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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六弦之城 作者:维也纳的猫 发布时间:2013-07-27 09:36:58 字数:5166
“我记得他开始上这儿来是九月,我们才刚认识不久……我起初碰到他,是在运河旁一条大街上的咖啡馆里,离这儿不远。那是个很小的地方,但靠近沿着运河的一些工厂。到了下班的钟点,两岸那些生产的工人们都会集中到那里去吃晚饭,闲聊、喝上一两杯……那家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有时候我会去照看一下他的生意。八月底的一天,我去那家咖啡馆时,里面已经聚集了许多穿制服的工人,都是常客,正围成一个大圈子。他们经常这样交流一些手工业者之间的秘密,技术活,和牢骚抱怨。我起先没有注意到,但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他们当中坐着一个我之前从没有见过的年轻人,就是您的未婚夫……我觉得很惊讶,尽管他努力使得自己不要引人注意,但他的打扮和举止都揭示出他并不属于这个地方、这群人。很明显的,他是来自上流社会……他把一只胳膊搭在旁边人的肩上,对那人低声耳语,然后笑了,显得和他们十分亲昵。而其他人也似乎很有兴趣地不断向他提问、讨论。他完全融入其中,毫无尴尬,非常自然,有时甚至就像是他们中的核心,而我却不明白他在这一点上是如何成功的……后来我的朋友为我做了介绍,我们互相询问了对方的情况。他显得非常有礼貌,我也许还心存着一点戒备,但后来也很快就打消了……后来我又去了好几次咖啡馆,每次都能碰见他,而他也主动跟我打招呼。他让我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他文质彬彬的腔调,或许是因为他有一种孩子气的真诚……总之,我们来往得越来越频繁,彼此也越来越近。两个星期以后,他就到这栋房子里来了……
“他通常是星期一或者星期二早上来,一个人,好像动身得很早。刚开始他来这儿还充满了害羞的礼节和客套话,显得不知所措,就像犯了错误、不该闯入我家似的;慢慢地,他的拘谨放开了,有时他一早开着车来,还带着他的乐器。我已经知道他经常彻夜排练、演出。上这儿来时,他没有一次是精神状态很好的,脸色总是那么差,垂着头走路,穿戴也乱七八糟。有时我怀疑他是故意保留这副样子好让我看到,以便我同情他;为此我还嘲笑过他,说他像玩得过火的孩子回家找母亲和床,但他从没认真对待过这些话……我总是给他点吃的,然后让他躺在这张沙发上歇一会儿。他听着广播里的音乐,有时就这么睡着了。他带来的私人物品越来越多,有几本书干脆就留在了我这儿,他自己一只手撑着脑袋,歪在这里,接着上一次读到的地方往下看,看得非常专心,遇到令人激动的段落还会高声念出来,我不得不去提醒他保持安静……从这一点来看,他也许真是个孩子……总之,我觉得在这儿他完全放松了,就像躲进了一个与外界相隔的港湾里,因为没有顾虑而可以随性地表现自己……我上午一般得做活儿,您看得到,我给一些旅馆和餐厅洗床单和桌布;中午清闲下来,他就开车带我去公园兜风,在沿河的露天咖啡馆里吃饭。有几次他开得很远,我们去了城中心的主要街道,还出城去了镇子上欣赏那里的风景。这其间我们谈了很多,几乎什么都聊,街头的花边新闻,季节的变化……太琐碎了……”
“您和他聊天时,他谈自己谈得多吗?”
“不……他几乎从不主动向我提起他自己在其余时间里的生活。我只知道他是个知识分子,很前卫,做着一些我不明白的工作。但我感到他好像总处于某种巨大的压力之下,这让他无时无刻不是忧心忡忡,神经绷得紧紧的,得不到松弛和宽慰……我没有就这件事问过他,因为我不想逼迫他说些他不愿意透露的话。但我想我那个比喻多少是清楚的,他到我这儿来是为了释放他一部分的焦虑不安,寻求一种保护……而我也乐于提供他所需要的,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的本质。不过有时我也想,他喜欢把自己置身在那些劳动者阶层聚集的地方,努力去理解他们的思想,体会他们的感情,或许是想忘记他的家族,以及他在来G城之前的某些过去……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这种认同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就像一个关键的胜利一样,在一片黑暗之后……”
“我明白了,您接着说吧……”
“下午我们回到这栋房子里来,有时是继续上午的事情,我收拾,他读书、听广播。有时我们都累了,就干坐在这里面面相对地打发时间……我对阿列克谢说,莱昂是他的一个远房舅舅,他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他放学回来后,莱昂会给他讲故事,教他玩儿自己的乐器;就这样一直到吃下午茶的时间。阿列克谢用过后去邻居家找他的朋友,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点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着。我把餐具都洗好后,就摘掉围裙。他从沙发上扭头望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那是一种被忧郁压制住的、羞赧而疯狂的渴望……然后他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走向卧室……不……您还要再听下去吗……”
她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手势,望着露露,就像一个卸下了战甲的古代女英雄,肃穆地等待着战败带来的屈辱降临。两个月时间里的欢笑、泪水,以及一切,仿佛随着她的话语流失殆尽,使她的身体像被抽干了一样无力而空虚。她的嘴唇在轻微哆嗦着,脸上的颜色如同死灰。露露因为强烈的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而紧紧地攒着双手。
“他不到晚饭时就走了……”她补充道,显得精疲力竭了。
“您……”
“不……我是个背叛者……”她突然从这种溃败中回过神来,只是短暂地,却仿佛是为了维护她那种隐忍而强打精神地说道,“我背叛了丈夫,背叛了您,甚至是阿列克谢……这一点我始终都十分清楚。您看出来了,您刚来时,我做的一切都是虚张声势,我根本没资格拒绝给您开门……因为我一开始和您交谈就明白了,一切隐瞒都结束了,我那么掩饰,不过是因为自尊心而拖延时间……”
她颤抖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露露觉得自己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自己的目光。女人重新垂下眼帘,一只胳膊抵着前额,形成了一根枯萎的、哀悼的线条。一种如释重负的氛围萦绕在周围,仿佛揭开真相令人虚弱不堪……露露放下手里的茶杯,但转念又重新端了起来。她犹豫不决,调查者的身份使她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必须将谈话进行下去。
“然后11月时,他就这么不辞而别,对您而言损失很大……”
“不,我倒不这么认为……莱昂和我的联系并不像您想的那样,事实上是十分松散的,只有在我们互相需要时才变得很紧密……因此我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将不会再来这栋房子了,而是受他自身生活的支配,包括那种与他如影随形的压迫感。只是那一天真正到来时,您知道,一个人难免还会抱有些幻想……我想,对莱昂我有一种母亲似的眼光……这很荒唐,不过的确如此……我很同情他,他所承担的对他来说太多了,但又没有人能帮他一把……我唯一希望的是,他离开这里后能过得好些,但一直听不到他的消息……但他离开后,我们的确难过了一段时间,特别是阿列克谢,因为见不到舅舅而觉得很悲伤……”
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追寻着院子里那个充满欢笑的生命。玛德莱娜给莱昂杜撰的这个亲戚头衔毫无理由地让露露的眼睛湿润了。
“您能说说您的调查吗……”女人问道。
“是的,我有过一些结论……”
于是露露向女人谈起了莱昂离奇的失踪以及侦探先生更为戏剧化的追查方式,她的那个淡薄却固执的信念,以及莱昂在父亲和教会之间几乎是间谍似的斡旋……女人听着,一直在沉思默想,目光显得凝重。最后她缓缓地开口说道:“您知道,我有这种感觉,这一切都好像是他已经安排好了的……他带您去了一个地方,又把您单独留在那儿,他的账务上出现了这么大的漏洞……一切都像是为了他事先准备的某个目的,真奇怪……”
“事实上,我有和您同样的看法……但他现在杳无音讯,我担心他是无力再继续他的工作了,也有可能这是为了他的某个目的所必须经历的一步,我无法确认,但我更相信是为了前一个原因……我现在正企图调查清楚这一点,也等于间接地接替莱昂去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而且我也相信,这正是他希望通过这些线索留给我的信息……”
“您说您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的下落,说实话,我很钦佩……您作为未婚妻所受的截然不同、又痛苦得多的煎熬,我一个旁人是无法想象的……”
“您瞧,您说得太重了……”
露露因为突然谈到自己而感到拘束不安。女人体谅的微笑了一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希望我告诉您的这些能对您有点儿帮助,”她捋了一下头发,眼眶周围疲劳的、发红的痕迹因为压力的消失而显得更深,“您知道,在您来这儿之前,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它一直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为我隐藏的这些事而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现在那些负担以这种方式消失了,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另外,跟您谈话时我做了个决定,我希望您能看看这些……”
她站起来,绕过沙发,有些拖着步子向卧室走去。那扇门打开了,又在露露面前半掩着,仿佛是一个暗房,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在里面冲洗着……不一会儿,女人抱着一只很大的棕色纸盒回来了。她在露露身旁坐下,拂去盒子的灰尘,打开了它。这种装旧物的纸盒明显与过去的岁月有关:里面是一本发黄、变脆的相册。女人把它摊在膝盖上,露露抑制住紧张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想给您看两张照片……这是阿列克谢的父亲,我的丈夫……”
她的手指自顾在陈旧、粗糙的照片表面摩挲着,仿佛一个盲人犹豫不决,但每一次触摸却又引向更加精确、崭新的感觉和方向……一张张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庞流淌了过去。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向露露,而是一直低垂着。她仿佛是在给自己安慰似的解释着:
“您看,这是他刚去前线不久拍的,寄回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我记得他说制服很不合身,不过部队里物资紧张,也容不得人们太讲究;他还说那里的罐头汤让他想起了我们,想起了家里的晚饭……他不是飞行员,但不知道怎么在机场拍了这张,或许是连队里的人带他一起去的……您知道,他喜欢写诗,我总想,他应该当诗人,而不是士兵;这一张,后面是他们连队的伙房,这些人就在战壕里吃饭,晒衣服,这张照片背后应该有一首他描写战争生活的诗,是的,只是有点模糊不清了……后来,战事紧张了,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件或者照片了,除了一张死亡通知……”
在露露眼前的这张面孔有一头浅色的,蓬松的头发,显然这才是阿列克谢继承的根源,而那张温柔的,时时莞尔的嘴,曾经吻过一颗孤独但坚强的心……那双浅色的,微笑着的眼睛,或许才是这栋房子里真正的欢笑的中心,现在却消逝了;而莱昂,这个忧郁的上层社会的年轻人,不过是一个劣质的替代品……露露不禁看向玛德莱娜。她挽在后面的头发已经松散下来,搭在双颊和肩膀上;她凝视着那些照片,神情专注而平静,使她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耀眼,宗教般的柔和……露露忽然残忍地想,或许这才是这个女人原本的生活,连自以为熟悉她的一切的莱昂都从未看到这一刻;而他们对她所做的一切推断和评价都显得那么自以为是……羞愧紧紧地束缚着露露,她不自然地陷在沙发里,无力地合上了眼睛。女人看到了这一点,她关切地回望着她。
“希尔瓦夫人……”
“您累了……什么都不要说,您要点饼干吗?……”
回忆搅得人头晕目眩,但仿佛潮水一般地,又慢慢地退了下去,连同那只发黄的纸盒一起消失在了卧室的门后面。女人端来了饼干,她们就着女人之间的话题交流起来,就像一对认识了很久的女伴那样亲切。阿列克谢进来了,女人把露露介绍给他。露露不禁感到有趣:他熟知一些莱昂乐队自己写作的,还未发表的旋律。她们又聊了快一个钟头,直到露露说下午必须回城里去上班,玛德莱娜才站起身来送她,但在这之前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请原谅,请您等等……有件东西我忘了给您……”
女人快步离开了,回来时手里攒着一只戒指。露露用手掌托着它,觉得很熟悉。
“这是莱昂最后一次来这儿时落下的,我一直留着,想等下次见到他时还给他,但他再没回来过……今天您来时,我突然注意到它和您手上的那只是一对儿……”
露露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右手。她无名指上那只戒指与莱昂的一样,只不过他的要大整整一号。这是他们说过订婚的第二天,他买来的一对不正式的信物……但他的手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空无一物了呢?她的这种毫无察觉是否是一个可悲的预示,表明她已经逐渐习惯了不再注意他……露露对此无法回答。她仅仅收起了戒指,说:“谢谢您……”
“我送您……”
她们像来时那样再一次穿过院子。在门口的拱门下,她们停下了,但并没有马上道别。露露从包里拿出那本莱昂的日记。
“这个您留着吧……莱昂在里面写了9月到11月之间发生的事,刚好到他失踪之前,有关他和您之间的来往也都记在这儿了……您如果想回忆,就照着这个看看吧;要是您不想再提,它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了,而且我也不希望把它交给其他人……”
“我明白,很感激您……”
“如果莱昂回来,我会让他上您这儿拿日记的……或者让他给您一个解释……”
“但愿您早日找到您的未婚夫……”
她们友好地拥抱作为道别。露露走回汽车,发动它朝着防波堤的方向行驶,在尽头处调了个头,然后返回圣皮埃罗街2号。在车窗外,她看见那对母子正站在院子外向她挥手。她也回应了他们,按后加速离开了。她觉得他们那栋房子正在她的身后恢复秩序,在女人的利落而无声的威严之下,充满着被单、茶叶和水渍,像一个帝国。露露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驶上了奥古斯特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