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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作品名称:六弦之城      作者:维也纳的猫      发布时间:2013-07-26 10:44:16      字数:7290

  早上,她打电话到索尔的琴行里。他准时地守在那儿,熬了夜,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疲劳。露露很关心昨晚演出的情况。他邀请她来琴行,下午他要出城去见一位镇上的琴师,或许要谈一笔生意,交流一下技术问题,问露露是不是愿意一起去。她很快就同意了。
  索尔开着一辆很旧的汽车来接她,据他说是向乐队的赞助经纪公司借的。车的引擎盖上有几道划痕,车灯还有一个不见了,但露露坐进去时,却发现里面一切都完好而且舒适。他们一路向南开出城去,红绿灯前的行人慢吞吞地挪动着,外面飞掠过的每一条街,每一间咖啡馆似乎都值得人去回忆它夏天的模样……现在雪停了,但天气仍然显得压抑,云几乎紧贴着前方他们行驶的高速公路路面,就像不给他们留下任何穿过去的机会似的。他们只有一些华丽的,闪光的音乐:从车里的广播中传出的羽管键琴,长笛,甚至是吉他……大约走了四十分钟,索尔在一个拐弯处驶下了公路,沿着一条单向的小道驶向一片树林。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结冰的湖,一片倾斜的山坡和几条狗。镇子的房屋集中在山脚下,清一色的红瓦,灰白色砖墙,再远一点是上世纪建的教堂……镇上的路面堆着扫到一起的雪,使得他们的车无法开进去,索尔于是决定把车停在路口,他们步行过去。
  他们拜访的那位琴师住在镇子中间一栋二层的房屋里,只有一个很小的招牌指明了他的身份:A·塞萨尔,手工吉他。琴师的头发都花白了,模样就像海明威在读者面前的样子,皮肤通红,手指粗糙,但并不迟缓。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低矮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打磨着一面松木琴扳,丝毫不介意刨花堆积在他的身上。屋里生着火炉,上面放着一束干花,温度让人有点窒息。琴师站起来跟他们亲切地握手,说话声音也像打猎中的海明威一样洪亮。他介绍着作坊:一楼是工作间,二楼是他和妻子简陋的住所……在他们周围摆满了战利品似的乐器、半成品、零件,全是手艺和智力的结晶……木头像镜子一样反射着炉火的金红色,像是点燃了一样……索尔和琴师在前面交谈,她跟在不远处倾听着。从他们的嘴里涌出了一连串技术词汇,烟雾似的向上飘过去,索尔甚至还从琴师的作坊里选了几把成品,调试了音色,弹奏了一两首舞曲,然后交由琴师来轮流演奏……最后,他郑重地将一个信封交给了A·塞萨尔,里面是一笔钱。他们达成了协议,约定公共假期结束以后来提货。大家之间又寒暄了一阵,索尔和露露就告别了琴师回到了车上,而拜访也结束了。
  在返回G城的途中,露露犹豫着试图展开对那个无名女人的调查。
  “我突然想到,地下摇滚圈里,好像女孩子并不多……”
  “您说得对……其实,我倒不赞成女孩儿参加这种活动……演出失败、生活不济的事情是经常的,还很有可能因此欠下债务。排练又总是拖到很晚,吃饭保证不了,再说熬夜也伤身体……乐队里男人占大多数,喝上酒时,起了争执,受害的也总是女孩子……”
  “您作为经纪人要调节这多么麻烦,也够辛苦了……”
  他有些害羞地微笑了一下,带黑眼圈的眼睛还盯着路面。
  “不过,还是会有女孩子想从事这种职业吧……一些自由的女孩……”她不甘心地追问道。
  “当然了,不过也不是很多……像我们,在这个圈子里,只认识一个叫奥尔加女孩儿……她的生活方式跟大多数女孩不一样,是个鼓手……”
  她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个名字的缩写是O,跟M毫无联系……
  “那么……”她吞吞吐吐,试图把不连贯的谎话像一条项链那样穿起来,“您之前有没有听莱昂说过,他有给乐队吸收一个女孩儿的打算……?”
  “您在说什么呀……”这一次,他从驾驶座上扭过头,用一种怜悯而温和的目光扫了她一眼,视线又回到了前方。他轻轻地责备说:“他一直想拉进乐队的人就是您啊……您那么优秀……”
  片刻的寂静降临到这辆旧车中。回忆、夭折的计划,以及不同的伤感将他们引到了一起……随后,露露抱着一线希望地问道:“在我之后,他没有提过要找什么人替补这个空缺吗?万一……比如,叫玛丽娅的,或者穆丽尔……?”
  “没有,他一心想着您……您干吗这么问?”
  “不,只是打个比方……以M开头的名字,我恰好想到这里……”
  “我完全没有印象……”
  “是吗……”
  “您非要这么说的话,依我看,能够标准的也只有奥尔加了,但她早就和其他经纪人签约了……”
  “抱歉,我太多嘴了……”
  “那里,您是累了,想的太多……我还是早点送您回去吧,您和我都忙一下午了,我应该表示谢意才是……”
  他们回到G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于是决定在外面吃晚饭。索尔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那儿有一片金色的灯光从半开的玻璃门中倾泻在雪地上。店里有一股油炸的气味。他们都叫了鱼和蔬菜,伴着矿泉水喝。离开了餐馆后,带着一点遗憾之心,索尔把露露送到了公寓楼下。告别时他们短暂而轻柔地拥抱了对方一下。索尔安慰她说一切困难都离结束不远了,这让露露的眼眶红了一下,但她努力克制着不让他有所察觉……她站在漆黑的过道里,目送着他的车消失在雪中,像个第一次离家的女孩似的依依不舍。然后她爬上了五楼,打开了自己套间的房门。屋子里的一切以旧模样张开双臂欢迎她,冰冷、空旷,看不出一丝有所转变的希望,而睡眠离她还远着……她无情地扭过头去,叹了口气,合上了门。
  
  然后是第四天。一些虚无结束了,成为了过去。傍晚,露露从乐队的庆祝酒会上回到公寓里,在电话上找到了一条留言。她刚刚结束了狂欢,大衣还被泼上了香槟。乐手们即使在喝醉了的情况下仍然努力表现得彬彬有礼……露露拉开遮在阳台玻璃上的窗帘,好让屋子里更亮一些。在灰蒙蒙的、黄昏的岑寂中,蜂鸣器里传来侦探低沉、沙哑的声音。
  “您好,小姐,我是向您就我这儿了解的一些情况做点说明的……总的来说,您交给我的调查任务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您不知道,这次的工作很困难,证人少的可怜,所有的指向又模糊不清,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让它有了着落……请您记下这个地址:玛德莱娜·希尔瓦,圣皮埃罗街2号,我再重复一遍……没有电话号码,那个区域的住户不太富裕,没有人用得起电话……我想您还是愿意亲自去瞧瞧吧,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祝您好运,再见……”
  他冷得咳了几下,然后就沉默了。露露一下没回过神来,只好又重新放了两遍录音,好抄下他口述的地址。然后她合上笔记本,走到阳台上,注视着遥远的城市景色陷入沉思。灰蓝色的暮霭降临在了G城千千万万人家的屋顶上,远处一条条含硫的烟雾倾斜着穿透了云层,那是沿河的工厂……多亏侦探的努力,她刚刚找到了一位知道莱昂和她之间隐含着的重大秘密的人,就在这片夜色的某个角落里。
  M是否原本就认识他呢?还是这一切都只是莱昂自己的虚构呢?
  
  奥古斯特大道上的景色几乎与日记本里的描述一模一样,她立刻意识到莱昂并没有陷入某种令人担忧的疯狂之中。假期后的头一个周六,露露通过索尔借了一部车,照着那本日记上说的,动身去会面那位神秘的证人M。她从G城的大道驶出。道路两旁的楼房与水泥路面之间隔着一段光秃秃的、褐色的泥土,窗子上悬挂着许多白色的床单,像旗帜一样在寒风里颤抖着。这一带几乎看不到树木,灰色的天空里只有一小群啄食垃圾的乌鸦在叫嚷。露露在第三个路口处拐上了圣皮埃罗街。向上倾斜的路面歪歪扭扭,尽头是运河的防波堤破旧的一段,墙上满是干了的煤灰痕迹,而它和公寓楼房之间真正留下的一条缝隙,则成了野猫的过道。露露向里开时,经过巷子口上一家名叫“机灵兔”的酒馆。白天不营业时,从装了铁栏杆的窗子里可以看到搁在吧台上的一溜椅子。
  她从街上看去,没法儿看出建筑门牌号码的顺序。有三个拿着洗衣筐的居民经过时,用躲避的眼神打量着她的车。快靠近防波堤,露露决定停车,步行完剩下的一段路。街的尽头有一座那不勒斯风格的拱门,围墙后面是一个庭院。门口一块破旧的枝形铁牌上写着一个一半已经模糊不堪的数字“2”。露露站在漆黑的,有好几处破损的铁门前,犹豫地伸手轻叩了两下。接着有半分钟,什么动静也没有,一片寂静,仿佛刚才的敲门声只是落在路面上的尘土。她窘迫地回过头去,环视了一下巷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她不禁感到一阵失魂落魄,这个新一年的周末已经名存实亡了……门廊遮蔽了她的身影,而她的力气和英勇仿佛正在被这些阴凉的石块一点点地吸走……又过了一会儿,她重新鼓起勇气,屏住呼吸,又敲了一次门,这一次要重得多。随后她听见有人穿过院子走了过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门锁生锈的叹息之后,门打开了一条缝。
  “早上好……”
  她不自觉地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她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岁,一头深色的卷发随便地挽在后面,衬着干枯的双颊;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却闪烁着理智而坚定的光。她穿着洗得发灰的裙子,脚上套着一双过大的便鞋,自然地摆出一个姿势站在门口。露露有一种感觉:她消瘦的身体显得那么紧绷,充满了某种压力与顽强,那是她所处阶级独有的,以粗暴去迎接生活的残忍的态度,是随时准备嘲讽与反抗的意志……她忽然明白了,她即将和这个女人进行的谈话是多么的愚蠢而多余,但露露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我找玛德莱娜·希尔瓦夫人……”
  “我就是,”她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疑惑,“您是哪位……”
  “露琪卡·L。”
  她警惕地打量了露露一眼,像是出于某种习惯,然后摇了摇头:“我想我以前没有见过您……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您认识一个叫莱昂·T的年轻人吗?”
  “不,不认识。”
  “您能肯定?请您再好好想想吧……”
  “不认识,我非常肯定。”
  她迅速而准确的回答中找不出一丝掩饰的意味。露露难堪地移开了眼睛,企图搜寻到某些补救的办法。然而女人只是朝露露身后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根本没有谈话的意思。
  “但您总会听过这名字吧,碰巧也有可能……”
  “不,没有,我告诉您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没有撒谎……倒是您,为什么就这么肯定我和这个人有联系呢?”
  “是这样的,他本人告诉我他认识您……”
  “我想他一定是弄错认了……”
  “不,不会……我是照着他留下的地址才找到您这儿来的……”
  女人露出了一丝意外,但露露很快从中看到了一种隐约的怒火。她越发感到绝望了。女人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变得更加冷漠、不耐烦。
  “我不知道您的朋友为什么开这种玩笑,给您一种错误的引导……但他把无辜的人的日常生活也卷了进来,这实在是太无礼了……”
  “不,这不是玩笑……相反的是,我觉得您一直在回避事实,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回避!”她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回避?我的名誉很干净……您这样指控我又有什么根据呢……?”
  露露不得不停下来。巷子里的一扇窗子突然打开了,鸫鸟一阵窃窃私语地飞掠了过去,然后又归于沉默,就像一个短促的提示,为了强调她在局面中处于下风……露露稳住发颤的嗓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说道:“希尔瓦夫人,您的地址是我从莱昂的日记里发现的,不仅如此,他还写了整个秋天,他来拜访您的许多见闻。您房子的结构,周围的风景……这和我看到的十分吻合,显然一切都是事实。我还知道您和他谈过许多话,做了几次旅行……并且在您和他的这些来往中关照着一个重大的联系,虽然我无从得知,但我想这也是您为什么不愿承认的理由……我希望您能帮帮我,这个联系对我而言很重要,只有您能解开……”
  “但这证明不了任何事,”女人仍然固执地说道,“这一切都只是您的臆断……”
  “不,正好相反,那本日记就在我身上,如果我把它拿给您的邻居看,问他们关于上面的事,我想总会得到一点证实的……如果他们也完全没有注意过您和莱昂之间的往来,或许我可以去查查您和他一起去过的那些地方,咖啡馆,公园……总会有一些人还在那儿,并且能回忆起他日记里提到发生过的事,毕竟那些事刚过去不久……您认为我这样做就能还您清白了吗?”
  “荒唐!”她气得发抖,“您明明是在威胁我,无耻……”
  “这么来说,您承认啦?”
  “胡说!”她吼道,“您以为您是谁?您在周末的早上敲开了我家的门,又对着我说了一大通毫无疑义的疯话!……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您快离开吧。我还有一大堆的活儿要干,我没有功夫陪您闲聊……”
  她企图缩回身子,用肩膀把门顶上。但露露头脑更加冷静而敏捷地采取了行动。瞬间地她的一条胳膊已经挤了进去,阻止了她和玛德莱娜之间接触的消失。女人像动物一样低沉地喘息着,丝毫没有松劲儿的意思,露露想,她这是对刚才受到的冒犯进行着报复。冰冷的,生锈的铁门紧紧地压在露露的胸口上,仿佛象征着这其中的秘密本身沉重而不可逾越。但她失去血色的双唇紧闭,脸色异常平静,毫不畏惧,几乎是心甘情愿地忍耐着一切。她们这么僵持着,直到露露又用力向前探了探身子,朝着院子里,仿佛没有对着任何人似的、一口气地说道:“请您原谅……但莱昂现在已经失踪两个月了,我一直在找他,他是我的未婚夫……如果您还记得他的话,就请行行好,告诉我吧……”
  她好像听到女人轻微地叹息了一声,震颤从黑沉沉的缝隙中传了出来。随后那股防备的敌意也慢慢松懈了,消失了。露露向后退去,冷汗立刻沿着脸颊淌了下来;她的肩膀显现出麻痹和肿胀,使她几乎无法活动……片刻后,门又打开了一些。一股肥皂水与炖菜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现在她能够向女人背后的院子投去短暂的一瞥了。地面的泥土是湿漉漉的。左边一截半倒塌的砖墙下有几盆棕色的、没有叶子的植物,旁边还躺着一个泄了气的旧自行车轮胎。在院子的中央晾着许多白色的床单,因为反射光线而显得雪亮刺眼。从这座迷宫的深处,传来一个看不见的孩子的嬉笑声。女人看着露露,不再那样故作冷漠了,而是表现出某种有克制的神色。
  “这么说,您果真是从莱昂的日记里知道我的?”她低声地说。
  “是的……”
  “他真是个知识分子……”她笑了一下,但不全是轻蔑,“您读过以后就上我这儿来了……但他并不在这里,您在这栋房子里是找不到的……”
  “是的,这一点我能明白,也看得到……可我不只是为了找他,还想和您也谈谈……您觉得行吗?您和莱昂之间的联系这么深,我不相信您一点儿也不关心他身上发生的遭遇……您或许知道一些重要的东西,能帮我找出他的下落和失踪的原因,也好让他顺利地回来。如果是这样,一切情况说不定就会好转的……您同意吗?”
  “一切情况都会好转……”她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又垂下了眼睛,在裙摆上擦着双手,“不,实话告诉您,我不知道,我十分怀疑您这么说……不过,”她又看了露露一眼,叹了口气,突然转过身去,拉开门说,“我想您还是进来的好……”
  女人径自走向了房子,露露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尽量不去碰坏这里的布局。她想,在这里她始终是一个闯入者,因此显得笨拙而不知如何表现。穿过纵横交错的晾晒物的屏障后,出现了一小块空地,连着几级台阶。一个小男孩独自坐在上面,专心摆弄着一个锡制的士兵。听见她们走近,他忽然抬起头,冲着露露腼腆地一笑,说了声小得几乎听不见的“您好”,然后迅速站起来抓着他的玩伴跑开了。她只看见他一头浅色的卷发上下摇晃,因为快乐而发抖。露露不由得慢下脚步来,注视着男孩。走在前面的女人也停住了,回头望着她,用一种知道了一切的语气说道:“您不用难过……这是我和我前夫的孩子,今年五岁了……”
  露露因为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而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问道:“您的前夫……希尔瓦先生?……”
  “阿列克谢一岁时,他应征入伍了,第二年在F省运河前线作战时,部队遭到了轰炸,他所在的战壕正好被一颗炮弹击中。据他们说,他当时还很清醒,被送回后方的医院里,拖了好几天,因为药物供应跟不上。他截掉了一条腿,得了感染,没有救了……也就是三年前的事,那场战役很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不过是为了防卫边境而已……”
  她微笑了一下,那种语气里的无奈和省略就和大多数人在讲述一段不重要的历史时一模一样……露露觉得没有力气再注目她了。沉默统领着她们。女人又转过身去,带她走上台阶,经过一段短短的走道。里面的天花板和四壁都刷着一层薄薄的石灰粉,一边靠墙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搁着一只落满灰尘的花瓶和简陋的一个煤气炉。铁锅敞着口,里面正煮着土豆和白菜。昏暗的灯泡静静地垂在上面,一种朴素而亲切的气味在四周萦绕着。走道的另一头连着真正的房间,露露在踏进门的瞬间决定把真相告诉玛德莱娜。
  “我很抱歉,希尔瓦夫人……关于莱昂的一些事情我向您做了隐瞒……莱昂的确在他的日记里写过您,但他没有写得这么清晰,而是用了一些含混其辞的碎片和字母来表示的……这和他日记里其他地方的记叙风格很不协调,我是根据这一点才推测出,他如此小心是为了避免我觉察到他和您之间的联系;他失踪后,我为了找到线索,不得不去看他的日记……而您的情况,我是托一位私家侦探根据日记内容调查出来的,关于这一点请您原谅……”
  她困窘地等着,但女人却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就此而发作、训斥。她只是耸了耸肩膀,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脚步也没有慢下来。
  “您自己坐,我给您端茶去……”
  她留下露露,消失在一侧的门里,不久那里面传来烧水和铁罐打开的声音。露露打量着棕红色、阴暗色调的房子:墙纸上到处都是因为靠近运河而被水雾侵蚀的霉斑和黑色渍迹。家具很少,一张旧损的沙发,一只二十年代风格的五斗橱上面并排放着巨大的收音机和流苏布罩台灯:那是房间里仅有的照明。玫瑰色的柔和光线打在木头磨得光亮的拐角上。后面的一扇门,也许通向狭小的卧室……这里的一切都让人眼前浮现出煤炭炉子,寒夜里的短波节目,以及女主人对生活一丝不苟的期望……这一点让露露十分羞愧。片刻后,女人端着托盘和杯子出来了。她们面对着坐下。露露喝了一口泡得很苦的干茶叶。
  “您从糖罐里加点糖吧……”
  “谢谢您……”
  她们喝着深色的、滚烫的茶水,各自沉默不语。对于某个重大误解的突破时刻已经成熟了,这一点让人心照不宣,而礼节却如同秋天常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做着徒劳的挽留的幻想……最后,玛德莱娜用倦意难掩的声音问道:“您到底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呢……?”
  “您能给我讲讲莱昂来拜访您的一些情况吗?他都做过什么,跟您谈哪些事……您讲得越详细越好,对调查帮助也就越大……”
  “这很难……您知道,许多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几乎从不提起它们,因此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了,变得一模一样了……”
  “我明白,我很抱歉不得不让您这么做……”
  “我会尽量试着告诉您全部的……”
  她轻轻向后仰靠着,半合上眼睛,目光迷蒙,仿佛在努力辨认着某个遥远而熟悉的场景。回忆所激发的许多感情在她的脸庞上交替出现:严厉,温柔,以及大部分的、未曾改变过的客观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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