块硬币来。
  “按照警长的要求,下面就该举办莱昂的葬礼了……为了不多说什么,我也没有提出异议……”
  “没关系……按常理说,这样的事也总是要紧随其后的……”
  “我正在列一张出席者的名单,还有下葬的地点选择……很奇怪,您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接受一个人的死亡,但却是为这个冒名顶替者安排后事……”
  “我明白,恐怕您的任务还没有结束,您得再次假戏真做,或者说,和大家一样相信死者就是您的未婚夫。等葬礼的风波过去后,您就可以脱掉隐藏的枷锁,恢复您从前对真相的信仰了……”
  露露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您会来参加莱昂的葬礼吗?”
  “我?……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毕竟这些关于他的调查一直是由您负责的,现在它表面上结束了,有所结论了,您不认为您也应该在这时出席,以证明您曾为此付出的努力吗……进一步说,或许您能在葬礼上见到所有关于这个案子涉及的那些人,又或许您能从中看出些什么线索和头绪,以便回头再去挖掘。您知道,您可以监督一下……再说莱昂在G城的熟人本来就不多,少了您,葬礼就越发显得寒碜了……”
  露露听着电话。那一头传来窸窣声,仿佛那是侦探在思考时的习惯。
  “老实跟您说,我还以为,自从您去了玛德莱娜·希尔瓦的家后就再也用不着我了……您知道,我的身份很尴尬,缺席反而不会阻碍我的行动,也不至于给您带去麻烦……”
  “侦探先生……”
  “但如果您坚持的话,我会露面的。但必须站在远处,用另一种隐秘些的方式……请原谅,我也许无法正面碰上您,和您交谈了……”
  “这没什么关系……”
  “我会接受您的意见,观察一下局势,判断一下我们下一步的方向,也有可能一无所获……谁说得准呢,情况都是一天一个样……您可能会注意到我,但我不希望那样,葬礼上最好保持些距离,也算是对死者的尊敬吧,毕竟在这个错误中,我们也是阴谋者。您瞧,我并不想打乱您的计划……总之在那之后我会再联系您的。”
  “您能去就好……”
  这一次的沉默还没有开始多久就被电话线的提示音打断了。
  “您瞧,我快没零钱了……”
  “我听出来了。那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会留心这两天的报纸通告的。”
  “谢谢您……”
  “但愿您一切顺利,小姐……”
  他们道了别。露露走出电话亭,走到荒凉的大街上。她点了一下手上的零钱,或许不够她叫趟出租车回去了。她只得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朝着前面一片热闹的商店走去,希望能碰碰运气,找到公共交通。人行道上栽着一排修建过了的灌木,在那后面是咖啡馆的露天座位,顾客正在用午餐。而在街道的尽头,从低矮厚重的、蓝色的乌云中裂开一道缝隙,正午的金色阳光正照着转角上公寓的窗台和阁楼。露露朝着那片光走去,一直走到了下一个街区。她在留心着路上的教堂和教会办公处,打算一旦碰上就进去找一位神父,和他谈谈一般葬礼都需要哪些程序。
  G城某年1月20日,《音乐家报》的C版分类告示栏,人事专版刊登了一则讣告:青年摇滚乐手,T乐队创始人,T商业集团董事尤里·T之子,挚友与伙伴,莱昂·特洛科夫与上周逝世。现邀莱昂·特洛科夫的所有亲友,于23日上午十时前往安德逊神父公墓参加葬礼,共同悼念我们的至亲,朋友,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代莱昂为您的出席表示由衷的谢意与敬意。露琪卡·L。
  葬礼的当天早上开始下雨,到露露抵达公墓墓园时,雨水已经在周围的土地上扰起了一片雾气。比她早到一步的只有索尔。他陪她穿过潮湿的草地,走向教堂的主建筑。安德逊神父公墓的地势起伏不平,又加上浓雾环绕,在雨伞的遮蔽下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周遭,不时有几声鸟鸣穿透雨水的冲刷传来。露露仿佛从未觉得一段路能如此让人迷茫,步履艰难,甚至在那个森林水窖中,她也不曾觉得是这样看不见道路的尽头。或许这是因为这里是安息之所,她想,是沉默而虚空的真相,而它与人们的距离总是如此的遥远。
  时间还早,他们坐在没有开灯的,低矮的石砌小礼拜堂里等待着来访的客人,背对着陈旧的祭台,只有一道从高高的窄窗里泻入的天光照着入口的一小块地方。第一批到达的是莱昂往日的乐队成员和他在地下摇滚圈里结交的其他朋友,包括那位奥尔加。他们都穿着黑色的演出服,保留着一些摇滚乐手的打扮,为的是以这种身份来纪念死者。他们挨个地拥抱了露露和索尔,她感觉得到他们每一颗紧贴自己的心脏都沉浸在真诚而巨大的悲痛之中,几乎是颤抖着的。他们还做了一块纪念板,上面是一张精心选挑的、放大了的莱昂在摇滚节上的演出照片。在周围的黑暗衬托下,一束金红色的光将他侧面的轮廓磨得狂野而又柔美,而他瘦削的脸则深埋棕发中,只有按弦的双手是清晰无比的……露露不禁苦涩地想,这个形象简直是一种讽刺,它与即将埋进土中的人毫无一点相似之处,但这一点却使她的脸上涌起了悲怆的神色。
  在神父到场并宣布葬礼开始之前,她见到的最后一名来访者是玛德莱娜·希尔瓦。她曾特别写信到圣皮埃罗街2号去邀请她,因为她担心她并不订阅报纸。
  “谢谢您来,希尔瓦夫人……”
  “这没什么……只是一听到他的消息就是这样的事,我真觉得遗憾……”
  “我想他会高兴能再见您一面的,在他离开之前……”
  “我不知道该对您说什么……”
  “您不必如此……”
  “您瞧,我都没有带着阿列克谢,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就没法安安静静地待上两个小时。他要是来会给您添许多麻烦的……”
  她笑了一下。露露怀疑自己看到了她眼里闪着泪水。
  “希尔瓦夫人……”
  “不,您用不着安慰我,倒是我……您比我有勇气得多……”
  她们最后相互拥抱了一下,然后动身加入哀悼者的行列,走出礼拜堂,向后面一座小山坡上新竖立的一处墓碑走去。露露、索尔和一位前乐队的成员走在最前面,举着那块意义既庄严又荒唐的纪念版,仿佛是为走在后面的人引导方向而举着一面旗帜。雨一直一成不变地下着,两旁陈列着一行行的花岗岩、大理石少女和圣徒雕像,都在潮湿中变成了浅灰色,就仿佛是浮在枯萎草地上的城市和塔楼,在乳白色的雾气中隐隐约约,又给人以博物馆中沉重的静谧感,就像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面纱。而他们这支送葬队伍却都穿着黑衣,撑着黑色的雨伞穿梭其间,宛如一行脱离了文本结构的、节奏沉重而缓慢的诗句,独自延伸着,飘荡着……尽管露露处于领队的位置,却能在脑海中描绘出整支看不见的队伍。她再次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他们不是走在地面上,而是在舞台上,在一幕无可回避、早已设好的场景之中。
  为莱昂设的新坟墓位于地势微微隆起的小丘顶上,正在一片高大浓密的松树下面。一个事先按测量过的长度挖掘出的墓穴敞开着,雨水不断地落入其中。里面刚翻开的泥土呈现出近乎黑色的深褐色,使它比实际看上去更幽深、宽阔,在四周平整的草皮上几乎形成了一个空洞。直视这个空洞让露露感到头晕目眩,就像一个人毗邻深渊时产生的感觉一样。她不禁后退了一步,抓住索尔的手臂,但后者却以为是悲痛让她难以支撑,伸手让她倚着自己,并且说了些安慰的话。露露想,无法填补这个深渊令人感到无奈,无论是死者,是哀悼之词,还是迄今所有的误解与错位,不仅仅是在这片地下,也在他们的内心之中……她透过雨幕极力辨认前面花岗岩墓碑上的字。上面是一片灰色,几乎没有装饰,只有顶部刻有一条向下延伸的曲线,包围着一些字句:莱昂·特洛科夫,生于某年2月5日,卒于某年11月,乐手,朋友,爱人。死亡无法将他与音乐分离。露露摇了摇头,但没有企图去纠正这个错误。一切都并非如此。海涅说,话语停止之处,即是音乐开始之处。然而留给死者的没有音乐,也没有话语,只有沉默之酒,她想。
  一口黑色的、窄小的棺材停在旁边的草地上,上面用紫色和白色的花装饰着。已经有一小部分人站在墓碑边上等待着了,他们大多是直接从墓园门口去往莱昂的下葬地的。在人群中,露露惊讶地看到了尤里·特洛科夫。他竟然只身一人,只有一个年轻人在旁边陪伴着。他们都穿着肃穆,表情凝重,而且显得那么精疲力竭。葬礼前露露犹豫着是否应该写信给N城的莱昂家族,后来她还是不抱希望地写了,没有做任何得到回应的指望。而现在她却看到莱昂的父亲站在她面前,并且孤独、悲伤、像任何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一样脆弱不堪,没有集团、没有家族的支持……她不知道是否应该主动和他问好,这时尤里·特洛科夫却抬眼看到了她。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却沉重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又垂下了头。露露想,是莱昂的死消除了他的愤怒,是悲痛将他们团结在了一起。但露露不敢去想这其实是一个什么样的玩笑。
  一小群人围拢上来,开始了葬礼的仪式。首先索尔向所有人的出席致谢,并且讲述了莱昂在G城的生活和与他合作的回忆。接着是一位前乐队的鼓手,他说莱昂是个多么优秀的组织者,也是一个亲切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奥尔加哭了,玛德莱纳·希尔瓦用手帕捂住了脸。露露看向莱昂的父亲,他嘴唇紧抿,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但身体却仍然一动不动。他没有要替儿子说些什么的意思,最后是由露露来回忆他们初到G城时,两人之间说过的话,梦想和在公寓里那许许多多不眠的夜晚。她放低自己的声音,竭力保持神色平和,不显露情绪。尽管她没有必要这么做,却仍然流下眼泪来,为了他们真正逝去的岁月,以及她内心深埋着的那个秘密……一切悲伤和哀悼之情在这时都显得那么深沉。乐队围成了一个小圈,唱起了莱昂曾经喜欢的歌,在那已被雨水晕染得有些老去的纪念版上的面孔前,他们不得不时刻停顿,以便接上因为泣不成声而中断的旋律……他们失去了电音和强烈节奏烘托的清唱在这个墓园中好像在不断地下沉,就像是在空中受到地心引力作用的羽毛一般,显得那么奇怪而脆弱,就像这周围的茫茫雨雾和岑寂也在不断地腐蚀它们。在此之后,是神父的最终祝福和哀悼。他恳请天堂接纳他,让他安心。尘归尘、土归土。雨水在伞沿上形成了一条水帘,也浇筑在人们的雨衣和帽子上。草地上还残存着的植物突然显得鲜脆欲滴。露露闭上了双眼。
  教堂的助手抬起棺木,准备将它放到坟墓里去。在深褐色的泥土包围下,死者被遮蔽了的身躯显得越发萎缩、单薄,仿佛一条随时会被海浪吞噬的舢板。他们将手里各自带来的鲜花抛进去,然后由露露和索尔共同开始,将坟墓用泥土填上。这个过程花了很长时间,这也更说明这个深渊有多么广漠……之后他们又在坟墓前沉默地站了片刻,时不时有一两句交谈,大部分是对露露和彼此之间的安慰,也有偶然提起的对那些和莱昂有关的、触动在场的人的往事的回忆……慢慢的,人们开始分散开来,朝着来时的方向返回墓园中的教堂。露露的目光在疏松的人流中搜寻着尤里·特洛科夫的影子。他在那个年轻人的帮助下,垂下眼睛,始终一言不发,径自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以求能不受打扰地离开这里。看得出他已经心力交瘁,而且非常悲痛,但他仍然在克制着自己。他蹒跚、瘦小的身影与大部分的人分开了,并且距离越来越远,露露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嘴角在颤抖、垂下深深的、刀刻似的皱纹。她原本认为自己有责任打破和莱昂父亲之间的僵局,但此时她感到或许尊敬他的意愿更好,而让过去的事就这么消逝。
  在教堂里,露露和索尔又与来访者分别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和他们告别,并感谢他们的出席。他们送走玛德莱娜时,索尔了解到她的状况,向她提供了承诺。她如果需要,可以随时去找他,他们会尽一切可能地帮助她。最后露露和索尔与神父告别,离开安德逊神父公墓时,这个上午已经过去了。在墓园门口,露露等到索尔先走过去后,几乎是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在左边一排隔开人行道和公墓草地的黑色栅栏的尽头,她看见了那辆令她感到熟悉的带雨篷的汽车。但车灯是熄灭的,也不见车窗后面侦探的身影。她想起他说过希望单独行动,便收回了目光。或许他还在墓园中,进行调查;或许他正在莱昂的墓前,致以迟到的吊唁,并且深思着他的这个结局……但正如他的计划,一切都是在隐秘之中进行着的,她应该谅解并且配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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