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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作品名称:六弦之城      作者:维也纳的猫      发布时间:2013-07-29 12:30:42      字数:5614


  乔万尼大街10号的咖啡馆的确是为纪念画家而命名的。顾客一走进大堂,就能看到中央挂着一幅马蒂斯的著作复制品,以凸显主题的名副其实。露露到达那里时,发现7点半对街的剧院正好有一场《费加罗的婚礼》上演。她去时不到七点,但广场上的灯已经全部点上了,金色的光辉正照着洛可可式建筑的外表。露露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侦探那辆停在临街的汽车。一个影子透过车窗含糊地向她挥了挥,然后变成了一阵放大的动静。侦探从车里钻了出来,他向露露做了一个殷勤的手势,跟在她后面走进了店里。他脚步沉稳,鞋子在人行道边沿的积雪中留下了一个凹陷。今晚他穿着一件厚呢子的大衣,但还戴着那顶灰色的宽沿帽,仿佛表示他仍然处于工作状态,但露露认为如果问起来,他可能会回答他没有别的帽子可戴。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走进去后,立刻发现马蒂斯咖啡馆里几乎挤满了顾客。其中许多人穿着优雅的晚礼服,都是嫌天冷而呆在温暖的餐厅里的观众。他们端着香槟走动着,聚拢交谈,以打发开场前的最后时间。人们呼出大量的水汽,使得玻璃都变得模模糊糊,仿佛这里不是咖啡馆,而是一座种满热带作物的温室。侦探不得不用胳膊肘有些粗鲁地在人群中为他们开出一条路来。他四处打量了一圈,然后留下露露,独自去吧台找人交涉,回来时却拉长了脸。
  “您瞧,我原本订的是七点钟的座位,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必须等上一阵子了……真不走运……”
  “我想不要紧,只是没想到您也会弄错时机……”
  “依我看,这全是莫扎特搞的鬼,”他当着她的面哼了一声,说,“他就喜欢这么干……制造混乱!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从小就是,在歌剧里也一样……”
  露露对于这番话只是报以宽容的微笑,并没有发表意见。侦探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神色仿佛是因为突然想起她是这方面的专家而有些后悔。
  他们坐在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边上,在那儿等待。那个角落的灯光令人昏昏欲睡,只能看清楚近处的玻璃杯在大理石桌面上的影子。酒保挥动着手臂,沉稳地上着酒。他们都注视着他那一连串的动作,同时觉得有必要将谈话开展下去。在那之前,他先问她要不要先来点什么。
  “最好是先来一杯开胃酒,您看怎么样?一杯马提尼自有好处……”
  “不用,谢谢……黑咖啡就够了……您知道,经历了这么一天,我宁愿还是保持头脑清醒……”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上一支,眯着眼睛抽着。烟雾在转瞬间就把他们笼罩了,显得虚无。服务生走动时,侦探用一种近乎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的打扮。
  “这真是漫长的一天……您知道,假期结束了……”
  “当然。老话说得好,美好的时光不复存在……但我也不像您想的那样,今晚来只是为了情报,不近人情……让您不得不再提起那些事,我也不那么好受……”
  “我明白您的好意……怪的是,今天我去见玛德莱娜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下您算是明白了吧,全天下的调查者都一样……”
  他们互相望着,彼此都流露出回忆某种共同经历的过去时的柔情。
  “在这儿,我倒觉得回溯不那么别扭了……”
  “您说出一切,这一点对调查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您作为叙事人,一定有您自己的风格,这能向我透露您的某种想法和习惯,即使您没有说出来……您在这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有经验的调查者一眼就看得出来。所谓立场,我认为不过是一种对事实再现的方式不同而已……”
  “您瞧,”露露笑着说,“您正在训练我成为一只猎犬……”
  “也不尽然,这要看您今天都听到了些什么,小姐……”
  “实话告诉您,我并没有什么信心……”她垂下眼睛,抹平大衣上的一处褶皱,然后又偏过头去,把目光投向了吧台的深处,仿佛那里有某种模糊提示,“您说得对,我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调查者。现在看来,整个早上推动着我调查的都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不是理智……”
  接着露露对侦探讲了早上她在圣皮埃罗街2号看到的一切。她说了那个贫民区的情况,又说了进门时她费的一番功夫。她自己为了挽回失败,不得不把有关莱昂的真相全部说出来,连同她自己的身份也告诉了玛德莱娜……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太匆忙了……还有后来玛德莱娜在聊起莱昂时的那份坦率、冷静。她也说到了玛德莱娜和莱昂之间的关系:他们彼此信任和渴求,但又对这背后的一切好像约定好似的不去追究。而且玛德莱娜有一种直觉,她认为莱昂的过去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导致他前面的生活也一片模糊,就像被一股连绵不断的烟雾笼罩着……是的,他压力很大,这是在谈话中她反复向露露强调的一个观点……并且无论是莱昂想要融入咖啡馆里的气氛中,还是向玛德莱娜索求一种母亲式的庇护,都是为了寻求某个片刻的安宁,以便自己不被外面世界的危险发现……他失踪后,玛德莱娜也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痛苦,只是认为那是迟早的事,但她没有料到他的下落还在受人追查……“您知道……”露露疲惫地说,“玛德莱娜在和莱昂交往的两个月里,一直骗她的小儿子,说莱昂是一位远房亲戚,一个在外地工作的舅舅。他教给孩子他知道的一切,算术和音乐……孩子非常崇拜他。因此他去向不明,到头来受伤最深的竟然是那个孩子……我们谈话到最后,玛德莱娜请我去看她丈夫的照片,大概有三十多张,被她藏在一个纸盒里。她的丈夫在前年的运河前线战役中遭到轰炸而死,是一个会写诗的年轻人,而她则成了战争的牺牲品,一位军人的遗孀……您知道,我看着那些照片,什么都无法去怀疑。在这种情况下通常的那种嫉妒,我一开始是有,但后来完全感觉不到了……我的心里只有一种对莱昂的怒火,他的自以为是和不负责任,都让我替他羞愧难当。您要是在那儿,您也会明白的,那个相片上的年轻人才是那栋房子的轴心、灵魂,没有他一切才会变得这么冰冷、灰暗;而莱昂,他什么也没有做,却还自认为掌握着生活中的秘密,逼迫得我也一同扮演了一个无情的入侵者的角色……我那时只觉得我想挣脱这一切,不是因为报复,而是因为同情……您认为我失败了,的确,我从一开始调查时那股查清真相的决心到最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成了某种不由自主的理解,似乎我和证人不再有分别,不再有义务上的清楚界限……我不得不告诉您,我真的太累了……她后来还问了我的调查进展,我说了,因为我认为她有权知道,毕竟她也在挂念着他。最后,她送我离开时,那个孩子还问我莱昂的情况。玛德莱娜把他有一次掉在她那里的一枚戒指还给了我,说是注意到和我手上的这只是一对儿……那时我坚定了我的那个决心,把日记本留给她。如果莱昂回来了以后向我问起这件事,这是一个逼迫他回去向玛德莱娜解释清楚的最好理由……然后,您知道,我这么做了,调查结束了。我赶回来赴您的这个约会,告诉您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我想,您肯定该笑话我的调查方式……”
  她不再说了,只是疲惫地一笑。侦探却仍用一种全神贯注的神色望着她。吧台上的调酒师做了一个带火焰的鸡尾酒,引起了一阵惊呼的声音。他们同时转向喧嚣传来的方向,带着心不在焉的神色,仿佛那只是一阵从背后穿过他们的风。她那只从手指上露出来的戒指打断了他的出神。
  “她给您的那只戒指,就是和您手上的是一对儿吗……”
  “是的……我还带在身上,没来得及拿出来……”
  她从包里拿出那枚戒指,侦探摊开手掌接着。那个小小的金属环在他粗糙的手上显得有点女孩子气的可笑,但他像对待证物那样严谨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它。一般人漫不经心地拨弄或者在手指上比划的动作,在他那里完全没有,这让露露不禁感到惊讶。
  “无疑,这就是您未婚夫的戒指……”
  “是的……”
  “这可是条新线索,真是何等意外啊……”
  “如果您认为它具有某种关键的作用……”她说,“我想您应该保管这个证据……”
  “您为什么这么想?如果您是为了调查的话,您大可不必……”
  “不……正相反,我认为这样对调查最好。您已经看到那本日记本的下场了。如果一个新的证据留在我这儿,难免又会出这种事……”
  “事实上,是因为您害怕看到它而追忆和感怀,才把它推给我的……”
  他的口吻是玩笑式的,但内容却仿佛有意显得认真。露露对侦探莞尔一笑,仿佛他们是一对合谋者。接着是一阵各自对这件事的意义的思索和沉默,然后露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自顾地总结道:“您知道,我不确定莱昂是怎么到达那栋房子,并且把戒指扔在那里的……这件事的真实性让我难以相信,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过他手上是从何时开始空无一物的……我想,这标志着,从某个时刻起,他已经不再成为我视线中的焦点了,一切都在我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进行着,或许不久以后,我能轻松地接受所有的可能性了……包括他不会回来的可能性……”
  她停下来,不说了。侦探突然向她做了一个显得有些匆忙的手势,仿佛在挥散这种过去的哀愁。这时侍者走过来告诉他们,预订的桌子已经空出来了。七点半,露露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整个咖啡馆陡然变得冷清,空旷了。人群涌向了街道对面的歌剧院,就像将这里的全部空气都卷走了,奔向了莫扎特……他们在一张重新铺过的,靠窗的桌子边坐下,侦探眼睛不看菜单地点餐。侍者离开了,调酒师倚在酒柜上,又重新显得百无聊赖了。
  “对这整件事,您是怎么看的呢……我想知道您的想法,每一次您对调查做出的思考都很深入……”
  他之前看着别处,刚刚才被她说话吸引而扭过头来。他几乎立刻又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或许他已经思考成熟了。
  “您真想知道?……依我看,这又要重提旧话了……”
  “您认为我对莱昂抱有偏见……”
  “正是这样……”
  “我不明白,”她望着侦探,“您曾经批评我误会了莱昂,把他当成一个无知的孩子,但这一次,您知道,我不再这么认为了……”
  “您说得对……但这一次,您忽略了一点:希尔瓦所说的他那种无形的压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之前对此完全没有印象吗?您看到了他的轻佻、自大、全不负责,但关于这一点您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她垂下了眼睛,有些怔住了。他仿佛是小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交叉着双臂,一言不发。过了许久,她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对您说过了,我连他什么时候弄丢了戒指都全然无知。在这一点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相当遥远了……”
  “就照您说的,这才是症结之所在:您和他之间的误解,以及您的臆断,造成了巨大的空洞……”
  “您瞧,”他向她解释道,“您因为觉得受到了背叛而伤心、恼火,这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您打算接受一个人,却无视他的秘密,这未免显得太不公平……您难道看不出,那种压力才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是一个前提吗?在您看来,您的未婚夫是出于一些自私的动机才找上希尔瓦的。在这方面他表现得就像一个玩弄感情的老手,瞒着所有人……但这一切都是您的想象、胡编乱造!而正是由于这些深深的隔阂,才使您试图去了解他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他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在利用着您的无知吗?他真的蔑视一个穷苦的女人吗?联系他日记本上的内容和希尔瓦所说的,事实显然并不是这样,但您却对这些明显的证实视而不见……是的,您和他之间是有点儿误会,但消除这种误会的方法并不是依靠您的猜忌和推测。说白了,这只是您与您在这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的决裂:您不愿承认,想回避……甚至更残忍些,您只是臆想出一种和解的关系,在这其中您却处于更有利、更高的地位,而您的未婚夫反而是个低声下气的受指摘者!……您维护了您自尊心的最后一个居所,但却没有想过将同情心也付诸一些于您的未婚夫身上吗?您忘记了吗,他说过的话……他在希尔瓦和工人们那里得到的是一种鼓励,一种对生活毫无顾虑的态度,而在这里他显然承受得要多得多;您没有从这个根源上去找出原因,而是讨论起道德的问题来了……正如您第一次知道,他并不需要您处处为他着想,照常过着甚至是更好的日子时,您如释重负一样;您应该考虑:他或许藏着某种误解的压力,而这是来源于您的吗……但截然相反的是,您在他卸下包袱、能重新松口气地去生活的时候,又收回了对他的理解,用一种新的错误眼光去拉开您和他之间的距离、并且还猛烈地抨击他;您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向您辩解的机会……那我们又能从这只戒指里看出什么呢?宁勿说这是最后一线为他澄清的希望了……事实上,您是在逃离那本日记,仿佛它是来自于过去的一种巨大危险,可您还自以为是在做善举;实际上您是推诿,把理解他的任务推给了希尔瓦,因为您认为自己无法做到。这次真轮到您的未婚夫倒霉了,他您乞求着和解,可您却用劈头盖脸的责骂将他拒之门外……”
  他停了下来,喘着气,显得有些激动。露露不得不移开了眼睛,几乎是机械地,竭力想找到些回答的话……她转向窗外,餐厅露台上的积雪反射着黯淡的光线。她映在玻璃上的面容因为迷茫而显得模糊不清。
  “您是不是认为,”最后露露说,“我还是失败了……这一次,我回避了某些过去,而让莱昂背上了沉重的压力……”
  “不……您还是努力了的。但有一点您搞错了:您不应该用想象去虚构一种了解……”
  露露对他报以一个微笑。但心灰意冷的疲倦神色还是不时透过掩饰,在她的脸上闪现出来。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我觉得这次调查中,我一无是处……”
  “您必须承认事实、做好准备……还是那句话:您事先并不知道您未婚夫的秘密,现在再一步一步地慢慢来……毕竟,您是在追赶他的生活,是在补习一门功课……您要决心解开这个误会,就得接受这一切的观点和理由,站在他的一边……”
  他们的谈话渐渐弱了,就像是一段音乐进入了休止的小节一样。两道菜上了上来,还有饮料。但这并没有预想中的振奋人心,相反地,他们好像因此受到了一个尴尬的提醒,侦探和露露各自垂下目光,像是在找自己失落的什么东西一般。侦探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我还记得,您说过……初次接近真相的人有时歇斯底里地与调查者和调查结果为敌,只因为他们不能接受……您认为我这次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吗……”
  “不,不至于那样……您瞧,这一次,您是亲自去的,这让您很容易弄清楚事实。但在探究根源的时候,您走了弯路……您顺理成章地以为一切是那样发展下去的,而对一些明显的关键地方不以为然。显然,是您的臆想在作祟。您加入了太多复杂而不必要的感情……要我说,这类案子是很难,尤其是在所有的证据都那么间接的情况下,但也并不是没有希望的……让我们抛开这里的一切旁枝侧叶,从一个可靠的点入手,就能走出这个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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