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露露抚摸着桌上的那些器皿。盐的气味让她再次想起了圣皮埃罗街2号的那栋房子，那里早早就开始准备的午饭和几乎是停滞的时间……几个小时之前的经历像胶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女人疲惫而忧郁地对她微笑着。她证明了莱昂并没有在日记中撒谎，但这一切又意味着别的什么吗……早上的冲击过后，她觉得自己经历的一切都仿佛一张褪色的旧照片，扁平而脆弱，而早上的那股有生机的魔力已经被洗掉了……挫败感如同一阵饱含着有毒花粉的风，使她这个过敏病人因为自己水肿的喉咙而沉默。她并不是追悔莫及，那种绝望来自于她像一个科学家面对着一块巨大而无法归类的矿石所产生的感情一样。
　　“您知道，我先前对自己产生的那种对玛德莱娜的愧疚感到惊讶，但现在我多少明白了……”她回忆着，半是对着侦探、半是喃喃自语地低声说，“我本来怀疑那是某种嫉妒的变体，但现在看来，或许我早就知道是玛德莱娜在替我承担我和莱昂之间那种不堪忍受、不得不回避的重量，而对她感到感激……这样一来，我也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平衡点……还有，就是那个孩子……我觉得由于他，我在莱昂身上看到了他做为一个父亲的影子，这让我难以置信……”
　　他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但没有再动，仿佛准备听她说下去。只是到最后，他轻咳了一下，仿佛是在催促她。
　　“您看，在这次的调查中，一旦去掉了您想象中那些动人曲折的因果，事情马上就变得更加贴近真相了……尽管不那么热情、戏剧性，显得单调了些，却也更加简洁、准确……事实就藏在对您来说是一块空白的地方……”
　　“是的，可我付出了整条线索的代价，用莱昂的日记本去换这个戒指……看起来它似乎有很重的分量，但我想，它实际上已经脱离莱昂很久，不再带有他的信息，也根本表示不了任何关联。我做了一件冲动的生意……”
　　“不完全是这样……您在那本日记的内容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如果不是这样，您早上就不可能从希尔瓦那里掏出这么多的历史。这一点您让我刮目相看了……”
　　露露不禁笑了笑。咖啡馆的角落里传来侍者的轻声闲聊，她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马路对面的剧场里，歌手的表演已经到了高潮。
　　“您认为，现在整个失踪的核心就是莱昂的这股压抑情绪……”
　　“没错，我看您对这一点认识得很清楚……您知道，我们也不能忽视情感的因素，尤其是在这样一切都模模糊糊，残缺不全的案子中，就好像无法排除在抽象画家的作品中光的作用一样……至于这个戒指，您以后会看到的，它也不是一文不值的金属。它在识别您未婚夫的身份问题上，将会成为关键性的一笔……”
　　“但您也明白，我对这种压力没有一点意识和概念，从九月起，莱昂对我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她摇摇头，又短暂地看了一眼别处，“对这种变化的原因，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您应该说出您的推测，”他耐心地建议道，“作为一个调查者，您还不够大胆……”
　　她望着侦探，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停了一会儿，她又轻轻吐了一口气。可以看出她的身体僵硬，紧张仍然没有完全从她的脸上消退下去。
　　“我想……”她试探着，沉思地说，“他已经不再为他父亲的资助而发愁了……这并无理由，我记得十一月时他刚与索尔介绍的公司签了两场演出合同，他有信心用自己的收入去抵消欠他父亲的一部分钱……再说，莱昂并不是会和好处过意不去的人，他没有偏执，对这一点看得很现实，从他的行为就能明白，经济情况不会成为他的负担。我想在这一点上，他一定继承了他家族的理财观念，把我们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反而是我，在这一点上一直显得很幼稚……毕竟，我们已经一起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每一笔钱对我们来说都是实在的，没有虚幻的，我们也努力过了，他会感到满足的……”
　　“这么说，他根本没有失去对未来的憧憬的理由了……”
　　“是的……我们都知道新的生活正在前面展开，而现在的每一秒都令人留恋。不再有难熬的漫长夜晚，以及堆积如山的矛盾和困难了……事业，生活，平静，一切都齐了……不然我想莱昂也不会开始写作，并且写下那些琐碎的小事和日常的玩笑……”
　　她说完了，却不禁低头看了一眼右手上的戒指。侦探出于这个动作的启发，也情不自禁地注视着手上的另外那枚戒指。在那上面没有给过去的语言留下任何位置，仿佛记忆是在光滑面上无法停留的灰尘一般。
　　“总的来说，他过得很幸福，并不孤独……”
　　“是的，我相信这一点，也亲身明白……”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进行挖掘……一定有什么被我们忽视了的地方，藏在阴影里……也许应该问一问除了我们之外的人……”
　　“您知道，莱昂的圈子里，人本来就不多……但我认为可以去问问索尔，那个租给您琴房的人……凡是他知道的，他都愿意告诉我……大部分时间里莱昂都和他在一起，或许他说的一些细节对我们而言会有非凡的意义……”
　　“没错。这么说来，您又做好再次出击的准备了，小姐？这一次，您的鼻子会比上次更灵敏的。”
　　她笑出声来。他满意地往后仰了仰，用手指拨正了他的领带。这一晚谈话以来，她第一次注意到他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我看今天晚上您又回来了……您认为这是不是也应该归功于莫扎特呢？您喜欢他吗？据说他让演奏他音乐的胃癌音乐家又多活了二十年……”
　　“而他自己死时只有三十五岁，您知道，对于一个天才来说，太早了……”
　　“我想他是过多地将他的能量注入到他的作品里去，留给了别的人……”
　　露露温和地注视着他，这一次是赞同地微微点头。侦探也突然停下了，好像在想着事，为这个无私的作曲家的一生而哀叹。然后他拧开酒瓶，为他们倒了两杯酒。气泡仿佛一串串的珍珠。他把酒杯举到眼前，仿佛准备发表一番演说。
　　“是的，小姐。我想我应该收回我刚进这家咖啡馆时说过的话……为莫扎特的英年早逝和您今天上午所取得的调查进展干一杯吧，向那些伟大的剧院英雄们致敬……”
　　露露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这顿晚餐进行到这个阶段，过去的已经沉睡了，与现在的调查者们握手言和了，而明天的现实却还没有开始铺展……时间在咖啡馆的大厅里停滞了，使人昏昏欲睡。侦探径自点了一根烟，将吸剩的烟雾喷到靠近的玻璃窗上。她仿佛听到了远处的巷子里传来了歌声。
　　十点钟时，他们离开了咖啡馆，钻进了汽车黑色的遮雨棚下。马路上拥堵不堪，车辆排着队，缓慢地蠕动着。侦探双手握住方向盘，吹着口哨。他们右手边，一辆车狭小的驾驶室里传来了混杂不清的笑声，好像挤了好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眼前点点闪烁着的灯光就像是波光跳跃的湖面。因为低速的行驶，两旁及人行道上的景色被突然放大、放慢。人们的脸上显现出的狂喜和迷醉，有的人也疲惫不已。一家面包店门口摆放着空空的烤架，仿佛在说这一个日子已经结束了。
　　侦探的车没能赶上这一个路口的信号灯，他们不得不又一次加入等待的队伍中。露露不禁用余光注视着他。他的影子映在了车前挡风玻璃上，像是和她隔着一些距离相向望着……她忽然有些发怔，以为自己看到的那个身影是莱昂，是已经失踪的人在向她挥手。事实上，在她的记忆里，她曾经也和莱昂这么沉默着坐在车里，与外面的喧嚷隔绝，径自驶向目的地。有些奇妙的第六感将侦探和他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就像那些乐队在演出时电子屏幕上，一个幻象还来不及消失，就被另一个覆盖，形成万花筒似的、令人眩晕的效果一样……但她当时根本没有产生去弄清楚她身旁近在咫尺的人的想法，也不知道别人究竟都怀有什么秘密。不光是莱昂的思想，难道侦探不也是将许多话埋在了心里，或许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了？为了保持一个残忍的误会，为了某种宁静，他宁可缄口不语……又或许，上次共同晚餐后那个意外的举动深深地刺伤了他，使他为之羞愧，成为他们之间一件难以愈合的往事……但就在这持续一分钟的交通灯昏暗的光线下，她却渴望着表达，听他说些什么。侦探漫不经心地敲击着仪表盘，忍受着车里的沉默，仿佛为了这个案子所费的心血和承担的责任让他更加瘦削了。露露明白了自己的企图为什么会失败，她只觉得一阵酸楚。
　　在下一个路口侦探停车时，她忽然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抽泣起来。侦探一动不动，神色柔和，似乎根本对此不感到任何意外和尴尬。
　　“您知道……我觉得一切都离我那么远，我什么也抓不住……它们就像被风刮走了似的，信念，回忆，都不存在了，越来越淡，让我直打寒战……”
　　“我明白，我明白，我向您保证，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到时候您就可以离开G城，去一个暖和一点的地方了。您还可以去沙滩度过整个夏天……”
　　他像是哄一个小女孩一样，一边说着有些幻想的话，一边抽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顺从地接受了安慰。他们又这样默默地呆了一会儿。信号灯又一次转变了，排在他们后面的车按了一下喇叭，接着从旁边开了过去。他们不知道车外是否还有别人投来的目光。他们的车仿佛呆在激流中的一块固定不动的礁石上，等待着一阵风暴的过去……露露很快就恢复了，她赶快用手抹掉泪水，觉得十分难为情。最后，侦探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了她。
　　“给您，擦擦吧……”
　　露露接过来，凑近它，立刻闻到上面有一股防虫剂的味道。这一点让人立刻想起了侦探在局促的事务所里酗酒、玩纸牌的生活……她忍不住为这个想法而微笑起来，他仿佛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倒显现出不安神色来。
　　“您别嘲笑我了……我的家务课向来都是不及格的……”
　　他顺利地穿过一条条街道，车窗外不时掠过树木光秃秃的顶端和成片的阴影。露露看着外面，她的公寓就在后面的黑暗中，已经可以看到了。整栋楼只有她的那个房间是漆黑的，这特别的景象仿佛是在说明她的这个夜晚过的多么不同寻常。
　　他把车停在楼下，熄灭了引擎。露露说：“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她伸手在他握方向盘的手上面按住，这样过了一分钟。然后她打开了车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目送着她走出去。露露站在公寓门口，等着还没有从梦中醒来似的侦探突然踩下油门，踉踉跄跄地转了一个大弯。他的车行驶到她身边时又停顿了一下，他摇下了车窗，饶兴地看着她。
　　“请您记住，无论以后这件案子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们的同盟才是最可靠的……您还会碰到许多问题、眩晕，但不要向它们屈服……再见，小姐。”
　　他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露露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走上寒冷的楼梯。很久以来，她对夜晚的时间总是感到犹豫不决，无法肯定，但这一次她却显得胸有成竹。她打开落地台灯，听着客厅里的广播音乐，想着那没有灯光的圣皮埃罗街，雾气环绕的运河，早已出售的电吉他和日记手稿。慢慢地她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