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一场雨

　　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下了一天，雨虽然不大，但可以缓解农作物旱情，人们乘商情给麦田追施化肥。有人在下雨时冒雨撒化肥，好让分解入土催苗生长。高自泉跑了几天县级部门要钱消化石桥欠款，一分钱也没有要到，倒把人跑乏了，他见下雨，蒙头大睡。白梅霞在屋里绣鞋垫，听人说可以给麦田施化肥，就给高乱乱打电话。高乱乱说自己不在家里，天晴再说。她怕天晴地粘，就去找王小凤。王小凤说：“天晴了撒化肥不迟，正下着雨呢，把衣服湿了冷得很。”
　　“你没见人家撒化肥都疯了一样，谁怕下湿，救麦苗要紧。”白梅霞着急地说。
　　“也是的，今年的小麦苗情就是差，至今还光地摆着。他爸，他爸，你起来给麦地撒化肥去，她婶婶叫哩。”王小凤见高自泉不动弹，蹬了他一脚。
　　高自泉睁开眼睛看见脚地立着白梅霞，伸了个懒腰笑着说：“啥风把白师吹来了，你说人家都在撒化肥吗？雨大，不好撒。”
　　“刚开始雨大，现在小了，几乎是毛毛雨。走，我把化肥背上，你撒完了帮我撒。”白梅霞脸笑成了一朵花。
　　“那好，你背化肥去，咱们先从老阙撒。”看着白梅霞出门，高自泉下了炕，称了40斤尿素背着往地里走。田野里的草芽刚刚探头，被春雨一浇，稍有绿意。河滩的杨柳露出了鹅黄，金灿灿的迎春花在细雨中欢笑，大地上的万物都挺起胸部来迎接春雨的洗礼。高自泉走在泥水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看到的是活的生物，熟悉的面孔，劳作的农民。这里没有官腔，没有应酬，没有欺诈。清风拂面，雨浇脑门，几天来的烦恼一扫而空，不由唱了起来：“二月里来呀好风光，家家户户春耕忙，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哎，他伯，你咋这么高兴的呀，好像拣了个金佛爷。”白梅霞老远就喊。
　　“能和我白师一块撒化肥就是高兴啊，你看我白师长的心疼（漂亮）的像啥一样，老哥见了爱的腿都辫蒜哩。”高自泉开着玩笑。
　　“他伯的嘴就是甜，会哄女人开心。我说来他大娘越活越年轻了，就是让你哄的来。”
　　白梅霞笑起来非常好看，毎当她一笑，高自泉就在心里说：活生生的妲己娘娘。今天一来没事，二来想逗逗她，就说：“这几天我跑项目，人家一见我都拉下了脸，我也不知道为啥。你猜猜，如果猜上来，我就先给你撒化肥。”
　　“是不是礼没送到？”
　　“不是，你再猜。”
　　“人家不认识你。”她见高自泉摇头，又说：“我猜不上来。”
　　“把耳朵伸过来。”白梅霞靠近高自泉：“人家说，来上十个你，顶不住白师一张嘴。只要她来唱一支酒歌，喝一个交杯酒，啥事都好办。”
　　“我就知道你嘴里没有好话，罚你先给我家撒化肥。”白梅霞笑着。
　　“好，先给你撒。那天我跑项目，就领上你。”
　　“好啊，你不怕人家说闲话了我就跟你去哩，反正有村上掏钱。”
　　“这有啥怕的，从今天起，你就是高家村的公关小姐了。”
　　“秀芝才是咱们村的公关小姐。”
　　“你胡说什么，人家是村干部。”
　　“你还没有听到吗，人家都这么说。”
　　“咋没人在我面上说啊。”
　　“谁笨的在你面上说哩，叔叔都不要秀芝跟你干了。”
　　“真有这事？没听秀芝说过。”高自泉吃了一惊，随后又坦然地说：“谁爱说说去，人有一双手，难捂众人口，人家背后连朝廷都敢骂，说句闲话又怕什么。”
　　高自泉端着一脸盆尿素走在自水家地里，边走边撒，雪白的尿素粒在他前边划成扇面落地，在雨水中慢慢融化。他穿的长筒雨鞋沾满了泥，泥团越沾越大，到带不动时就会自动掉落麦田，在他的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快撒完的时候，手机响了，他一看是胡书记的就接。胡媚子在电话里生气地说：“高自泉，你是怎么搞的，你村的群众在县委集体上访，你赶快去县上接人，一会儿车来接你。”
　　“我。”还不等高自泉回话，电话就挂了。高自泉想不起群众为什么要去县委集体上访，是不是他们搞错了，也不排除有人冒充我们村人的可能性。唉，不管怎么样，赶紧撒完化肥去了再说。脸盆虽然用塑料布遮着，盆边的化肥也湿了，如果现在端回去，化肥就会融化成水，就无法使用。他坚持撒完最后一块麦田刚在麦苗上擦手，老远看见镇上的小车朝麦田开来。他对白梅霞说：“你把我的东西拿回去，我就不回去了。”
　　“当干部就是辛苦，你去吧，我回去给他大娘说。”
　　高自泉迎着小车走，到了跟前，王小凤从上边下来说：“人家怕找不到你，让我带他们来，说有急事去县上，你走吧，剩下的我来撒。”
　　高自泉说了一句“撒完了，你去拿东西”就上了车。张司法早在上边，他对高自泉说：“你们村的人为占地的事和集资修水泥路的事到县委集体上访，武书记很懆，骂了胡书记，人在县信访局劝不走，要见武书记。”
　　“没有说是谁吗？”高自泉很吃惊。
　　“他叫群众，估计是随便安的名字。”
　　“兑地的事都和群众说好了，没有人反对啊。收水泥路集资款是村民代表会讨论决定的，也没有人反对啊。”
　　“这个事不是一两个会议就能解决好的，百姓百姓，百人百性吗，这么大的事，有几个人反对也很正常。但是你们村的人集体上访就不正常了，就说明你们的方案不完善，有漏洞，人家能抓住你们的缺点做文章。”
　　“现在干什么事都难啊，你不为百姓办实事，人家要提意见，你要办事需要他们出钱，他们还有意见。唉，都是好政策惯下的毛病。过去向他们收粮要款的任务年年往上加，七棰六脚十三下都挨上了，我看他们乖的和羊一样。真是的，娘娘老婆好不得，好了有人撵着揣奶头哩。”
　　“现在讲和谐社会，讲干部为群众服务，不管为什么，只要有群众上访，人家就认为你没有把工作做好，没有把群众的利益放在首位。”
　　“我就是想不通，上级领导为什么怕群众上访，他们为什么不去下边看看实情。有的人就是抓住领导的这个弱点大做文章，从中得到好处。”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这么说吧，小孩子为什么喜欢哭？”
　　“肚子饿啊。”
　　“对了，他们一哭就有人抱，就有奶吃。喜欢上访的人就像小孩子，他们提出好多问题让你解决，你不解决就上访，解决不满意还上访。上级领导不知道内情，只要见到上访的，就说你下边不稳定，怕你越级上访，叫你把人领回去解决问题。当然，上访的人里边不排除确实有问题没有解决好的人，他们也许是冤枉的，就是让胡闹的人把他们带怪了，没人真正为他们解决问题了，都是推手续哩，只要把我这一届推下去就行。你们这些上访的人是不是真正有问题需要解决，也许你心里有数。”
　　“我没有数，我这人你也知道，不管干什么事，就要把方方面面的事考虑好才动手。我在班子里提出，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比如说，我们要修水泥路，首先要考虑钱的问题，群众的承受能力问题，将来的维护问题。”
　　“听说你们要人均集资200元修水泥路？”
　　“十个公里给交通局要交20万元，我们全村满打满算1008口人，就是收齐才二十万一千六百元。你想，在农村收钱，可能收的齐吗？我们还要向外地工作的本村人集资，向长期住在村上的城市户口人员集资。防止不够，我跑过交通局王局长，想让他们减免一部分，人家没有答应。人家说，要想早开工，就要早交钱，我拿什么去交啊。”高自泉忧愁地说。
　　“人均200元就是有点多，现在一家4口人的户多，四口人一下子要交800元，确实有困难。要不然村上贷点款先垫交了，困荒死月的，秋后收钱就容易多了。”
　　“我也想过，也找过信用社主任，人家不给集体贷款，要贷就给我们干部贷在名下，人家怕干部换了没人还钱。我跟几个干部谈过，他们都说沟子门上有贷款。”
　　俩个人不说话，小车沿着通县城公路飞奔，路两旁的树急速后退。张司法对司机说：“开慢点，不要急，安全第一，反正咱们走着呢。”
　　正说着，张司法的手机响了，“又是胡书记，她都催几遍了，烦人。”手机还响着，他问高自泉：“你说接不接。”
　　“接啊，听她说什么。”
　　张司法接了电话，胡书记问他们走到哪里了，说是县委办又催了，限咱们半个小时把人接走。他对胡书记说：“我们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了。”
　　“过去人说，洪洞县里没好人，现在我看，信访局里没好人。他们是专门处理问题的部门，却又怕人上访，真是猫咬驴球哩，又怕又爱。”高自泉骂了一句，惹的张司法和司机大笑。
　　“这就叫拿的俸禄不干事，国家白养活着一伙懒汉。”
　　高乱乱承包村上地栽了一年烤烟，见效益不怎么样，就对当时的支书高和气说：“我去过商洛，人家发展的新品种核桃面积大，效益高。这几年核桃价格年年看涨，咱们这里的青皮核桃都卖上一块二三了。我大概算了个账，一亩地栽30棵，一棵树结青皮核桃100斤，平均按一块钱算，就是3000元，比种啥都强。”
　　“新品种我听说过，咱们这里就是没人栽过，也不知道适应不适应。”高和气说。
　　“我咨询过林业局技术人员，人家说适应，他们在东风窑场村搞过试验，哪里就有苗圃。咱们跟前有人零星栽过，现在都挂果了。我想试栽几亩，如果能活，全村都来发展核桃，也算一个新兴产业，给村民开发一条致富路子。”高乱乱给高和气续了一支烟，他也点燃，狠抽一口，烟没有从鼻孔出来，直接钻进肺里。
　　“你自己可以搞试验，失败了村上可不负责任，咱们先把话说在前头。”高和气认真地说：“你准备在哪里栽树？”
　　“村上的烟地。”
　　“那不行，那是烤烟机动地，三年一发包，栽了树就栽不成烤烟了。”高和气拒绝。
　　“那个树长得不太大，头几年还可以栽烤烟。要不，村上给我写个东西，我长期包下去，一次性给村上交十年承包费。”高乱乱鼓动他。
　　高和气心想，这是新事物，如果不支持，他也许会找镇上，胡书记也许会支持。到那时地里还得栽核桃，这就得罪了高乱乱。不如给他涨涨承包费，如果他嫌高，就是他主动放弃，与我无关。想到这里说：“栽核桃我支持，但是承包费得涨一涨。”
　　“是多少？”
　　“100元，一次交十年。”
　　“不多不多，我同意，但要写个合同。”
　　“好，我叫会计拟个合同，咱们晚上就签。”
　　合同签了30年，毎十年交一次承包费，高乱乱从杨凌农高会上买来了优质核桃苗子香玲栽上。没想到的是计划还没变化快，核桃树栽上才一年多，这块地就要建新村了。杨副主任告诉他，村上决定只给他退9年的承包费，核桃树由他自己负责处理，要在3月底前把地腾下，否则后果自负。他说我有30年的土地承包合同，你们不能随便变更。人家不理不说，还嘲笑他说：“合同就是活的，支书变了，合同就是一张废纸。”
　　“你当时是村主任，难道你不知道？”高乱乱问。
　　“此一时的彼一时，吃谁的饭，跟谁转吗。我执行的是村上的决定，我是丫鬟带钥匙哩，当家不作主，你找高支书去。”
　　高乱乱找不到高自泉，就去找镇上，镇上说这是小事，让继续找村上。找来找去他上了气，就准备组织人去县委集体上访。他让刘三狗找人时说：“谁对收水泥路集资款有意见，对兑地建新村有意见就跟我去上访。所有费用我出，中午还管一碗羊肉泡馍。”
　　没有人相信刘三狗的话，他们说：“你有那个本事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刘三狗急了，说是高乱乱领头，我只管叫人，钱由他出。有些真有意见的人答应去，也有人为了逛县城答应去，有人说给30元功夫费才去。刘三狗跑了多半天，组织了不到十人，回去跟高乱乱一说，他一划算决定掏30元雇人去上访。他雇的十九个人统一座客车到了县城，走在去县委的路上他安排说：“你们要听我的指挥，我不说走谁也不许走，要是半路撤退就不发工钱。”
　　“人家会不会叫公安来抓？”刘三狗问。
　　“不会，咱们是上访，又不是抢东西。你们坐在哪里不要动，我一个人说，到帮腔的时候我给你们使眼色。”
　　高乱乱领着他们走进县委信访局接待室，叫他们坐在连椅上。他对登记的年轻人说：“我们是柔水镇高家村人，我们村支书高自泉随意向群众收集资款人均200元，没有征得群众同意强占农民土地100亩修新村。武书记在哪里？我们要见武书记。”他回头向大家使眼色，大家一口声的叫着要见武书记。
　　“武书记下乡去了，你们不要吵，一个一个说。”登记的年轻人问：“你们是一块的吗，都是一个事吗？”
　　“是一块的，就是这两件事，你们要给我们赶快解决。”高乱乱说。
　　“有没有材料？如果没有回家写去，写好拿过来。”
　　“有材料。”高乱乱掏出材料交给年轻人。
　　“问题不大，你们先回去，随后我们把材料转给你们镇上叫他们处理。”他看完材料说。
　　“那不行，我们今天就要你们处理，你们采取的是拖的办法，再拖几周房子就动工了，我们的地就完了。”高乱乱焦急的说。
　　“你这个人咋这么心急，处理要有一个过程吗，今天绝对不行。”年轻人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取出纸杯，放上茶叶，给每人倒了一杯茶水说：“你们是远路上人，先喝点水，然后去街道逛逛，办办自己的事回去等着，会有个圆满的处理结果的。”
　　“就这事，不处理我们就在这里等，我就不信武书记下乡不回来。三狗，你去街上拿二十个馍馍来，咱们边吃边等，反正咱们认识武书记。”
　　“要不，我去找局长给你们解释。”年轻人上了楼，不一会儿局长来了，他的说法和年轻人一样。高乱乱不答应，局长就给胡媚子打电话说：“你们高家村来了20人集体上访，是关于水泥路集资和占地修新村的事，武书记很生气。我们劝不走，你们来人领回去，问题要马上解决。”
　　“武书记回来了？”高乱乱问。
　　“没有，我把你们的情况向他做了汇报，他很关注，让胡书记领你们回去解决问题。”局长说完看着高乱乱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像领头的人。”
　　“我不是，我们自发来的，我的名字叫群众。”高乱乱诡秘的说。
　　“群众同志，到下班时候了，你们回去吧，问题是会解决的。”
　　“你们下你们的班，我们给你们看门，见不到武书记我们不会走。”
　　“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你们推选一个头头留下来，其余人回去。”局长和他们商量。
　　“不行，我们大家都要见武书记，一个原因是武书记在我们那里当过书记，几年不见了怪想他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反映这事。”
　　“那好，我们不奉陪了，你们等着。”信访局留下那个年轻人，其余人下班回家。下午快上班的时候高自泉来了，后边跟着张司法。
　　“才是你这个宝石呀，有啥大不了的事也不给我说，跑到这里丢我的人。”高自泉一见高乱乱就说。
　　“你是大忙人，我哪里找得到啊。”
　　“都是为了大家的事东跑西颠，把大家慢待了，希望大家多多包涵。”高自泉拿出好猫烟给大家一一发过：“走，咱们回去，你们的事我来解决。”
　　“你解决不了，我们要等武书记回来。”高乱乱说。
　　“你都成一根筋了，再大的麦颗也从磨眼下去，我就不信武书记能给你解决个花出来，回去！”
　　张司法和那个年轻人也劝，高乱乱就是不走，高自泉又对其余人说：“他不走你们走，外边有车，咱们回去说吧。”
　　有人站了起来，有人坐着不动，高乱乱怕他们回去丢下自己一个不好办，就嚷嚷着：“我们就是不走，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能把你怎么样，你是高家村的精英，你们集体上访就是你一手策划的。你唯恐天下不乱，你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集体上访，就是违法行为，要严肃处理。”高自泉吓唬他。
　　“我是粮食吃大的，不是吓大的，你看，都把我的大拇指头吓得长在边里了。”高乱乱讥讽道。
　　“高支书说你组织群众集体上访是违法行为，这话不假，今天来的人，你敢说不是你有意组织的？以后我们会调查的，如果查出是你组织的，不但要处罚你，而且要行政拘留你。道理很简单，因为你组织群众集体上访破坏了县委机关正常的工作秩序，违反了《治安管理法》。如果你能听人劝现在就回去，以前的事我们就不追究了。”张司法说。
　　“上访是《宪法》同意的，是每个公民的权利，我们是文明上访，依法上访，一在这里没有胡闹，二没有打砸抢，何罪之有？你不要提着大帽子胡抡。”高乱乱头一扬说。
　　这时候，县委的干部都上班了，他们走过信访局门口都要朝里瞅一眼。高乱乱说：“三狗，正是上班时候，你在门口盯着，看到武书记拦住。”
　　信访局长说：“没用，武书记又去市上开会了，等也是白等。”
　　高自泉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既然高乱乱不想回去，我也就不勉强了。其余人谁想回去就上车，谁不想回去也行，以后要找村上办事我可要捏你哩。”
　　高自泉的这句话真灵，除过刘三狗外，其余人都朝门口走。刘三狗在后边喊着：“不要走，谁走了就不发30元了，羊肉泡也没有了。”
　　“喊什么喊，走，回去。”高乱乱见刘三狗的话露了馅，也跟着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