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
　　节日的前一天，露露又去了索尔的琴行。她坐下时，看到琴师正把送来的点心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他们先就着天气寒暄了一番，然后接着上次聊起了那个陷入困境的演出计划。索尔说他签订了新的合同，一切都十分顺利。
　　“我们试演了几场，反响都不错，她能这么顺利地和乐队融合真让人惊喜……对这种转换大家也显得很积极，觉得肯定能卖座……另外，我们觉得您不能去现场很遗憾，不过节日演出以后，我们和主办方一起准备了晚会，和莱昂关系密切的几支乐队都会来的，到时候希望您也能去看看……”
　　“我很乐意，”她笑着说，“但我连件像样的晚礼服都拿不出来，原来的那件，您知道，困难的时候给当掉了……”
　　“您应该考虑再买一件一模一样的，”他友善地说，“毕竟这是您应得的……我是说，一种体面的生活，不应该受到过去阴影的困扰……”
　　她埋下头去，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琴行二楼的雨棚上传来了雪花细小的、某种啮齿动物似的摩擦声。他们的影子像撕开的布条，并排贴在地板上。在他们无话可说的空当，门缝中传来外面一支微弱的歌曲，在这里持续而顽强地响着。它无孔不入，像一根细细的羽毛那样，撩拨人心……他们几乎同时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又只是叹了口气。
　　“您瞧，我感到很荒唐……现在我追溯到莱昂过去的生活，才发现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您瞧，这种场合就是如此……他和乐手们建立的联系如此紧密，可我却对此感到十分棘手，不知道如何应付……”
　　“凭着您对他的认识，您难道没有丝毫的理解吗……”
　　“也许，索尔，”她苦笑，“您瞧，我们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互相支持……我现在发现，事实很让人沮丧……”
　　她在这个沉默的琴师的注视下英勇地开了口：“抱歉，索尔……我突然在您面前质疑起了已经成为过去的事实，这样做太蠢了，也无济于事，但……有个人，他是负责调查莱昂失踪案子的一位侦探……”她瞟了他一眼，因为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侦探而有点惶恐，“前天，我和他一起讨论这个阶段的调查成果，他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所以我开始认真考虑它了……是的，我和莱昂之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彼此误会……我以为那是朦胧的往日爱情，实际上那只是一些晦涩不明的话语……不，我理解莱昂的企图从来没有成功过，您不明白吗？不光是对他，对其他的人，以及他们对我，也是如此，甚至包括您……我们是互相隔绝的，各自不断产生的臆想的碎片环绕着我们，使我们根本无法冲出那层黑暗，就算我偶尔闯入了那个核心，因而被它照亮了一瞬间，我仍然被立刻降临的、更为普遍的误解所笼罩，什么都没有、也不能看清……不应该忽视误解的力量，是的，因为它扮演着一种枢纽的角色……它使得毫不相干的个体之间产生的言语发生联系，像纺出的纱那样，将孤独的，不可能被理解的秘密和意义融为一体。这样，才有了这种我们持续不断的生活……您是不是认为我仍然沉浸在那种受到他背叛的沉痛和凄艾里？但事实上，我觉得庆幸。因为如果没有这种模糊的误会，我就不会认识您，也不会坐在这张桌子边和您一起喝茶了……“
　　“您大可不必……”
　　“不，这很有必要，您或许不明白，但对我而言……”她深吸了一口气，就像一个人准备好接受即将到来的阵痛一样，“我必须要告诉您这件事。再瞒下去对我们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尽管也许它会使人不安……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吉他这种乐器，还有莱昂对它的狂热，他的生活方式……我是说，这种绑着六根弦的巴洛克乐器，总是表现出一种温热的轻佻，或者过分的激情……我很抱歉，可您也知道，我一直受到正统严格的音乐教育，几乎容忍不了单调、聒噪、不讲究对位的现代音乐，可以说是瞧不起……在刚刚认识莱昂那会儿，我们总要为听什么音乐而争论不休，最后妥协的结果就是各自在对方不在的时间里听自己喜好的东西……后来我们搬来了G城，整天为食宿的担忧，我也没有精力为了某种音乐而和他辩论。我开始忍耐他在公寓里放那些吵闹的东西，而他似乎很高兴就这样获得了我的认同。他甚至希望我能加入乐队，这才有了他带着我一起上您这儿来的主意，为的是能让我慢慢加入到他们的音乐圈子里去……您看到我每次热心地向您请教，学习指法，其实都只是为了顺应莱昂，让他高兴些，因为那段时间他对事业的前途相当苦闷，灰暗，为此我什么也没有向他辩解……他失踪以后，我还坚持这么做的理由也只是为了能在他回来以后，使他轻松地发现一切都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改变……不过，当我一个人在公寓时，还是放一些音乐来安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我也背叛了他，当然还有您……“
　　“我明白……”
　　“我让您沮丧了吗？我觉得很惭愧……”
　　“不，不是那样……我是想，您把自己压抑得过头了……”
　　他起身把新的咖啡倒满她的杯子。在水雾中，他像一位穿盔甲的高大骑士那样坚定而彬彬有礼。
　　“您瞧，只是您的个人取向而已，您要早一点说就好了……学习一件新乐器是相当痛苦的，尤其前提是必须摒弃您对另一种乐器长期以来的触感和熟悉上……我明白，为此我还得向您道歉，我曾经向您提出过那些为难的要求……”
　　“不，这不是您的错……”
　　他溺爱地笑了笑，像个父亲。
　　“按照您的观点，这也是一种小小的误解，但它却维护了我们之间的和平……”
　　“的确……”
　　“您还想来晚会吗？”
　　“当然，您是我的朋友……”
　　他笑了笑，起身去加热炉子。他动作里的从容不迫在宣布着，琴行里平静的早晨并没有消逝，缓慢的时间现在又笼罩着他们了。
　　“另外，有一件事情，我想还是让您知道的好，”他返回时，严肃地说，“上星期您走了以后，有一队警察来琴行里进行了搜查，说是为了莱昂的失踪而来的。我不得不关闭了琴行，以便让他们展开调查……您知道，这很令人恼火，我没办法对他们有个好脸色……我很怀疑他们，再说，我不想又揭开旧时的伤心事……”
　　“是吗……”
　　他沉默着。露露感到无所适从。最后，他说：“您知道，莱昂和他父亲之间的事……或许这是他的家族在干涉……”
　　“您这么想？”
　　“这样一来，说不定您反倒得到了帮助……我是说，如果这件事被他们接了过去，我们倒会觉得轻松一些，至少不用背上沉重负担了，毕竟警局的资源和手段都比我们多……但当莱昂回来以后，这又会变成一道横亘在您和他之间的阻碍了……考虑到他被他父亲胁迫，您或许又要回到原来抗争的状态中了……”
　　“我明白……”
　　“抱歉，露琪卡，我只是希望今后这些人不会去找您的什么麻烦……”
　　“不，索尔，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坚持这么做，您就不会被卷进这些倒霉的事情里来了……我连累了您，很抱歉……”
　　她不禁为这一切的事态感到深深的悔恨。但琴师只是微笑着又给她倒了一杯咖啡。
　　
　　露露决定在对街的咖啡店前台给侦探打电话。她不希望自己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好是去一个昏暗而温暖的角落。雪降了下来，窗户上正劈啪作响。她把硬币投进电话机后四处环顾了一圈，确认了没有人在盯着她看。只有一个站在门边的女服务生，但她显得昏昏欲睡、百无聊赖。
　　“是我，侦探先生，露琪卡……”
　　那个夜晚之后，她还没有再主动联系过他。想起那时的情景，她总觉得紧张，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
　　“您好，小姐……这可真意外，您现在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觉得您有必要知道这些事……不是什么好消息，侦探先生……上个星期四，警察去过索尔的琴行了，而且他们似乎是针对莱昂的案子去的，因为他们特别注意二楼，把那儿当成案发现场了……这些都是索尔刚刚告诉我的，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查出了什么，他们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透露……”
　　“啊，警察，当然……”电话那头传来某种摩挲声，但听上去不像是被难住了，“他们这会儿才有动静真让我吃惊，原本我以为他们会早一点介入的，现在看上去他们很悠闲……好吧，他们总不至于是去练习肖邦，或者看看贝多芬的石膏像里有没有藏着东西吧。如果您先前已经被一位探长盯上了的话，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已经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件事上了。”
　　“可我绝没有向他透露任何事情……除了对您，我再没有向别的人谈起这个案子了，连索尔都在盲目地猜测，而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这样说，您还担心什么呢？事态的变化是迟早的，您不过恰好被卷入它的进程而已。不过话又说话来，您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您还会继续保守秘密的对吗……”
　　她保证了，就像一个小学生在获奖之后表示要继续用功一样认真。
　　“您知道，我很感激您。”
　　“当然，我很荣幸。如果不在办案过程中加点幽默的话，这一切算是完了，事情将发展到什么样的结果……干枯了。”
　　“另外……”她顿了一下，好像要克服这种犹豫，“对此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对于那些不知情的人，我是否还应该继续这样编织谎言呢？您知道，教会让我去发言，索尔也邀请我替代莱昂的位置，去熟悉他曾经的乐队成员……但您看，您已经说过了，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只有误会……”
　　“您看您，您完全弄乱了……您听着，是我们在误解的黑暗中追寻着真相稍纵即逝的光芒，而其他人，他们并不是热心的调查者……如果他们并不关心事实是否完整，那么为什么不顺应他们？强行使他们接受真相只能让您累得要命，而且也显得牵强附会……再说了，这种您说的误解不就正是为了保护您不受干扰，而专心调查的？在它之中，您可以心无旁骛，行动自由；如果有了转机，或许还有可能产生突破……因为我想，在某种绝望的环境下，两个人之间的和解也是有可能达成的……”
　　“那次的晚餐之后的举动就是您做出和解的尝试吗……”她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来。沉默占据了他们之间的空间。他们似乎都感觉得到彼此的悔恨，急着试图将那些缺失的时间弥补回来……打火机的砂轮声响了一声，他点了一根烟，耐心地等了她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试探地问道：“您还在吗，小姐？”
　　“在……先生，其实，您知道吗，我刚才在想……”
　　“什么？”
　　“或许我真应该学学您，这样我就不再惧怕夸大了……”
　　“您也可以喝点酒，”他一本正经地说，“酒精能让您不再胆怯……再见。”
　　她挂上了听筒，走出咖啡馆。雪花落在她的肩膀和头发上，她突然感到脚步轻快。远方的一座教堂敲响了钟声，她大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节日的前一夜，露露来到G城教会的大厅里。她见到了那个和她通话的修女，以及神父。随后她和素不相识的人一同走进礼拜堂。露露和他们说起了她和莱昂到G城的生活，说到他们发过的誓。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冷静，仿佛是在说其他人的故事……她感到十分诧异，在讲述中，时间仿佛加快了流逝，一个晚上仿佛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晚会结束后，露露步行到车站。在教会背后这条偏僻的横街上，只有寥寥的几个行人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来。他们挤成一团，挥舞着手臂，因为过度兴奋而脚步不稳。露露细心地听着，从不远处G城最重要的六条平行的大道上传来游行的喧闹声，如同热浪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形成一个巨大的、令人眩晕的漩涡。她感到心满意足了……寒冷驱使露露毅然地走向地铁口的深处，但猛地她顿住了，在原地迟疑了一两秒，然后张大眼睛，像一只受到冒犯的悲伤而无力的动物那样后退了几步，仿佛在那一刻，整条地铁都因为她沉重的心跳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在一堵墙边，一对恋人和她一样正等着这趟最后的班车。但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并没有注意到她。露露不自然地转过身去，但从背后传来的那阵亲密的低笑声还是回荡在冬夜之中；然后，小伙子开始热烈地吻起了他的姑娘……这时露露才真正感到，关于莱昂的真正记忆在模糊的深处摇摆着，但她现在是如此的脆弱、不知所措，缺乏一种唤醒它的悲哀的力气。
　　
　　回到了公寓里以后，露露试图拨打了侦探的号码。但这一次他本人没有接听，回答她的只有电话录音。对此她并不感到诧异，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他或许早就睡着了，或者去了街边的酒吧消磨时间；又或者，在这座巨大的吉他之城里，就不会有某个姑娘，正在一栋拐角上的，点着一盏枝形吊灯的房子中等着他，好共度一个温馨的节日吗……她拖着沉重的身躯，等不及了似的钻进被子里，把脸朝向了里面。她感到黑暗朝她挤压过来，谎言抽干了她的力气。她很快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