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桐河考取清华大学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5-01 11:38:57 字数:11912
桐河终于完成了复习迎考的大事,结束了让他感到内疚的特殊待遇。走出考场,他首先想到的是要帮助家里多干点家务事,减轻大姐沉重的家庭包袱,给阿爸、姑姑分担家庭责任,做妹妹的保护使者。
经过两天紧张的看卷子答题,走出考场第一时间与同学迫不及待地对答案后,桐河心里有底了,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差,基本上没有大的失误。他是在父亲任教的临海中学参加高考的,他从未踏进过这所临海最优秀完中的课堂,是在农村上的初中。因为他父亲的历史问题,初中毕业的时候又正值文化大革命,他和同样优秀的哥哥桐江,初中毕业后就回到生产队里挣工分。
今天,他走进了这所优秀的完中,进的不是课堂而是考场。考完最后一张卷子,他和其他考生一起奔到操场上。宽畅的操场,排放着各种各样的体育设施,他不由自主地过去摸摸这瞧瞧那。挺拔的大树下的椅子上,青春活泼的中学生三五成群地坐着、靠着,旁若无人地翻阅着厚厚的书。他们那样的安静,那样的专注,让桐河好一个羡慕。他突然泪流满面地绕着跑道狂奔,他没有经历过这种严肃活泼的操场活动;他没有领教过团结紧张的学习风气;他也没有享受过这种祥和、宁静的读书环境。
他在大饥荒年代读的小学。每天坐在教室里听课,还没到下课时间,辘辘饥肠就催他赶快想办法,去那里弄点树叶下锅。姑姑寄来的救命食物,尽量让大姐搭卡车给父亲多送点,家里留下的一点食品,要留着实在无草下锅了才吃一点。六年后,糊里糊涂的全班学生都成了初中生,其实就是他原来的小学加了一块初中的牌子,声称戴帽子中学。
他不记得上过正正规规的体育课。痴狂的人们在尘土飞扬的操场里狂嚎着打倒的口号,操场上总是锣鼓喧天,杀气腾腾。根本就不像个教学育人的地方。他是在草屋的后落屋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学完初中的部分、高中的全部课程的。他是在田间休息时运算∠1等于∠3的,他是在黄岸坡上割刚芦时背的英语单词。他是个被时代遗忘的学生。今天,他将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他在临海中学的操场上狂奔,他在不停地流泪,他觉得在倾盆大雨中狂奔……其实这时候操场上阳光明媚。
桐河挂起书包那刻起,几乎把家务事全包了。在等待的日子里,他没有其他考生那样焦急地期盼,倒像个城府极深的老和尚,按部就班地帮着家里干这干那。他要弥补复习迎考的那段日子里,家里什么都不要他做的欠缺。那时候,晚芽的工厂离家近,她每天都要坚持住在家里。有时候工厂里晚上要开会、或者晚饭有个应酬,常常弄到半夜里。但是,她不放心弟弟、妹妹,再晚也要开着厂里的客货两用车回家住。
晚芽常常买些肉骨头、鲫鱼、母鸡回家。一给弟弟增加脑力,二给妹妹补充营养,三现在条件好了,她觉得应该给家人改善改善伙食了。梁冉华去上海公司上班之前,就在家里当起了厨师,照着书本把晚芽买回家的生货变成菜肴。
梁冉华在桐河参加高考前夕,到上海公司去上班的。她这次回国,原本有40多天的假期,到了快满40天的时候,她给公司打了辞职报告。正在她四处找工作的时候,吉恩来信了,是公司让他写信征求她的意见。公司与上海谈了个合作项目,有意请她做公司的美方总经理。
双方都觉得很合适,于是不多几日梁冉华就接到了公司的正式邀请书。公司总部在宝山这带,梁冉华基本上每星期都能回临海家里。黄常衡星期日没有会议,就和梁冉华一起回家。公司派梁冉华负责上海合资企业的业务。她虽然是中国人,毕竟在国内生活的时间不多,现在公司刚刚起步,好多事情都要从头开始。她没有国内办企业的经验,每敲一个图章都要费很大的周折。黄常衡有些学生在上海机关上班,有时候就请他们帮帮忙。梁冉华常感叹地说:在中国办厂不是先找市场,而是要先找市长。平日里黄常衡下了课,没有其他事务或会议,就坐夜班船去宝山陪陪梁冉华,从县城坐船去梁冉华的公司,也不过一两个小时。帮助找找人理顺一些路子。更为要紧的是,梁冉华最近吃不好,常呕吐,可能怀孕了。公司的同事之间也不那么熟悉知己,黄常衡尽量挤时间给她做点可口的饭菜。
桐河先把家中里里外外大清理一遍,洗的洗、晒的晒、丢的丢;然后,把水泥地外面菜田四周,旧的围篱笆全拆了,用前些时候从明沟沿上割下的芦苇,打了一圈新的围篱笆;又把菜田的空地翻一边,板结的粘土翻松了再冻一个冬天,土质就松软细腻,开春种土豆、玉米、向日葵、生菜等。土质松软细腻出苗就整齐,松土冻了一个严冬,也能被冻死大部分的病虫害;他又给黄芽菜、草头、菠菜、青菜等除草施肥。把时间排得满满的,成了家里真真实实的小当家。
今天,他决定把屋后的水箱清理一下,把过滤泥沙的棕和砂石,取出冲洗干净再垫好。正在他压水的时候,忽然听到跃进喊着:哥,好消息,好消息……接着是一阵小黄狗尖利而痛苦的叫声。他把手里的压水手柄一松,跳过堂屋的后门槛、前门槛来到前院,看到跃进倒在西下房的窗下。
桐河抱起跃进大声喊着: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救命呐!邻居赶来,给晚芽打了电话。大家帮着抱起昏迷的跃进,坐着晚芽的车,把她送到医院里。
当黄常衡赶到医院时,跃进已经推进了手术室。桐河、晚芽、邻居们都等在手术室的门外。
黄常衡家这五间新盖的房子,在原来石明发留下的房子南边,两栋房子之间按照队里的规定,相隔十八公尺。
晚芽的大舅舅和舅妈两个人住在原来老房子里,现在又带了个小孙子一起住。有一天晚上,舅妈到院子里拿东西,忽然看到一团萤火,她先是一愣,心跳加快了,慌里慌张扑进家门。一只脚刚跨进门槛,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下,看到水井旁边似乎有个人影。她觉得后背凉凉的,加快脚步朝屋里走去。走了几步,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一下,觉得是石玉凤在井边打水,她“啊”一声昏了过去。
从此就常常做噩梦,梦见石玉凤来说:这房子是父亲给他们的,房契在什么、什么地方。醒来后老俩口掘地三尺地找房契。有时候梦见石明发来了,说黄常衡是他的养儿子,所以这房子是给他的。醒来,舅舅两口子连忙给老人烧纸钱,磕头。有一次,又做了个非常怪的噩梦,梦见石玉凤坐在他们的吃饭桌子旁边,说她追李飞追得肚子饿了,来盛碗饭吃。她一边吃饭一边说:好容易追上了李飞,把李飞推倒在地,这下可给跃进报了仇,给阿爸报了仇……而巧得不能再巧的是,第二天竟然听说李飞真的跌了一跤,跌得不省人事,送医院去急救。
“文革”期间,上大学都是靠后门,靠关系,根本不问学问和中学期间的学习成绩,所以李卫忠没有把课本知识当回事。在学校不是造反就是两派之间武斗。他坚信混到高中毕业,凭他父亲与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关系,就是他没有高中文凭,也照样进得了大学。那些工农兵大学,不就是为他们这样的人办的吗?不让他进工农兵大学,难道让黑五类子女进吗?还是让那些革命不坚定的中间分子去吗?再说了,这些人大多数是老实巴交的胆小鬼,不但没有后门,而且也不敢去敲开后门。想到这些,他常常眉飞色舞地口出狂言,毛主席说世界是我们的……甚至他还想把跃进也弄进工农兵大学。
高中毕业后,他在公社的“文革”小组里当文书,天天忙着内查外调。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敌情,都要他们去调查清楚、落实做材料,其实就是游山玩水。有时候也带着跃进一起出去,跃进是没有资格进革委会材料小组的,当然她也没有资格出去调查,但是,李卫忠有的是办法。
出去搞内查外调,查到了什么,还是没有查出什么都无关紧要。所谓做材料就是按照头头的意思写个东西,向上级交交差。而上级又早已给头头们定好了调子,写什么、怎么写,写到什么深度都细细地做过交代。他们下去内查外调,最多就是找人签个字,因为需要保密,所以也不会告诉签字人上面写点什么,派什么用场。签字人都是绝对地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也对内查外调材料组人员绝对相信的。不用看纸上写了什么,看了也是白看,反正是绝对服从,一切服从阶级斗争需要。拿过来画上自己的大号即可。
李卫忠盘算着,现在内查外调玩个够,写点让头头开心的材料弄张党票。玩够了,上工农兵大学弄个大学文凭,这样政治资本、文化资本全都有了,真可谓文武双全,还怕找不到好工作?大小领导岗位的交椅正等着他去坐呢……
可是,物极必反,一声霹雳,“四人帮”抓起来了,他的黄粱美梦随即破灭。公社材料小组解散,他回到生产队里。跟着社员们一起吹风淋雨,挑大粪、开河挖明沟,他哪里受得了。于是他凭着父亲的老关系,认识了在县属机关里上班的一些人,找他们帮忙在县城落个脚,弄个饭碗。好吃懒做的他,临时工不愿做,正式工吧,他没有城市户口……李卫忠灵机一动,削尖了脑袋找到了一个水利局副主任的女儿。这个女孩因为太胖、又有点儿戆度兮兮。副主任正愁女儿嫁出去要被人欺,有人给介绍个上门女婿,正合心意,双方一拍即合……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跳出农门的机会,欣喜若狂。有人看不惯他的狂,鼻子里哼出一个轻蔑的音符,“怯,小县城的上门女婿”。他暗暗地给自己打气,为了自己的户口能农转非,为了能生活在城市里。上门女婿怎么啦?看上哪个门?我上的是跳出农门,嘿嘿!小县城又怎么啦?不也是吃统销粮的吗?只要是吃统销粮的,就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农民,美其名曰是战斗在光荣的第一线,其实犯错误的人,劳改释放犯等都往那里塞,有什么好自傲和光荣,不过是摆摆噱头势。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啪!”打了个响指,又狡黠地说了句:抬抬“乌蠢”(1)而已。
他得意得走起路来一踮一搠,一个大男人骨头轻得没有四两重。口里吹着个口哨,手里拿着农村人很少见到的画报。见了人,忘不了要高高举起画报,再使劲摇着说:“收工啦!又出工啦!”其实,这时候他的户口还没有出去,当然上门女婿的事已经铁板钉钉。等这些收工、出工的人群从身边擦过后。又自言自语道:“农业第一线,嘿嘿!去他妈的,抬他们可以。”他弯下脖子,低头向后看了看刚才擦肩而过的人群,然后仰面朝天地说,“想抬我——李飞的儿子李卫忠,喷嚏打远点。我是什么人,我最会察言观色了。农民吗,我才不愿去光荣,一旦被确定了农民的身份,那么一辈子都被钉死在这个露天工厂里修地球。下一代,下两代都很难跳出农门。除非考取大学和参军提干,那么几辈子都被困死在这个毫无保障的农门里。”
他非常厌恶当农民,也极其憎恶他父亲。造反造反,做什么造反派的头啊脑的,到头来还是个农民身份,连累儿女也是农民;更后悔自己不早点进工农兵大学,要是高中一出来就活动活动,那时“四人帮”在台上……唉!贪了这个政治资本,当然也贪了游山玩水玩了一圈,现在追悔莫及。他用脚恨恨地朝路旁的石凳踢去,疼得抱着一条腿“哇哇”的做单腿跳。
他随心所欲的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毕竟“四人帮”倒台了。等二次文化大革命到来,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岁月不等人啊,怎么办呢?他左冲右突想了好多的办法,不顾一切地要跳出农门,只要能跳出农门做鬼做孙子都行。现在终于抓到了这根能脱离农村的稻草,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李卫忠就是不一样!终于有了个脱离农村的跳板,我必须牢牢抓紧打断骨头不松手!
这时的跃进,成了他农转非的绊脚石……他只能昧着良心,把已有身孕的跃进一脚踢开。用他的话说:一切都要为农转非让路。守着个美丽而聪明的老婆种田,一天到晚鸟叫做到鬼叫,腰酸背痛回到家,再好看的老婆也没有心情去欣赏。聪明有什么用,不是一样扛着助头修地球,与“不”字勿识鸡脚爪的人,一样刨地拿工分吗?评工分的时候,不会因为多认识几个字而加半个工分……
李飞攀上个“高官”亲家公,当然也喜形于色。这些日子,李飞一直在为他儿子结婚的事忙乎着。虽然说好了是倒插门,李飞家可以简单一点,但是,李卫忠是他的大儿子,总得弄个房间……于是,旧房子里高低不平的旧砖头,统统挖掉,重新铺上新砖头。四面的墙壁上,用白石灰水刷刷白;把他结婚时的那张旧床,买了红油漆重新油漆一遍,还弹了两条新被子。
昨天,在刷白了的房子里装日光灯。到西宅去借梯子,还梯子回家的路上,脚下没有高低不平的绊脚石,无缘无故跌倒在地。嘴角口水直淌,眼睛定定的,半个身体僵硬着。叫他,他回不了话,只是“唔,唔”地乱嚷嚷,倒在地上转圈子。现在医院里挂盐水,有消息传出来说李飞快不行了,李家已经在为他准备后事。
队里的人说李飞被地雷风打坏了,也有人说他碰到了邪气。大舅妈这个不早不晚的噩梦传到了李飞家里,把李家人吓得不轻,可以说把这家人整得六神无主。神不守舍的李妻立即偷偷地请了巫婆,到晚上等人们都睡下后到他家捉鬼;又在巫婆的指点下,买了好多纸钱,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在李飞跌倒的地方烧纸钱、磕头许愿。听说现在好多了,能吃饭还能说几句话,口水也不流了,原来不能动的半边身子也能动一动。李家又请老法师做了法事,到石明发、石玉凤的墓地烧元宝、衣物。李飞的症状居然越来越轻,渐渐地能坐着轮椅到处逛了。
还有个怪事,有一天旁晚,李妻又去烧纸钱回家。战战兢兢的她,听到了几声凄厉的怪叫声,李妻吓得毛骨悚然,回家发高热卧床多天。李飞坐在轮椅里,想想夫妻两人为了儿子,都被鬼魂缠着,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李卫忠回家来又开始要买这买那,父子俩话不投机吵了起来。李飞怪儿子不该抛弃跃进,现在弄得鸡犬不宁。老俩口本来好好的,眼下无名疾病缠身,被弄得成了半死人。儿子说他们迷信,自己打死了石明发,做贼心虚。李飞最不愿听别人说他打死石明发的事,于是父子俩开火大骂。
“都是你这个小杂种闯的祸,我俩原本好端端的,要不是你……”李飞坐在轮椅里,右手里夹着根烟,烟雾在他眼前缭绕。说到气头上狠狠地扔了烟头,转动轮椅向李卫忠冲去。
“当时,你们不是都很满意的吗?还屁颠屁颠地常往人家家里跑。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啥面孔跑到县干部家去认亲,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的……”李卫忠一腔怒火。
“怎么说的!再说了,我把一个儿子养大后给他当儿子了,我容易吗?”
“你有本事,给我在县城里找个工作,我也不会去贴那个胖女人胖得像屁股般的脸。”
“想当年,老子也风光过……”
“别再风光了,造反、革命了十几年,哼!连个全脱产大队干部也没轮着,还是大队里半脱产的‘部门干部’,你要是在公社里弄个部门干部做做,还有点现钞进账。”
“那么大小也是个官。”
“官什么官!你忘了自己现在是需要说清楚的‘三种人’,马上要请进学习班去说清楚,说不定这个部门村干部也要泡汤了。我么,别说靠你了,说不定还要受到你的连累……”李卫忠说完,怒气冲冲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在一个明沟梢转弯处,连自行车带人跌倒在明沟里的冰面上。
江南的冰都是薄薄的,最冷的时候,小孩子顽皮去踩冰,大人都要叮嘱不要踩冰,钻进冰窟窿里,不淹死也会冻死。就是说这冰用力踩会破,掉在冰下面却出不来的,大凡有小孩去踩冰,也是小心翼翼地试着一步步往前,听到沙沙声立马退到岸上。这样的冰哪经得起连人带自行车的撞击?李卫忠掉在冰窟窿里差点丢了性命。好才被路人发现得早,不然真的冻死在明沟里了。
这些平常的突发事件,社员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交头接耳,嘁嘁嚓嚓,添油加酱,越说越说完整;倒像真的有鬼魂一样,说得来有鼻子有眼儿。有人说晚上在横路上看到了石玉凤的鬼魂,有人说半夜里听到石玉凤凄厉的哭声;还有人说遇见了石明发,石明发说是被李飞打死的,现在要找李飞宿命……一时间传来传去,整个队里到处都弥漫着石玉凤和石明发的阴魂,弄得人人自危。天还没有黑透,一家家都早早闭门不出。李家的人吓得魂不守舍,不断地烧纸钱求饶,买了鱼、做了肉包子等到沟角边送邪鬼。
大舅舅一家也吓得寝食不安,请了道士来偷偷地做法事驱鬼,门上挂着艾草、大蒜头、还贴着老法师念过咒语的符……为了壮壮胆子,还养了一只小黄狗。
晚芽常买肉骨头熬汤给弟弟妹妹喝,小黄狗闻到了肉骨头的香味,就不请自来。见了他们总是馋馋地摇着尾巴,缠着人的裤脚擦,还用舌头舔他们的脚。跃进觉得小黄狗好可爱,总是把肉骨头装进一个罐头桶里喂牠,小黄狗就天天到他们家蹭吃。好像他们家才是它的主人。小黄狗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跃进,跃进上厕所,它就蹲在厕所外面等着;跃进睡午觉,它就伏在跃进的小床前边守着。直到晚上大舅舅来领它了,它才极不情愿地跟着大舅舅回到老房子。
这天,桐河正在屋后整理水箱。邮递员在横路上喊:桐河,有一封挂号信。跃进听到邮递员的喊话,就朝横路走去,小黄狗摇着尾巴紧紧地跟着跃进。跃进接过挂号信一看,看到清华大学几个字的时候,她兴奋得忘了自己挺着大肚子。举着信一蹦一跳跑了起来,嘴里喊着:“哥,好消息,好消息。”小黄狗见跃进兴奋也跟着兴奋,跃进手里举着信,眼睛盯着手里的信……小黄狗一会儿在她后面奔,一会儿窜到前面来做个直立动作,一会儿想去舔她的脚,却把跃进绊倒了。
桐河扑到跃进身边时,小黄狗还在舔跃进的手。桐河拿竹子打它,它也不怎么逃,蹩着一条腿躲避桐河打他的竹子。一会儿蹩着腿又回来了,他好像知道自己错了一样,围着跃进汪汪汪地叫着。
梁冉华赶到时,跃进已经到了病房。晚芽送邻居回家,桐河回家去拿些日用品,只有黄常衡一个人陪在病房里。跃进失血过多脸色煞白,这时候还在混混地睡着,轻轻地哼哼着。
梁冉华把嘴巴贴着跃进耳朵问道:“跃进,你难受吗?你想说什么?”
跃进还是哼哼着。
血袋里的鲜血一点一点的滴着,跃进的脸上慢慢有了点血色。过了好一会儿,跃进闭着眼睛说:“姑姑,告诉桐河,不要打小黄狗。是我不好,是我自己不当心,它没有错。不要打它,不要打它。不要把它送走……”
“好,我给晚芽打电话,你好好歇着。”
“叫哥哥把它带来,我想它。”
“病房里不让进的,我保证小黄狗好好的,行吗?”
梁冉华与黄常衡交换了一下眼神,梁冉华又指指肚子。黄常衡双手一摊,梁冉华点点头表示知道的,指指自己的头,黄常衡在纸上写:现在家里有喜事,应该不会吧!
跃进一跤把肚子里的孩子跌掉,这个让一家人在留与不留上头痛的事,现在没有了商讨的余地,也不会有人感到遗憾,反而觉得丢了个包袱。可是,让大家担心的是跃进没有了精神寄托,她能平稳地度过吗?当跃进要善待小黄狗的时候,让梁冉华又看到了希望。
梁冉华出去给晚芽打了个电话,又去护士站跟她们说了些什么回来,从窗口望出去,马路上已经亮起路灯。病房外边的走道里来来往往的人稀疏了,白天的嘈杂声也安静多了。跃进三包血输完,现在开始输盐水。到底年轻,灰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了,有了气力的她睁开了懒得睁开的眼睛,滴溜溜地寻找着。
房门一闪,桐河提着饭盒进来,晚芽跟在桐河的后面。她抱着个花布包来到跃进的床前,对着跃进挤了挤眼睛,慢慢地掀开花布。跃进看到了小黄狗,小黄狗也看到了跃进,突然兴奋地:“汪,汪”的叫了两声。晚芽忙把准备好的肉馒头塞到小黄狗的嘴里,笑着说:“放心了吧!”
跃进伸手摸了摸小黄狗的头,晚芽慌忙把她的手按下,说:“不能换个手吗,这个手吊着盐水。”然后把小黄狗交给梁冉华又说,“今晚,我陪跃进。姑姑您开车,你们三个一起回家,把它也带回去,被护士看到了不好。”
“狗狗,乖,再见唔!”跃进冲着小黄狗招了招手。
小黄狗又“汪汪”。好在梁冉华抱得紧,差点儿从花布包里蹿出来。
“姐,我好饿呀,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这个饭盒里有红枣小米粥,这个饭盒里有蛋饺子、鱼块、还有花菜……”
“我饿死了,你不给我弄点干饭吃吃,尽是些汤汤水水的。”
“喏,这里还有煮鸡蛋。”晚芽提起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说,“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用旧棉衣包着,还暖和着。”
“嗨,姐,先剥个鸡蛋吃了,我再喝汤呀粥的。”
晚芽从包裹里摸出个鸡蛋,剥了蛋壳,又往放着红糖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子的开水。一只手托着跃进的头,一只手拿着杯子。跃进一只手拿着鸡蛋,咬一口鸡蛋喝一口糖水,看上去十分享受。
“大姐,小黄狗有没有被我踢断了骨头?”
“嗨,有句老话叫作‘鸡连皮狗接骨’,它才伤不着呢。你没见它那个兴奋样,要不是姑姑抱得紧,它早已蹿出来了。好啦,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自己有大姐管着,用不到我自己管的。”跃进一大口一大口把杯子里的糖水喝完。晚芽用家里带来的小被,帮她在背后垫上,她靠着小被,自己用调羹抄着吃粥和菜。晚芽拿过另一个饭盒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靠着床头柜也开始吃晚饭。
“大姐,你也没有吃晚饭?”
“有人说快饿死了,我还不赶紧送来!”晚芽抬头看了看盐水瓶说。
“大姐,医生说还有几瓶盐水?”
“好像说还有两瓶。”
“哎!累死我了,大姐,这个手太冷了。”
晚芽站起来灌了只热水袋,垫在跃进的手腕下,又坐下来吃她自己的晚饭。跃进又说:“大姐,我把一家人都拖累了,对不起哦,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大家。”晚芽伸手捏了捏跃进的鼻子,又低头吃饭,看起来好像很饿。
“大姐,你没吃中饭吗?”
“嗯,不是,记不得了。”晚芽确实忘了,她常常忙得忘了吃饭,有时候拿块面包充充饥。
“大姐,你太辛苦了,我从小到大看着你最辛苦了。等你老了我来养你。”
被跃进一说,晚芽一个激灵想起了自己。对啊,自己没有孩子,老了靠谁?忽然又想起了红卫,当然红卫是不能靠的,想起他是因为前几日拘留所又来找过她。红卫快要出来了,他们希望她把红卫接回去管起来;还有那个没有头脑的革委会主任,在监狱里病了,希望看看红卫。她当场回绝了,她不想管他们的事。她想过了,既然可以不管的事,何必去管,管了一次就揽上身了。
“大姐,你怎么不作声?是怕我养不了你?我向你保证,回家后一定好好复习功课,明年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挣好多的钱。你放心了吧!保你衣食无忧”
“当然放心啦,我有个能挣大钱的妹妹养我,我还不放心吗?”
梁冉华开着晚芽工厂的客货两用车,刚到家门口,大舅舅就来了。他用手挡着车灯的光,一边大声说:“你们终于回家了,小黄狗带回家了吗?你舅妈又犯病了……”
梁冉华关了车灯,从驾驶室出来,说:“带回家了,桐河抱着。”
桐河懒懒地从后排下来,把小黄狗交给大舅舅。黄常衡下车送大舅子回家,桐河开门进了堂屋,打开了堂屋里的电灯说:“阿爸,饭要凉啦。”顺手把院子的灯也打开了。
“你先盛好饭碗,我去去就回来。”
梁冉华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包裹,里面全是跃进换下的脏衣服。
“常衡呀!这个,这个,你嫂子怎么办呢?晚上睡不着,白天一天几次……”大舅舅抚摸着小黄狗的头,凄凄地叹了一口气。
“大哥,一天几次?”黄常衡一手拿着手电筒照着路面,一手拉着走路有点歪歪扭扭的大舅子。
“常衡,你是善良人,你给石玉凤通神一下,叫她不要再缠大嫂了。大嫂以前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现在也知道错了。已经给她烧了好多的纸钱和衣物,如果她还要什么,我们也愿意给,叫她……”
“这,大哥,您说得太玄乎了。玉凤她怎么会?她已经离开了人世间;再说,她活着时也是与世无争。”
“常衡,你又不是外地人,你不要装糊涂了,你应该懂的。现在石玉凤一天好几次符着你大嫂,你大嫂被折磨的骨瘦如柴,晚上睡不着,白天……”
“我……”
“你,应该懂的。”
“听说过,没有真见过。可我是不相信的。大哥,我觉得还是送大嫂去医院……”
“不送医院还好,一送医院更重。常衡,弟弟,我给你……”说着矮下身子要作下跪。黄常衡赶紧拉住他,说:“有病治病,我们一起想办法吧,有困难可以大家凑凑。”
“就说这两间旧房子,确实是……”大舅舅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
“看好了脚下,别摔着了。”黄常衡伸过拿手电筒的手,双手拉着大舅子。
他们边走边说,大舅子又说了好多神呀鬼的话。黄常衡把他送到家门口,因为还没有吃饭,也就不进屋去了。大舅妈开门时,倒是问了一句“跃进好吗”,黄常衡回说“没事,挂几天盐水就可以回家”。
“喔喔,喔……”谁家的大公鸡带头昂首高歌了一曲,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近的、远的公鸡都跳到窝棚外的矮墙、土堆上,此起彼落地“喔喔”。宁静的乡村传来了“劈劈啪啪”的开门声,狗狗们的狂吠声中夹着小孩的“哇哇”声。
农民家里大多数看日头吃饭、出工,农村人家很少有钟表。一是买钟表都要凭票,农民没有门路弄到这样那样的票。二是出工、收工都是听指挥,吃食堂的时候看食堂里的红旗升起与否。食堂解散后听队长吹哨子,什么时候出工、收工反正也听命于队长的哨子声。时钟对于农民是毫无意义的,有时候肚子饿了,就抬头看看日头。食堂里的红旗没有升起,或者后来队长的哨子声还没有响,即使能计算出收工时间已经超过了,也不能收工。哪怕寒风凛冽,那怕夏日酷暑,那怕是饥肠辘辘,自己是公社的社员,一切行动听指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耐心等待队长的哨子声。
淡红色的太阳光从高高低低的杨树、榆树、果树的枝枝叶叶中射向大地,也射向黄常衡家的院子。黄常衡家烟囱里袅袅炊烟已加入林林总总的炊烟林里,歪歪扭扭地向上飘浮着,渐渐地散开来和其它的炊烟,一起汇聚成一小片灰色的云。桐河已经早早地起来烧早饭了,他接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队里不那么管他的出勤率了。但是,他要烧了饭、菜给大姐和妹妹送去。
大舅舅背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满地的白霜,被他踩出了一串零零落落的脚印。他的头上戴顶能把整个脸遮住的老头帽,只露出两只眼睛在两个小洞里眨巴着,下边大一点的一个洞里,冒着白气;白气下边的两边嘴唇里,夹着根冒着圈圈黑烟的香烟。他把两只手相互伸在衣袖里,弓着背、缩着头向黄常衡家走去。
桐河正忙着,听到一阵紧一阵的咳嗽声,知道是大舅舅来了。
“桐河,在烧饭呢?”
“舅舅这么早?”桐河从灶后起来,给锅里添了两勺子水;又回到灶后抽了一把柴,放在膝盖上折断了,塞进灶堂里。
“你阿爸和姑姑呢?”
“姑姑在洗衣服,阿爸在菜田里给过冬菜盖点稻草。”
“哦。”
“您有事吗?”
大舅舅从衣袖里抽出一只手,夹住叼在嘴里的香烟,又用衣袖擦去快要滴下的悬在鼻尖上的鼻涕水,说:“是这样的,你姆妈又来了,符在你大舅妈身上,吵着要见你们,你烧好了饭过去一下。”
“舅舅,我姆妈已经……”
“你还是去一下,就算是我求你了。”
桐河换了一双塑料底的棉鞋,跟着大舅舅去了他家。舅妈披头散发坐在一张塑料藤椅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口里念念有词;两只穿着黑大华呢捧胫暖鞋的脚,在黄铜烘缸上前后岔着,手里捧着个手炉。见桐河进去,放下手炉,屁股从藤椅里滑了下来,双手抬着桐河的双臂,急切地喊着:“桐河,我的儿,姆妈好想你啊!你今天终于来了,来来坐到姆妈这边来。”大舅妈拉着桐河,要他坐在她身边的方凳上,桐河站着没有坐。大舅舅说:“桐河,这是你娘,你叫一声她就满足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你大舅妈也活得轻松点。”
桐河振振地站着,双眼从大舅妈脸上滑倒大舅舅脸上。大舅舅用手拉下老头帽,整个头、脸慢慢地从老头帽里拉出来。最先露出来的是大舅舅皱巴巴的脖子,然后是长着黑白相间小胡子的下巴,跟着是嘴巴、鼻子、眼睛、最后整个头顶都出来了。一头白发一圈一沓地紧紧地贴着头皮,白发里冒着湿漉漉的热气。威武的桐河像铁搭一样耸立在大舅舅的对面,大舅舅抬起一对渴求的眼睛,跟随桐河转,额头上的电车路越加显深。桐河盯着这黑沉沉的沟壑看了一两秒,低下头看自己脚下的地砖。大舅舅见桐河低下了头,于是说:“桐河,见了你阴间的娘,应该跪下。”
正当桐河把视线重新移到舅妈身旁的方凳时,舅舅在他的膝盖后顶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一个惯性,双手落在前边的地上,他生气地别过头,然而,还没等他说话,舅妈这边说开了:“桐河,你考取了清华大学,娘替你高兴,娘终于盼到了我儿子有出息了。”舅妈打了个哈欠又梦呓,“桐河,娘在这边活得很好,你大舅舅和舅妈给我烧了好多的金银元宝,还有衣物、房子、家私之物。你回去告诉你阿爸、大姐、妹妹,不要为我担心……”
桐河一只手撑着大腿想站起来,大舅舅按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你的亲娘。”他愤恨地甩开大舅舅的手,但没有立刻站起来。渐渐地,他的耳边没有了舅妈的梦呓,母亲从远而近地向他走来,向他走过来了。母亲微笑着,还是那么的瘦弱,还是穿着斜襟绿色的棉袄,母亲像在说着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他伸出双手想抱住母亲,母亲走了。他想起了母亲活着时,一家人的生活是何等的艰难,而现在刚刚开始脱离贫苦,母亲却走了。母亲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母亲好苦啊!他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姆妈!”泪水滴滴答答地滴在他面前的地上……
“桐河,你怎么哭了?”大舅妈尖利地一声梦呓,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他“嗖”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汹涌的泪水洒在回家的路上……
快要过年了,拘留所又来找晚芽。红卫早该由家属领回家;可是,一直无人来领他,所以现在还滞留在拘留所,对于拘留所也是一个压力。没有家属来签字领回家,也不能把一个未成年人推出去,他们就一次次地上门来找晚芽。后来又请公社书记出面做晚芽的工作。晚芽极不情愿地到拘留所签字,把红卫领到他奶奶家里。老人从床上滑下,匍匐在地把头磕得像鸡啄米一样,求晚芽管一管,自己实在没有这个力量管孩子。等开春后自己能下床了,马上来接红卫回家。晚芽只好把红卫带到自己的家里,她想让他一个人住在大舅舅旁边的他们家原来的草屋里,只让他来新房子里吃饭。她真不想管他,既然这么多人出来做了工作,就在家里添双筷子吧。桐河也说,譬如养一条小狗。
晚芽在草屋里给红卫新安了床,铺上新的被子,挂上新的蚊帐,买了新的桌椅、台灯。红卫流浪的日子过得够苦的,现在有个遮风挡雨的房子住,有个热饭、热菜吃,他倒满意。可是,住了没几日,被大舅妈那个装神弄鬼吓得不敢住。
大舅妈一开始装神弄鬼的,一会儿说这个死者符在她身上,一会儿说那个死者符在她身上;后来干脆做起阴阳先生的生意,而且生意还兴隆得很,“病人”络绎不绝。她成仙的名气越来越大,几百里远的“病人”,都被家里人送来请她看病捉鬼。白天、晚上,他们家屋里、院子里香火缭绕,纸钱灰尘满天世界飞舞。大舅妈那种忽尖忽低、忽哭忽笑、忽狂忽癫的叫喊声,听得红卫心惊肉跳。红卫不敢住在那个鬼哭狼嚎的地方。大冷天地躲在新房子的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桐河看不过,只好让他和自己一起睡在西下房,让红卫睡在原来桐江的床上。
跃进出院后,仍然住在西上房,她非常看不起红卫这个粗脚笨手的样子。家里的家务一点不会,一开口就是娘啊x的,都是粗说话。
(1)【“乌蠢”】: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