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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作品名称:六弦之城      作者:维也纳的猫      发布时间:2013-07-31 11:55:16      字数:6086

一〇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内,露露都在努力地体验时间。具体来说,掌握生活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她得出了这样的印象:寻找莱昂是一个流动性的生存目标。它既可以瞬间闪现出来,然后被忘得一干二净;也可以持续不断地叩问人的意识。但到底是瞬间性还是永恒性使它具有的意义,她无法判断。如果是瞬时性,那么它应该像音乐一样,仅仅是一种有规律的能量耗散,然后处于不可逆的过程中;但同时,宗教和类似这种功能的艺术却又与它紧密相连,讨论生与死的距离感……她有时能在突然的时刻,看见已经熄灭的瞬间记忆重燃起来,那昙花一现的光亮,美妙而强烈,是记忆之火,却仅仅只有几秒的时间,便又很快遁入无穷的黑暗中,而距离下一刻捕捉到它则需要花上更长的时间……露露认为它们的灰烬沉降到一条类似深处的地下河流中去,后者也就是构成通向她大脑皮层的某根血管。这让人感动安心。
  
  后来就在一个寒冷而阴霾的黄昏,露露接到了警局的电话。还是那个叫拉尔森的警长,他用一种公务人员的音调对她说:“希望您明早能来局里一趟,关于您未婚夫失踪的案子,我们已经有所发现了,但您要做些准备……”
  “您说吧,请放心,我接受得了一切……”
  “他是在北面市郊的一个树林里被发现的,在一个废弃的水窖里……”
  一瞬间地,这个地点使得露露感到那种深冷的死水的气味,她顿了一下,然后说:“您是说,他已经死了……”
  他还是设法避免了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身体和面部都已经肿胀,不能辨认了……主要是从他的上衣口袋里装着的一些证件认出他来的,因为是放在一个塑料夹子里的而没有被毁……另外还有一些细部特征,比如衣物,还有手上的订婚戒指……”
  “您说他还戴着戒指吗……是和我订婚时的那一对儿,您肯定吗?”
  “是的,和您备案时记录的一样……”
  那个深刻的印象不禁让她脱口而出:“但是,这不可能……”
  “我非常理解您……”他误认为她的反应是来源于悲伤,或许又正是P·M先生曾经反复提到过的那种对真相的抵抗,因此说了一套公式似的话来应对她,“我提到这些细节并不是为了引起您去回忆,仅仅是为了向您表明调查的结果……请您原谅,但我们还需要您的合作才能彻底结束这个案子,并且给您一个答案……这一切还没有完,而您对我们的帮助就是对您未婚夫的帮助……”
  露露没有听进去他后来的那些喋喋不休的话。她产生了一种几乎绝望的感情,认为向他指出他们已经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是徒劳无功的。那个事实已经非常明显了。莱昂真正的戒指经过了玛德莱娜,现在正在侦探的手上。可她觉得犹豫,这其中是不是隐含着某种谎言呢?如果是,她不愿意去怀疑……随后露露意识到将真相向他说出来是危险的。侦探的那个提醒在最后忽然如雷贯耳地起了作用。
  她听警长说完,向他表示了感谢。他请她明早八点来警局找他。露露不敢多说,立刻结束了谈话,怕他听出自己在对待这个消息上态度的转变。她放下电话听筒,等了片刻,才又重新拿起来,打给侦探。他告诉露露他在设法从别的地方挖掘玛德莱娜和运河大道上的咖啡馆,以打听到更多的和案子有关的细节。他们就着这些最近的消息聊了一会儿,比如玛德莱娜在做洗衣工之前曾经是运河大道上一家烟厂的女工,后来因为工业税上涨使工厂破产而失业。随后露露向侦探提到了来自警局的通知,以及她的回应。侦探沉默了片刻,认为这条消息廉价而且低劣。“除了您的那只戒指外,一切都太模糊了,”他说,“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厌烦了,想要早些结案……这事不值得您为它担忧,它只是一个巧合,而那些警察为了提高效率,就将错就错……”
  “您知道,之前我们的战场一直都是在G城的中心,围绕着那间琴行展开的。现在这片森林的突然出现既让人不知所措,又蹊跷……”
  “是的,您说得没错……但这或许也是个机会……”
  侦探从容地谈起了明早的行动。尽管这条消息可疑,但他们仍然决定要假装相信它,并且借这个机会说服警方对莱昂这个案子放手,也为以后他们能找到莱昂失踪的真相赢得更多自由和隐秘……但侦探无法到场,出于身份的考虑,他只能呆在外围,保持缄默,而露露不得不单枪匹马地去面对警长和许多未知数。侦探感到,这整件事的轮廓并不清晰,或许只是一时匆忙定论的,因此露露应该努力去配合,最好的结果也许就是不了了之。而警局忘记这起案子的时候,也正是他们的调查开展的时候……“这是一次对我们十分有利的行动……”他说,声音温和,仿佛还带着些愧疚,“但对您来说也是很难的一次……不过我相信您,上一次您干了漂亮的一仗,这次也准不会逊色……”
  他们又在电话上谈了一会儿。露露对公共调查没有什么经验,因此侦探告诉她可能出现的情况,以便她做好准备。放下电话后,她想,她和侦探都避而不谈相反的一面,是出于恐惧吗?要是明天她见到的死者真的是莱昂呢?如果真是如此,她想,或许一个案子到这时,也应该归于平静了。
  夜里,露露在客厅中打开广播听着。里面传来的一个女人声音,正是她第一次在琴行对面的咖啡馆二楼注意到对面正在调查的侦探身影时听到的那个声音。她同样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一个潮湿的雨雾天气。她不禁想起警长早些时候描述的那个地方,远离人们熟悉的城市,在那座滴落着凝结的露珠、寒气逼人的广袤落叶林里,有一个错误正静静地躺在其中,在浓雾的缭绕中等待着她……她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喝了一点。如果明天去参与调查的是侦探本人,今晚的时间他一定会这么打发掉的。喝几杯,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她模仿他这么做,仿佛是为了完成调查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
  喝过酒,露露关掉广播,躺到床上。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一小块墙壁被夜行的车灯光照亮。她没有合起眼皮,预感到今晚将不像平时那样轻易入睡。露露望着那一小块有墙纸花纹的光斑,思索着调查真相与一场葬礼是否是一回事。
  
  第二天早上八点,露露走到G城警察局所在的街口上,等待对面人行道的灯发出信号放她通行。她穿了一件灰蓝色的呢子大衣,并且穿着套裙,显出她在面对这件事情上所能表现出的最肃穆、庄重的态度。警局坐落在十字路口以东,是一栋巨大的、长方形的石质建筑,风格是上世纪的。一条长长的石阶连接着冷冰冰的玻璃大门和一个栽着常青木的前院。不时有车辆驶入。露露与上班的人群一道走进建筑里。他们在她周围,和普通人一样,散发出早晨的咖啡气味和昨夜剩下的琐碎话题。
  警局的一楼干净但十分冷清,但露露在二楼的办公室里见到警长本人时,看到的却是堆满文件的隔间。警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和她握手。露露盯着他的脸,不禁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警长会是个身材矮小、臃肿,头发稀疏的上了年纪的人,但其实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岁,棕发,蓝眼,显得并没有像他声音里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神经质。
  “请坐吧……对于您遭遇的事,很不幸的……”
  “不,您不必安慰我,先生,来见您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可以理解……我只还想问问您,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那就是他吗……”
  “没有直接的证据这么说,小姐,但所有的间接迹象都排除了其他可能性……”
  “也就是说,没有余地了……”
  “很遗憾……”
  他注视着露露,有种牧师般的神色。
  “那,您打算今天就带我去见他吗……”
  “是的,如果您同意的话。在那之前,您还得签个字,确认您同意接受我们的询问……”
  他从桌上的一叠纸的最上面拿了一张打印文件,让露露在下面签上名字。
  “这是给亲属的……”
  露露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写上了名字。露琪卡·L。这几个字母让她觉得对自己的名字变得陌生了。几个字母,却宣告了一个人的死亡,但这个人她却不认识。
  “请您等我两分钟。”
  他起身离开了办公室,走进走廊里拐了个弯,也许是去影印这张纸,以便备份。露露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透过敞开的门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办公室隔间中。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装着深色的细木护板,地面上铺着黑白两色的地砖。清晨中电话铃声显得震耳欲聋,还有交谈声混成一片。她想要站起来叫住警长,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个错误,而那张纸也只是徒劳的。但他走进了那一片可怕的嘈杂声中,仿佛走进了荆棘里,被误解的尖刺缠身,再也无法脱开了。如果不赶在那之前让他明白,那么一切就晚了……但她坐在原地,只是叹了一口气。
  “好了,对不起,请您准备一下,跟我来……”
  他拿起了帽子和大衣,露露紧跟在他后面走出办公室。他们重新回到一楼的大厅,这里的寒冷与刚才楼上热火朝天的工作气氛十分不同。
  “对不起,我还没有和您解释……昨天给您打电话时,您的未婚夫才刚刚被找到,我是在案件现场附近的小镇上与您通的话。因为天气原因,昨天我们没有立刻结束对现场的侦测,而是留了一部分人手在那树林里守夜……您未婚夫的遗体停留在附近镇上的医院里,还得麻烦您,现在我们得出一趟城,去市郊北边……”
  这么说来她必须亲自面对那座树林。露露对此感到意外。但她随即想到,这时表现出的慌乱和不安,都是一个受害者正常情况下的反应吗?她踌躇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警长她此时的情感。警长从前面回过头,看出她脸色煞白,就伸手扶住她的肩头。
  “您瞧……如果这让您难受,您不用勉强,回去吧,剩下的事情由我们来处理……等他回到城里,您再过来……”
  “谢谢您,但我想我还是跟您去的好……我很想见见莱昂……”
  “好吧,您这么坚持的话,我不便说什么了……但您如果途中改变主意,我还可以送您回来……”
  她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来。警长又看了她一眼,重新回到前面,领着露露走向院子里靠边停着的一辆灰色汽车。车的样式陈旧,但显得很宽敞。有两个警员已经在车边上等着他们了,或许是警长早吩咐好的。他们所有人坐进车里。和露露同坐后排的一位警官向她做了自我介绍。他姓居尔斯,对于露露的情况,他全都了解。露露对他的关切表示了感谢。这时警长从副驾驶座上宣布他们现在出发。
  另一位无名的人驾驶着车离开了警局,拐上通向城外方向的公路,并沿此行驶着。路况非常平稳,离出城还有十公里时下起小雨来。而被雨雾笼罩的车里,气氛却是沉重的,欲言又止,仿佛话语拥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跳出来,却被人们的头脑和身体所束缚……一团乌云,露露想,他们这团乌云正飞速向着潮湿的中心赶去,而吸引他们的那股力量又究竟是什么呢……她透过模糊的玻璃车窗,看见打湿的向后退的深色水泥路面和两旁有间隔的公寓,回想起她走这条路和车中沉默的全部经历——她和索尔走过这条路,她自己也由此去找过玛德莱娜,甚至莱昂带玛德莱娜去了G城;侦探也和她一起走过这条路,他和莱昂曾经坐在相同的位置上,连动作都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广播里的新闻和音乐,也没有饱含肯定和鼓励的目光,甚至不存在可以让人打个盹的空间……只有警长和居尔斯警员在对话。警长简短地询问某些工作的情况,而警员则告诉他是否完成了。全都是短句。她有些怅然若失地扭过头,默数着窗外的篱笆打发时间。
  天色昏暗。这一路上,露露恍恍惚惚,仿佛在做着浅浅的梦。当他们驶进林区时,雨已经停了。接着降临的是林区的浓雾,因此他们不得不打开车灯,并降低行驶速度。周围是一片深褐色的风景,水滴溅落在枯叶上的声音连绵不绝,钻进封闭的车里来,随之的还有车轮碾过湿润泥土时的低音。树枝,枯叶频频落在车窗上,警员则不时用雨刮清除这些杂物。他们先沿着蜿蜒的小路来到一大块空地上,那里有守林人的小屋和几间仓库。一个之前分派的警员驻守在那里,警长摇下车窗和他说了几句话。露露只能看到他点了点头,并做出可行的手势,然后向他们行了个礼。上年纪的守林人在门口捡拾去年最后的苹果,这时也望向他们。他的白发使他在一片棕黄、深重的风景中变得十分好认。那些千疮百孔的苹果在路上随处可见。他们又继续驶向树林的深处。最后在另一处空地上,他们到达了已被警方封锁现场。在一些细枝干的枫树的遮掩下,露出一座废弃的地下水窖,水泥浇筑的平顶上面盖满了一层一层的落叶,而最底下的落叶已经腐烂,透出了黑色。水窖的门是开着的,处于警方保护之下。有些警方人员在其间进出,他们穿着化验服,带着橡胶手套,本身就像一群在那里徘徊的幽灵……
  露露和警探们下了车,踏着泥泞与雾气,钻过标志线,进入现场。警长带头走进右手边搭起的一间防水帐篷里。这似乎是一间临时的办公室,又是存放证物的地方。里面只摆了一张桌子,几个密封的箱子。没有坐的地方,只能借助白天透进敞开入口的光进行操作。整间帐篷里充满了一股强烈扑鼻的化学药品气味,这不禁让露露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应该来这里。
  警长打开了桌子下面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隔着桌子递给露露看。她不确定地迅速看了它一眼,是一张卡片,上面还覆盖着一层塑料薄膜。
  “就是这张卡片,我们是从它判断出您未婚夫的身份的……”
  露露用手指抹平塑料袋上的褶皱处,企图将它更凑近一些,以便看清上面的内容。那张卡片很寒酸,只有一个兀鹰的标志,和一行蓝色的字:某某年四月,G城摇滚节,T,演出人员。T,特洛科夫,是莱昂的姓氏,也是他父亲传承给他的遗产之一。
  四月。她琢磨着那次摇滚节留下的印象,但不明白莱昂为什么要将这张身份卡保留这么久,而且还随身带着。那是他和他的乐队首次在G城亮相吗?他那次是不是大获成功,并且凭借这次出色的演出而从此在G城的音乐圈子里得到了某种地位和尊严呢?或许这才是他这么看重这个东西的原因。但四月在她脑海中唤起的回忆却远远不止摇滚节,还有从他们公寓阳台上看到的漫长的下午,他们讨论去外国旅行,烤面包以及音响里的帕格尼尼……这一切都使得这张卡片变得奇怪了。它小巧的形状让人伤感,在这片灰暗、深冬时节的郊区树林中,却投射出恍如昨日、实际上却已遥不可及的春日的气息……露露看着它。卡片上有一些污迹,将特洛科夫这个名字的一半弄得模糊不堪。一些字母缺了笔画,因此变得模棱两可,而这里面是否包含有其他的可能性呢?
  警长看到她困惑的神色,问她是否需要听什么解释。
  “这是您在他的随身物品里发现的?”
  “是的,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四月……太早了……”
  警长什么也没有说,但做了个手势,好像是在召回什么失去的东西一般。
  “您怎么看这个被污染了的名字呢……您瞧,后半截很模糊,有可能是别的几个字母,因此这个人也许根本不是莱昂……”
  “话虽如此,小姐,我们仍然认为没有别的可能性了……这张卡片与您未婚夫乐手的身份非常吻合,也和我们调查过的事实相符。他的确出席了那次音乐节,无疑是特洛科夫的几率很大……”
  “是的……但即使就是特洛科夫,您知道,这也不是个很罕见的姓氏。很可能有重名者,而且职业也碰巧相同……G城有几十万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再加上外省人……”
  “您说得对,在这一点上我无法反驳您……可您想想看,在同一届摇滚音乐节上,同时有两位姓氏相同的乐手一起演出,这种可能性在现实中太小了……我们询问过主办方,他们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况且又是在摇滚乐队这样相对封闭的圈子里……另外,死者也符合您未婚夫穿戴上的一些特征……”
  露露点了一下头,默认了他的话,没有再继续讨论,而是把证物还给了他。警长仿佛对下一步的动作犹豫不决,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不仅出于职业,也出于人情上,有一种对在真相面前虚弱不堪的人的关切和审慎态度。露露觉得自己愧对于他的感情。既然她的内心里结论与此不同,她又有什么必要感到伤心呢?但是她却不敢对他讲明这一点。
  “我带您去水窖里看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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