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三十四）

　　陶慧佳无聊地玩弄着钢笔，不觉之中写下了一串“大学生”字样。这三个字就这么有吸引力了？哥哥坚持认为她应当再跟对方见一面，或许会有一个新感觉。新感觉，会吗？陶慧佳放下笔，手托着下巴出神。
　　正在胡思乱想，有人进来了，不像是张主任。她回头站起身，是王维仁书记和李介直科长，他们今天好像是检查坐班的样子。
　　“张主任呢？”王维仁放在身后的手露出来，拿着一个本子问她。
　　“去电工班了。”陶慧佳回答说。“回来后要他去我办公室一趟。”王维仁在本上写了什么，转身走出办公室。李科长悄悄伸手指了指电话，随后也走了出去；临出门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很郑重，严肃的样子。陶慧佳心里动了一下。
　　她不敢怠慢，立刻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找张孝勤主任。电工班回话，他已经离开，不知去哪儿了；她给二车间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听；她又打到柏根那里，他说他没到制袋车间去。陶慧佳呆了一下，忙又给哥哥打电话，询问王维仁是不是亲自查坐班呢，以前不这样的，这非同寻常啊。哥哥让他问一下门卫，陶慧佳一听，啊呀，对嘛！
　　门卫说，20分钟前，张主任下厂去了。
　　陶慧佳颓唐地放下电话，这回可没处找了。
　　整个上午都不见张孝勤的影儿。快下班时，李科长打个电话，知道还没回来，说了一声“这下麻烦大了”，撂下了电话。陶慧佳愣怔地握着话筒，好一会儿才放下。
　　到了中午下班时，张主任还没影子。陶慧佳去食堂吃完饭，早早回到了办公室，要摇电话给乔月媛。刚拿起电话要拨，哥哥陶恨冰迈进门来。“跟那个教师再见上一面吧，我给安排一下。”他一进门便说。陶慧佳按住电话，不吱声。“哪有一下子就成的——好事多磨嘛。”哥哥走到张主任的座位前，对着她，说，“我看就挺好——那个教师挺清秀，挺稳当的。”
　　“他个子不高，人也瘦。”她嗫嚅道。
　　“又是这些！能耐大小不在个子高矮，人瘦也瘦得精神；而且胖是病态，学过点医学还不知道这些？”陶恨冰坐下，看着妹妹说。
　　“可总也得差不多点儿才行吧？”她嘴巴上好像还很固执地说着，心里却发生了动摇，不免自己问了自己一句“啥叫差不多”，这样想着，不觉笑了一下。
　　果然哥哥陶恨冰问：“啥叫差不多？我看你的标准是十全十美！”大哥声音不高，可是字句沉重，明显有一种忧郁，“老大不小的了，你想给爹妈当老姑娘啊？”
　　“人家才不呢。”陶慧佳瞥了哥哥一眼，低头坐下，手却还在电话上放着。
　　“不是就好，”陶恨冰露出笑容，“爸爸就是个挑剔人儿吧，他都相中小伙子了。”
　　陶慧佳不同意地说：“你还不知道咱爸？剜到筐里就是菜，好将就，能凑合着呢。”
　　陶恨冰不乐了，说：“有这么说自己爹的吗？好像全世界就你的眼光才是标准的——明天去还是今天，你回个话！”陶恨冰不再听妹妹的，武断地道。
　　陶慧佳看向墙上的日历，说：“这两天很忙，你也知道的呀！”手从电话上移开，“我又不会分身法儿……”
　　“晚上也忙？”陶恨冰看着妹妹。想到她刚接手这个工作，还真的很生疏，便放缓了语气，说，“这样吧，后天你们安排一个见面，还是在小张家！”他说完起身往外走。陶慧佳忽然想起上午的事，拉住哥哥，说了自己的担心和疑惑。陶恨冰眉头锁在了一起，李科长说麻烦，莫不是那只皮鞋……但他没有说出来。
　　陶慧佳见哥哥说不出什么，心里更觉不安。张孝勤在各个车间主任中，是口碑人缘最好的；可是王书记就能找到他的错，并找到门上来。还没听说谁也被他亲自传唤，而且他现在一定还在等着——等他干什么呢？
　　下午3点钟了，张孝勤迷噔噔地撞进了办公室，一身酒气；听了陶慧佳的话后他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好像很勉强地笑着说了一句：“哈，东窗事发……”去了书记办公室。
　　仅仅过了十分钟，张孝勤跌跌撞撞地回来了，陶慧佳以为他还没醒酒。张孝勤摇而不倒，挡开陶慧佳的扶助，坐到椅子上说：“小陶，我得到一张调令。”
　　陶慧佳心中一紧，但脸上还是强装着微笑说：“好啊，祝贺你高升。”递给他一杯开水。
　　“高升？”张孝勤掏出一页纸，往桌上一拍，“你看看，查一次坐班不在，他‘枉为人’，竟然撤了我的职！”
　　陶慧佳拿过调令一看，瞪大眼睛，这是真的。“张主任，到底因为啥？去后勤理发——至于这样吗？”
　　“算他狠，他枉为人，做出这样的事儿呢，一点也不奇怪；特别是对我……”张孝勤怨怼地说道。
　　陶慧佳把调令还给他，惊异地道：“这么说，你明明知道……”
　　“是的，我知道，不该串岗，不该上班时间离厂，更不该在上班时间离开厂子去喝什么酒；可是今天……”张孝勤颓唐地捶了一下头，“哎，真是鬼使神差！”原来上午他从电工班出来，正碰上一个老乡来买水泥；他颠前跑后的帮他开票付款，又跟着来到包装车间，又送他出厂，这个老乡索性拉上他去了顺风酒家。“我就知道，唉，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末了，张孝勤道。
　　陶慧佳知道，张主任这回犯了大忌，他怎么能跟着老乡去车间里呢！一吨散装水泥票，拉走了两吨多。查岗不在，上班期间饮酒，数罪并罚，应该是很重的，但是完全到不了免职为剃头匠的严重程度吧。看各方面能力，看群众口碑也不应当如此。她想起李科长的表情和电话里的话，顿开茅塞，或许就是查坐班不在这一件事儿，就已经决定了他这样的命运，何况更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看着对方，幽幽地问：“张主任，你想咋办？”
　　张孝勤抬起头，忧伤地看着窗外，缓缓地说：“还能咋办，已经……”
　　张孝勤话音被电话铃声打断。张孝勤看着陶慧佳，后者苦笑一下，摇摇头，躲开一步。
　　张孝勤抓起电话，后勤主任荆会文问他能不能抽出几个劳动力。张孝勤想了一会儿说：“好，我再帮你一个忙，找三个人？得，四个行不行，我也算一个，马上到！”张孝勤撂下电话说，“还有人找我帮忙——小陶，你先照应一下，我去了。”临出门，回头又嘱咐了一句，“首先是做好工作！”
　　陶慧佳觉得王维仁书记做得未免过分。但这里一定有别的事情，但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位勤勉正直廉洁忘我的人，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呢？张孝勤如果不能胜任，那谁还能在他之右呢！整整一下午，陶慧佳没情致的握着笔，不知应该干啥好，就这样没有效率地捱着时间。
　　张孝勤离去没再回来。下班时，一个工人进屋，让她去顺风酒家，车间几个工人要为张主任饯行。陶慧佳酸涩地一笑：“还饯什么行，又不是升职……”“不聚不快。”那个工人说，“张主任毕竟还在厂里，总不能让他一点也没有混不下去的面子吧？”
　　陶慧佳到时张孝勤还没到，几个人东扯葫芦西扯瓢，闹了几句，张孝勤进来了。
　　“这么悲壮干啥？”张孝勤往一张空椅子上坐下，很豪气地说，“小小一个沟坎算什么？大家还是一起的好兄弟嘛！来，上菜！”
　　小董站起身，愤懑地说：“张主任，这算咋回事嘛？他们偷鸡摸狗，贪污受贿无罪，怎么你一个光明坦荡的人就有过了？”
　　“就是嘛。一个解释也没有，一撸到底，真的是为哪桩子事由嘛？”小吴也忽地站起来附和道。
　　张孝勤双手示意，说：“别激动，没用处的。但是，要记住，人啊，到什么时候都要做个正派人，相信早晚天公地平！”拍拍小董，“去叫菜吧。”
　　小董一边转身，一边嘀咕道：“死后平反——糊弄鬼啊？”众人惨然地一笑。“灵魂有慰，亦无不可。”张孝勤向陶慧佳和众人看着说，“你们谁见几个小混球，却可以永远兴妖作怪的？”小董端了两盘菜上来，他后面是老板娘。她大概感觉饭局的气氛不对，知趣地闭口不语，小心地进退，安布饭菜。看到陶慧佳，她似乎愣了一下。陶慧佳见状，解释道：“我们一个车间的，月末小聚——嫂子，不行啊？哈……”老板娘红了脸：“我没寻思啥……”搭讪着出去，取了两瓶饮料，放到她面前说，“都上齐了，有事招呼。”悄然退了下去。
　　“明天我得处理一下杂物，”张孝勤问陶慧佳说，“有大盆之类的吗？”举起酒杯，向众人示让。陶慧佳用困惑的目光看了看他，见对方认真的样子，便摇了摇头。“干什么，张主任？”小吴说，“库里一个用车棚铁皮做的，叫盆不合适，就算是盒子吧——行么？”说着跟着也端起酒杯，凑上前去。
　　“明天给我早点找到——来，喝酒！”张孝勤向众人轻晃酒杯，一仰头，喝掉了一大杯白酒。
　　陶慧佳看得呆了。张孝勤放下酒杯，一眼瞥见陶慧佳吃惊地望着自己，他伤感地一笑：“谢诸位厚意。”看着小吴为自己倒酒，对人们说道，“小陶乍到，还望兄弟们捧场，这里我代陶恨冰谢谢你们了！”双掌抱握为拳，拱拱手。
　　陶慧佳眼睛一热，也向众人拱拱手。
　　第二天，陶慧佳早早地进了厂子，没想到张主任忙得更早，当她进办公室时，张孝勤已经收拾出了一堆东西，统统堆到一只大铁皮盒子里。“这些都要干什么，卖破烂吗？”陶慧佳看着还在橱柜前忙的张孝勤，抑制着失落，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调侃说。
　　“烧掉。”张孝勤头也不回，还在忙着找自己的东西说，“这些旧的东西，统统烧掉！”
　　陶慧佳注意到杂物堆里露出一只皮鞋，她刚要拽出，张孝勤猛的回头，说：“别动，脏得很。”“新的嘛！”陶慧佳缩回手，不解地说。不能穿了？这皮鞋她还没见过他穿过一回，怎么就不能穿了？
　　“就一只……”张孝勤像在躲避着什么，匆忙结束手头事情，将橱柜的门对上；回身端起铁皮盒，走出了门，放到窗外。他的办公桌收拾得一干二净，陶慧佳立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偷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心里产生一种茫然的虚空。
　　张孝勤进屋来，跟陶慧佳要火柴。陶慧佳一拉抽屉，赫然看见一管钢笔端放在里头，她看着他问：“你的？”“嗯，没用了，送你吧。”张孝勤凄凄地说，“慧佳，无论谁来四车间，记住，首先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四车间的兄弟们，四车间的利益攸关，都在你的手里。”他从桌上拿起火柴，继续说，“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这地方啊……”话没说完，他出去了。
　　就在办公室窗前，张孝勤点燃了那堆杂物，纸张、塑料、胶皮、尼龙……各种气味立刻弥漫开来。这日无风，老远就让人感到刺鼻的窒息。张孝勤已替她关好门，但气味还是挤进屋。陶慧佳拿个暖瓶，去水房打开水。
　　路上，她看见人们抻长脖子朝这面望，那神情无疑在问：里那怎么了，这么烟气咕咚的？
　　工厂保卫干事佟青智凛然威然地朝这里走了过来，终于一扭身，又走开了。
　　有人向陶慧佳打听，张主任怎么了，在烧什么玩意？这么乌烟瘴气呀。陶慧佳心里说：“你们未必不知吧？”嘴里敷衍着解释道：“这是他的旧东西，统统烧掉……”转身向右，一抬头，她看见王维仁就站在办公室门前，双眉紧锁，对着四车间办公室方向望着。佟青智远远地向他叫了一声，招招手，王维仁立刻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陶慧佳拎水往回走时，王维仁和佟青智从那边又折了回来。看见她，王维仁遥遥地一招手，喊住了她。“张主任在烧啥东西？”走到她近旁，王维仁问。“破烂纸笔。”陶慧佳轻描淡写地说，“都是以后他用不上的……”“没有别的？气味这么大，好像还有皮子。”王维仁瞅了瞅旁边的佟青智一眼，探询地问。“还有一只皮鞋——一只新皮鞋，他当破鞋烧了。”陶慧佳不经意地道，眼睛望向办公室方向。王维仁痛苦地苍白了脸，嘴角抖动着，望了佟青智一眼，脱口道：“他真的在烧那只皮鞋……”忽觉失言，复又补充说，“在哪烧不行，非得在办公区？这个张孝勤，犯了纪律，还不满意这个处理……”撇下陶慧佳，二人走开了。
　　走下台阶，在一垛方木面前，陶慧佳迎面与陶恨冰相遇：“张主任这是干什么啊？好好的走嘛——你干嘛没劝劝他呀？”哥哥问。这是自己没有想到的，他不谈自己的爱情的事，却说张主任的事。陶慧佳期期艾艾，陶恨冰瞪他一眼，骂道：“迟钝！他这么闹，算什么事呀？”想到刚才王维仁难堪的表情，她才有点醒悟：是啊，干嘛这样啊？她懊恼自己当时处在惆怅里，什么也没想到。哎，我真是迟钝！可是王书记的反应也太特殊了吧？
　　这样想着，低头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忽然一双手挡在她的面前，姜露露笑嘻嘻站在她前面，说：“叫你你不应——月媛要我接你上山！”“上山？”她睁大眼睛，“嘿嘿，上商店。”姜露露伸手拎过她的暖水瓶，说，“到我商店小坐。”用肩膀撞转她的身子，忽然她耸耸鼻子，“什么味？呀，真臭！”
　　陶慧佳走到商店门口，犹豫地止住脚步，问：“小乔找我有事吗？”说着就要拎过暖瓶往回走。乔月媛已站在他们面前：“怎么，小坐也不成？我可见到过那个老师了！”乔月媛盯住她的脸，神秘地说。陶慧佳吃了一惊，脱口道：“你见过那个老师了——哪个老师？”乔月媛、姜露露二人哈哈地笑了：“招了，她真有男朋友了，我们把他蒙出来啦……”“秋天给我扒苞米时我就听说点影儿，当时还和我摸迷糊，好你个慧佳！”
　　陶慧佳这才知道上当，脸红红的，严肃地说：“男女大防，别这么不严肃，这事儿是随便说的吗？”从姜露露手中接过暖水瓶说：“小乔，你去办公室报过到了？”乔月媛把手里的小兜往肩上一甩，说：“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