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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新的旅程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4-25 14:41:11      字数:11922

  梁冉华连拉带推把跃进弄到三楼,两个人都大口大口地吐着气。跃进已经累得像霜打的秋荷一样萎靡,耷拉着脑袋任由梁冉华摆布。梁冉华见服务台前有张旧沙发,就把跃进扶入沙发里,她就软软地斜靠着沙发的扶手。梁冉华靠着服务台做着深呼吸,从风衣袋里拿出手绢擦着额头上、脖子里的汗珠。
  她们在上海辗转了好几家大医院。因为不知道上海投宿有那么的难,直到医生下班的时候才开始找旅馆,又不熟悉上海这些弯来弯去的交通,天都黑了,才找到这家有床位的旅馆。
  梁冉华在服务台拿了钥匙,一只手搂着跃进的腰,一只臂弯里挽着行李,手心里捏着把钥匙。往东数到第五间的房间,把钥匙对着锁孔一插一转,右膝盖用力一顶,门开了,一股酸酸的霉味儿扑面而来。房间里有四张小床,白底蓝格子的床单,一头叠着个白色被单的盖被,上面有个白色的枕头,白色有点儿泛黄。铺开盖被,像医院病房里的被头,一头的被絮半露着头,被几根白色布带子打的结挡着,才使得被絮没有从泛黄的白被套里掉出来。用手拎起被子,细细的尘埃直扑鼻子,梁冉华解下围巾拍打了几下,又把有点儿湿济济的床单拎起来抖了抖,硬着个头皮再把床单铺在垫被絮上。
  靠窗子的两张床上,一个中年妇女在打毛线,用黑白两种毛线结出波浪花纹;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在整理发票,长的短的,大一点的,小得只有小拇指一样大小的,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淡蓝色的,零零碎碎一堆的发票。她非常仔细地用胶水把各式发票,黏贴在一张眉头上写着一排红字的报告纸上。梁冉华抖动被单掀起一股有霉味儿并带着尘埃的风,把她的一些小小的汽车票吹落地上,梁冉华连忙蹲下身子去捡。
  黏贴发票的女人正要发脾气,打毛衣的说话了。她十分谦和地问梁冉华:“看得出来你们不是公出。”
  梁冉华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两样吗?”
  那个年轻的马上喜笑颜开地说:“你们如果不是公出,发票就没用。”
  “发票没有用?”梁冉华问。
  “哦,我说不是公出没有地方报销发票,回家就扔了。”
  接着就跟梁冉华要发票,还说好了,明天结账拿了旅馆的住宿发票也给她们。她们单位规定出差能报销这个等级的旅馆发票,如果梁冉华和跃进两人的发票给了她们。明天晚上她们去住3元钱的大统铺房间,省下来的钱可以多买些上海货回家。还问梁冉华明晚还住这里吗,如果还住这里,她们后天早晨来拿发票,千万千万不要把发票丢了。
  这时,服务员送来两瓶开水,生生地喊着:“喂,新来的,这是你俩的热水瓶,用完了明天早晨有人来收瓶子的。”说着把热水瓶往门旁边的墙脚跟一放。“哎!”梁冉华想问她凉水在哪儿,厕所在哪儿,服务员已经消失在“呯!”的一声巨响中。门被关上了,梁冉华关在屋内,服务员关在门外。服务员已经完成了她的服务……
  “大姐,等会儿我带你去。”房间里的人说话了。
  跃进来上海之前,在临海住院治疗了几天,情绪已经稍稍稳定了些。一家人都觉得跃进还年轻,把胎儿打了为好,临海的医院说都快五个月了,不敢下这个决心,觉得这个手术有风险。还有一个风险,即使能成功打胎,也有可能引起以后的不育,会影响她后半生的生活质量。
  而黄常衡认为,女儿年纪轻轻的背着这个包袱,以后的日子太艰难了。决定到上海大医院碰碰运气,可是,这时候已经接近放暑假,事情就越发的多,再说男人带女儿做这种事,也不方便。本来由晚芽陪跃进出来的,梁冉华见晚芽总是忙得团团转,于是自告奋勇地担当了这个差事。她认为在临海中学教英语的时候,也经常去上海的,即使现在生疏,自己毕竟是中国人,能讲普通话的,若遇到不便可以问问路人。
  然而,毕竟离开老家20多年,对于上海已经非常陌生。也没想到由于文革刚刚结束,上海的交通、住宿都那么的落后、拥挤。找了几条马路,看门面也并不比这儿的旅馆好,可也大多客满。有几个旅馆,外面看上去还算可以,进房间一看,一地垃圾无人扫除,酸臭气味还特别的呛人;而且都是转弯抹角的地方,或者正对厕所的地方才有床位。
  这里倒还有好几个有床位的房间供挑选。梁冉华犹豫再三,挑了个光线好的房间。可是面对脏得恶心的被子,还有这两边竖着的木架子上搁着块硬邦邦铺板的床。还要与陌生人合住一个房间,真的想退出去另找旅馆。然而,再找别的旅馆吧,已经黑灯瞎火的哪里说得准哪个旅馆还有空床位?找到了也保不准比这儿有得好,再说跃进已经走不动了。
  跃进喘着粗气,疲惫地歪在折叠起来的盖被上,头脸扑在泛黄的枕头里,一动也不想动了。梁冉华在同宿舍人的指引下端来凉水,安排跃进洗脚睡下。自己真的不想与这个脏被子亲近,就穿着风衣、皮鞋靠着折叠起来的盖被,就着昏黄的灯光随手翻着一本杂志。坐久了,两只脚冷得受不了,脱了皮鞋把双脚伸进被子里,拿枕头垫在木架子上,就这样靠着又坐了个把钟头。渐渐地腰酸背痛,伸在被子里的腿时间长了酸胀难忍,伸直了不好受,撑起来屁股压得酸痛。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就草草地擦了一把脸,抹了点护肤霜,准备和衣躺下休息。
  那个打毛线的中年妇女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也打算睡觉了。她把毛线绕起来放进桌子上的一个塑料袋里,一转头看到梁冉华的护肤霜,好奇地拿过去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还拿给那个已经睡下的年轻一点的女人闻。那个年轻女人在睡梦中闻到了梁冉华的护肤霜香味,一下子清醒得睁大眼睛坐了起来。抖动着乱蓬蓬的头发,大声说:“哎呦喂,这是哪儿弄来的?太好闻了。”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在瓶子里抠了护肤品往自己那个黑黝黝的脸上抹开了。一高兴又跳下床,从床底下拉出一只好大的旅行袋,在里边捣鼓了一会儿,摸出一块小镜子。把一头乱发转来转去寻个对着电灯光的角度。厚厚的嘴唇尖成“O”字型,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只手举着小镜子,一只手在脸上抹来抹去。不到手心大的镜子里,其实她看不到什么,也许就看到两只眼睛,或者一小片的脸儿。但是,她还是笑得张大着嘴,口水滴在衣袖上,也滴在前胸……
  “大姐,怪不得你那么地白,那么地标致,原来你有这个秘密武器。”她把护肤品瓶子倒来倒去审视了好几遍,用因为冷而有点抖的手捏着瓶子又问道,“哎呦喂,这是哪个厂生产的,这上面全是代号,弯里屈络的。大姐是保密厂里的吗?噢,这是大首长的特供吗?”
  梁冉华笑了笑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真的?谢谢!谢谢大姐,谢谢啦……”在那个打毛衣女人妒忌而又贪婪的目光注视下,她把梁冉华的化妆品瓶子塞进了大旅行袋。
  “你怎么可以随便拿人家的东西?”打毛衣的说。
  “不是拿,是大姐送给我的。”年轻女人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嘴里嘶里、嘶里的,牙齿碰得咯咯响。她把旅行袋往床底下一踢,一个鲤鱼打挺钻进了被窝,两只手拉着嘴边的被角用力塞进脖子里,嘴里兮兮地说,“啊呀,我的手指头都冻僵了,快要冻死我了。”
  打毛衣的女人,立在两排床中间,在摇摇晃晃的电灯下,一边摇摇晃晃地脱下棉衣、棉裤,一边说:“你冻死了也没人心疼,谁让你精单布衫出来的啦。”一边把棉衣、棉裤重重地甩到被面上,很用力地掀开盖被,钻进对面床上的被窝里。一会儿咳嗽一声说,“大姐是送给我们两个人的。”忽又抬起头说,“大姐您说是吗?”
  梁冉华不置可否地说:“一瓶护肤霜,你们俩一起用也好。”
  累得一直不声不响的跃进,突然开口说:“你们知道吗?这是美国货,上面写的不是代号,是英文。真是的!”
  “跃进,你没有睡着?”梁冉华说。
  “睡着了,又醒了。”
  “对不起,小妹妹,我们吵醒你了,我们乡下人口气响。”打毛衣的说。
  “熄灯了,熄灯了。”服务员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乓乓乓地挨个房间敲过去。
  于是大家关了灯,各自缩进被窝里,不敢再大声说话。
  梁冉华虽然很累,却睡不着。房间里的电灯关了,但是,没有明显的暗多少。这个电灯本来很暗,而外面马路上的灯光和走道里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房间的亮度开灯与关灯差不了多少。她睁着眼睛盯着用绿油漆漆了下半段的墙壁,目光慢慢往上移动到上半段的白墙上。白墙上东一串西一排的被人涂鸦了歪歪扭扭的黑体字,远的看不清楚,在她里床的墙壁上几个淫秽不堪的铅笔字,让她眯上了眼睛。
  眯上了眼睛的她,不由得又为桐江和桐河担心起来。
  “唉……”梁冉华轻轻地叹息着。
  “姑姑,您又在为我们担心了。”跃进很平稳地说:“都是我连累了哥哥,我们明天回家吧,我要……”
  “不,跃进,姑姑没有担心。姑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没有错。一切都会过去的。”
  “哎呦!”
  “怎么啦?跃进。”
  “他踢了我一脚。”
  跃进的这句话,让梁冉华眼前一亮。
  第二天,一身疲倦的梁冉华心中有了新的注意,决定带着跃进回家。一路上她不停地与跃进讲着幼儿的笑料,小孩子有多么的可爱,还有小孩子的顽皮。跃进有时候静静听着,有时候泛起欣喜的微笑。自从那个老中医给她谈了孩子后,她好像一下子忘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事,不那么的烦操不安了。胎儿在她体内的躁动,唤醒了她的母爱,她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痛苦和委屈,把注意力集中在胎儿的身上,所以情绪反倒稳定多了。
  梁冉华看到了这个亮点后,决定不再实施打胎的计划。回家后她把利害关系与黄常衡和晚芽细细地分析后,又开了个家庭会议,最后一致决定,只要跃进能健康就先留着胎儿……
  说是家庭会议,其实还是他们三个人拿主意。跃进也没有多大的参与,桐河因为政审的事心情很烦躁,所以懒得开口。
  吃过晚饭,梁冉华来到西下房。日落余晖下,房间里暗乎乎的,西北风敲打着玻璃窗,屋子里一股股的寒气,不由得让梁冉华心惊得抖了一下。桐河懒懒地横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直直地盯着蚊帐顶,两只穿着棉鞋的脚伸在床沿外边,一掀一掀的抖动着,听到开门声头也没抬,说:“我不冷。”
  “桐河,是姑姑。”梁冉华说。桐河听到梁冉华的声音,一骨碌坐了起来,翻身跳下床,给梁冉华搬了把椅子,轻声说:“姑姑您坐。”梁冉华拉开了日光灯,暗乎乎的房间被照得雪亮雪亮的,她又去写字台边拧开了台灯,说:“桐河,光线这么差,别躺在床上看书,到台灯下来看书吧!”
  桐河懒洋洋地来到桌边,翻了几页书又放了回去。梁冉华见状,一个激灵说:“我在上海听人说,文革后高考不用政审的。”
  “姑姑!这是真的吗?”桐河从背后抱住了姑姑的肩膀,一跳几尺高,一扫久旱枯草的萎靡状态。枯草突然遇到了雨露而返青蓬勃起来,欢快地从墙壁的钉子上,拎下沉甸甸的书包。
  梁冉华欣慰地点点头。其实她是瞎说的,这是她用在国外的价值观,所作的一个瞎猜而编的谎言。也是她的一个真切希望,更多的是激发桐河振作起来,这样对于跃进也有好处。家里郁郁闷闷的气氛对于跃进的精神治疗很不利,只有在其乐融融的环境里,才能使得跃进摆脱恐惧。不让钻心的痛苦控制她的情绪,让更多的家庭亲情包裹住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才有利于修复心灵的创伤。
  梁冉华到厨房给桐河灌了个热水袋回来说:“来,用热水袋暖暖手,天空灰灰的,看样子要下雪了。”
  梁冉华回到东上房,黄常衡坐在沙发里翻着一沓报告纸。她贴着他的耳边,把这个一激灵说的谎言轻轻告诉了他。黄常衡放下报告纸,转过头在她美丽的脸上亲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说:“可是,如果到时候还是不能参加高考,家里不又要出一个疯子了。”
  “可是,如果现在放弃复习,万一真的不用政审了呢?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说得有道理。听说邓小平提议要否定文革,如果文革被否定了,那么桐河的问题也算不上什么了,即使要政审也能通过。”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让我们一起做他的坚强后盾吧!”梁冉华欲言又止。
  黄常衡把梁冉华拥进怀里,用手轻轻地梳理着她的长发,甜甜地在她的脸上亲着。慢慢地把嘴巴移到她的耳边说:“你还有什么想法,不能跟我说吗?”
  梁冉华幸福地伸出双手,搂住黄常衡的脖子,把一头乌发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说:“我们好幸福,但是,孩子们……”
  “唉,本来好好的,那么多年夹着尾巴的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想不到又遇到这样的狂风暴雨。”
  “衡,我想去监狱看看桐江,这个孩子倔,他受到了这样大的委屈,不知道他能否挺得住?判了10年,就这么一点儿小的事,10年也太过了吧?”
  黄常衡用胸口紧紧贴着梁冉华的胸口,说:“小华,你实在不放心,那么和晚芽一起去,别再迷了路。不过我想桐江不会蔫的。他仗义护着弟弟妹妹,他的性格刚烈,心里素质好,他会好好的。”
  “可是,桐江现在24岁,10年后34岁,大好年华就这样被关在监狱里。”梁冉华用手轻轻抚摸着黄常衡下巴上的胡须茬。
  “事到如此,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说34岁,一切都来得及。我48岁才出的头,48岁才找到真正的幸福。”黄常衡双手紧紧地抱着梁冉华,用舌头舔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巴,把舌头深入她的嘴巴说,“宝贝,你在我的心里那么多年,可一直像天上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梁冉华闭着眼睛,任由黄常衡亲着。然后她怀着满满的甜蜜用手一撑,从黄常衡的怀里坐起来说:“我们越是过得幸福,我越是觉得对孩子们的幸福有责任。桐江的官司,我觉得太重,就不小心……”
  “不能说……”黄常衡用手掌捂住了梁冉华的嘴,不让她说出来。
  梁冉华不再说什么了。她也知道桐江不一般,那天在法庭上,法官宣读到他被判10年,他只是朝家人这边点了点头,没有惊慌失措的样子。临走时,她和黄常衡叮嘱他点什么,他一摆手说:一定要桐河和跃进好好复习功课,他们都考取了大学,我做什么也值得。
  她拎了睡衣到东上房后边的洗澡间去洗澡,这是她这次回国后新盖的。她让晚苗托运了两套取暖器和卫生设施。在东、西上房的后面向后延伸两米宽的室内面积,打造了两个卫生间。西上房还往西延伸到西下房,这样桐河可以从西下房直接进入卫生间。
  卫生间里开着暖气,莲蓬头里流出哗哗的温水,这番温暖让人忘了外面正下着雪。梁冉华让温暖的流水,冲刷着后背、前胸、大腿,抬头让它冲刷脖子。她从玻璃架子上拿下沐浴露,轻轻地涂抹在背上、前胸、大腿、手臂……冲洗完了,又拿起洗发露……
  她在洗澡,她在“哗哗”的流水中,思绪跳到了20多年前。那时候她只能在狭小的宿舍里,坐在木桶里洗澡。后来在外面租了房子,因为没有水源、电源,所以还是在木桶里洗澡。这次回来后,她下决心要把卫生间搞起来。电已经接通了,水就不是个问题,于是在屋后砌了个小水塔,打口井,配个手压小水泵。把井水压到小水塔里,压一次,一家人也能用几天。
  梁冉华在细雨蒙蒙的喷水龙头下洗澡,她的思绪却在细雨蒙蒙中翻滚。她爱黄常衡这么多年,好容易走到一起。可是,家里那么多的困难。跃进、桐河……其实四个孩子都在动荡中,跃进和桐江在风口浪尖上。桐河也在悬崖边,刚才被自己搪塞了,万一,到考试的时候拿不到准考证,这个孩子性格内向能经得住这个打击吗?要是……那么后果也很严重,自己的谎言只能算个激素,刺激一时,治得了本吗?
  她突然想到现在到处在平反,我们去申诉申诉,桐河不用政审就不是激素而是确实。而跃进……跃进年轻,错过了今年还有明年。只要桐河上了大学,那么跃进不但政审不用担心,学习上也会受到鼓舞。跃进很聪明,只要把心思用上去,考大学是不成问题的。梁冉华决定明天开始为两个孩子的政审奔走呼吁,联合更多的考生家长去政府部门请愿!
  还有晚芽,晚芽看上去最平稳,其实她29岁了,又是个被退婚回家的二婚头。她最辛苦,整天忙里忙外的,其实心里很苦的。
  想到这里,梁冉华关了水龙头,擦干了身上的水汽,穿上睡衣,又披上长羽绒服,腾腾腾来到房间里。没头没脑地说:还有晚芽,我们不能忘记了晚芽。黄常衡疑惑地想说:华,在流水下又想到了什么?不是说好了晚芽陪你一起去监狱看桐江的。未待他把话说出来,梁冉华已经把她在浴室里想到的事,先倒了出来。黄常衡浑浑噩噩的,为学校忙,为石玉凤的治病到病故,他还没有细细地想过孩子们的将来。如今家里又出了这个意外灾难,这三个正在悬崖边的孩子都让他理不出头绪,还腾不出空隙去想晚芽的事。
  他只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像补锅子一样。这个家就是一口破锅子,一会儿这里破了,一会儿那边裂了。贴贴补补吃一顿是一顿,不知道啥时候彻底蹦了。
  这个家又像一艘破船,一会儿这里进水了,一会儿又那边漏了。自己疲于奔命,极尽全力补漏堵缺。战战兢兢地撑着这艘破船,在风浪里摇啊晃着,不知道啥时候就沉了。
  梁冉华的到来让他有了一线朝气。现在她提到了这些破洞,他的心有一种针刺般的痛。是啊,五个孩子,身边的四个孩子,一个个都有天大的事悬着,一个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弄不好就是家破人亡。自己和梁冉华的暂时幸福算什么呢,孩子们的事才是天大的事。
  他苦叹一声,沉默良久,苦苦地盯着梁冉华,捏着拳头久久地找不到话。她为了自己放弃了太多太多,可是,家里那么多的事,学校里也百废待兴……她回国这么长日子了,还没有给她一个交代,给梁家一个交代,反而要把她拖进自家的苦海里。
  梁冉华从背后抱着黄常衡,贴着他的脸说:“洗澡去吧,电热水器里还有热水。”又给他递过一套睡衣。
  “你说晚芽……其实是个孩子都需要有人帮助。”
  “衡,亲爱的,我想联合更多的家长,为考生的政审请愿……只有解决了桐河的事,那么跃进也能带进。桐江也能考虑自己的问题,他就能配合我们请律师,为他上诉。他不上诉是为了弟弟妹妹。”
  梁冉华弄了两个卫生间,邻居们都好奇地来参观她的卫生间。胆大的还拧了开关,喷了一头一脸的水。老年人对着马桶侧头侧颈地看着,很惋惜地说,这个拉屎拉尿的地方,怎么就那样的考究,洁白得比懒人家的饭碗还干净。都是白相人屋里的玩意儿,像我们这些庄稼人,哪有时间侍候他呀。
  在大田地一起干活的社员们,简直就是在开批斗大会。这个说,这种洋媳妇不会过日子,洗个澡“哗哗”的要用多少水,而且都是热水,洗一次浴要“点”多少电呀,真是个败家子。这个黄老师,真是的,石玉凤去世了,总得找个会过日子的。怎么,怎么娶那种女人?家里还有两个儿子还没有成家呢,就这样散散松松的把钱花了,以后拿什么给儿子娶媳妇。唉,真是的,只图眼前快活,今日有酒今日醉,老鼠也要备三年陈粮。
  “你们说什么呀,他家的房子都是这个女人出钱盖的。”正在拔棉花棋(1)的一个梳着两根粗辫子姑娘,直起腰丢下手里的一把棉花棋说。
  “哎,哎,看上去这个女人是有钱的,你看她穿的衣衫,脚上的皮鞋。都是很考究的。”
  “可是,再有钱,串头绳上勒铜钿,总归不是事呀。你看她啥事体不做,坐吃山空海要干。经得起她这样折腾得要几个金山银山。”
  他们越说越起劲,索性提早休息,一群人哄一下子,放下拔棉花棋的钩子,争先恐后地坐到田埂上。
  有人到山芋田里挖来几只山芋,在明沟里洗一洗,两人一只,三人一只,你一口我一口,一边啃着山芋,一边“哇啦哇啦”地发表着自己的高见。一个女人从胸口里摸出只鞋底,一边“哗哗”地抽线一边说:“像这种女人好看不中用,过日子总得计划着,有钱就花光了。一双皮鞋要多少钞票,叫我真是舍不得的。自己做一双鞋子,利用空余时间,边角布料,最多买个鞋面布,能花几个钱。”
  一个男社员,站起来学着穿高跟鞋的样子,踮着脚尖在高低不平的棉花地里扭来扭去,然后一歪跌倒在地,大家拍脚打手一阵哄笑。那些皮肤黝黑,穿着打满补丁衣裤的年轻女社员,高兴得一下子好像自己的地位升高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把上嘴唇翻上,露出从牙龈到牙缝有一圈乌黑的黄牙齿。舌头上堆着刚刚嚼过的山芋渣,随着口水一起掉了下来。她们真的好开心啊!因为在城里人面前,一向低三下四的她们,今天由于那个男社员的表现,让她们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尊严”,她们的心理上战胜了那个洋女人,精神上的愉悦让她们忘了家里房子漏雨,米缸里的粮食快没有了。她们现在觉得哪怕自己天天起早摸黑地在泥土里打滚,起码不像那个洋女人被人贬低得跌倒在地。
  一个老男人哼着鼻子说,这种女人只有黄老师才……哦,黄老师是个二婚头,还有一群的孩子,要娶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也难。一个老女人接过话茬说,娶不到好的,宁愿不娶呗,反正孩子们都能自立了,真是的,啥年纪了,还给孩子们弄个后妈。
  这时候,那些年轻的女人更加觉得脸上光彩异常,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大声参与其中,说什么大家等着瞧,总有一天那个漂亮女人要哭鼻子的,不被那些大男孩大女孩赶出门才怪呢!于是集体哈哈大笑,好像为自己常被城里人瞧不起报了一箭之仇,把积压多年的怨气发泄殆尽,心情特别的舒畅。心里有一种幻觉:今天到底被我们打翻在地了。尽管跌倒在地的不是梁冉华,真真切切地是那个男社员,她们还是哈哈地笑,发自内心的哈哈大笑,集体哈哈大笑。
  “是啊,是啊,你看那个跃进,呛、呛、呛的,我看就是个刺头。”李飞的老婆说。大家突然戛然而止,接着又捂着嘴笑了起来,李妻自觉说漏了嘴,连忙改口说:“还有,那个退回娘家的晚芽,也不是好货,不然怎么会被男家休了。她能容得下那个年轻后妈吗?”
  “哎,听说不年轻了,比我大十来岁,今年42岁了,是不干活才看起来年轻。”一个脸上已经堆起皱纹的年轻女人说。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她的身上。一缕焦黄的头发从蓝纱布兜头巾里伸到她的前额,上身穿着条子粗布罩衫,前胸和肩膀、两个手臂下,补了浅色的、深色的补丁。下身穿一条深蓝布粗布裤子,膝盖上的补丁,上到上衣下摆,下到接近脚背。她说完后,轻蔑地笑了笑,又不无忌恨地夸张着织毛线的动作。毛线好像很旧有点断断落落,织一会要打个结头。由于夸张动作,抽毛线时用力过猛,一团毛线从她的上衣口袋里奔了出来。她放下手里正在织的毛衣,起身去拾那团毛线,一边绕着抽出的毛线,一边打结接上被棉花棋绊断的线头。绕完线,恨恨地把毛线团塞进口袋。头上的蓝纱布兜头巾,被棉花棋绊落了,她拾起兜头巾,捋了一下乱蓬蓬的枯发,枯黄的头发里落满了棉花枝叶。
  重新坐下来拿起毛衣织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一脸轻蔑不见了。两只手灵巧地搭配着织了一棒针毛线,转过头从身边的社员手里,恨恨地啃上一口山芋,说:“冻过的山芋就是嫩、甜。”嚼着生脆的山芋又说,“哎呦,一只大山芋被你们吃得就剩这么一点点了。”
  “哎!你就晓得好吃,我拿着湿漉漉的山芋手指头都要冻断了。喏,你自己拿着,别一点点了,都给你算了。”
  “不是你今天手里空着吗?后天,你忙时,我来拿。哎,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从我那个教书的小姑子那里要来两只百雀羚盒子,我送你一只,明天我们一起去供销社买点散装的雪花粉。咱们也保护保护这张黑脸。”
  “我不要,哈蛎油只有几分钱一大盒,要用好长时间,那个散装的雪花粉又贵又不经用。”
  “哈哈!小娘子臭美啦,你们看她这张黑亮黑亮的脸,涂上雪花膏一定比洋女人还美。”那个梳着粗辫子的姑娘嘻嘻地说。
  “去去,人家是风里来雨里去,防裂而已,怎么能与资产阶级小姐比。”打毛线的女社员,用手重重地把辫子姑娘推了一把。这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忌恨,又觉得自己比那个资产阶级的小姐高贵得多,毕竟自己有个先天的出生好的优势,嘴角重新出现了那个轻蔑的笑意。
  “喂,喂,就这么点棉花棋,还没有拔完,你们打算做到啥辰光?”队长来查地头了。大家慌忙收起手里的东西,偷偷塞进柴堆里,一个个俯首帖耳地到各自的棉花棋行头,低头拔那一棵棵像小树一样的棉花棋,摘完棉花的铃子壳,时不时从人们的手背上划过,脸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渗出鲜血的划痕,有的滴下了少些的血滴,划破皮的社员最多轻轻地“嘶”一下,谁也不敢停下来用嘴哈哈伤口。
  西北风掀起了女人们腰里围着的蓝布围腰,她们用掀到脸上的围腰角顺带擦一下鼻子,也不敢抬头看一看队长那严肃的脸。那几个年轻女人,刚刚得到的一点点“尊严”,被队长骂得消失殆尽了。社员们在队长的骂声中拔着,队长在寒风中骂了一会儿,冷得瑟瑟发抖,于是,叮嘱几声就走了:“今天,拔好了这块田回家。听见了没有……”
  刚才还在无忧无虑地取笑洋女人,这时吓得像小鸡一样缩着头,大气不敢出,只听见擤鼻涕的吱啦声,以及西北风吹着棉花棋的沙沙声。
  突然有人嘟嘟哝哝地开始埋怨,这么硬的地,这么粗的干,只晓得叫我们拔完,你自己来试试看。俯首听命的社员们像得到了口令一样地抬起头,有人轻松地说:“他走了。”又有人顶着说,别放马后炮了,耕田在牛身上,啰嗦什么,拔吧,谁叫咱这干活的命,人家晚芽就不用拔棉花棋……
  
  梁冉华正在堂屋里整理外出要带的行李。两个一高一矮穿着制服,头戴大盖帽的男人在她家的水泥地上停下了自行车。
  “请问,你们找谁?”梁冉华问。
  “晚芽。”
  梁冉华放下手里的衣物,略微停了一下又问:“找晚芽?”稍后又说,“她在酒厂里。”
  “去过,不在。你是她的……”
  “姑姑,有什么事?可以让我转告吗?”
  “哦,那好,省得我们再跑一次了。”梁冉华听到这里,轻轻松了一口气,既然能让她转告,那么一定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不是晚芽本人的事。
  “是这样的。”高的那一个说,“有个叫红卫的孩子,前几天被人送进我们拘留所,我们联系他家人,只有一个老奶奶病得下不了床,是她让我们来找晚芽的。”
  “哦,请问要晚芽做些什么?”
  “天气冷了,给红卫送些衣服、被子、生活用品等等。”
  “两位好,据我所知,晚芽好像与这家没有什么关系了。”
  “是的,老人也说过,是他们对不起晚芽。可是,眼下她也想不出还有其他人能帮助这个孩子了。请你务必转告晚芽,让她关心一下红卫,也算支持我们的工作。”
  梁冉华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一定转告到。”
  晚芽给红卫送了些吃的、穿的和日用品。她想孩子是无辜的,要是他那个没有头脑的父亲是个踏踏实实的农民,也许这个孩子也不会那么的狂,说不定是个憨厚老实的好小囝。要是他那个没头脑的父亲是个普通工人,也许这个孩子不会肆无忌惮到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度,也许是个有着精湛技术的工人,或许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要是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好爸爸”,他起码为了自己的饭碗要努力吧……
  梁冉华和晚芽一起去监狱看望了桐江。一路风尘回到临海家里,就在他们出门数日里,家里发生了两件让人惊心动魄的事。一件,桐河拿到了准考证。梁冉华一踏进家门,桐河就抱住了她的肩膀哭,说姑姑真神,要是没有姑姑的早知道,我现在一定后悔死了,因为有姑姑的早知道,我基本上没有耽误多少复习功课的进程。
  “姑姑,大姐,我一定要考出个好成绩,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增加点喜庆,让多年来一家人的愁眉施展一下。”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动物。姐一定给你做最营养的食物供你吃!”晚芽脱下大衣,说,“我做饭之前,也要告诉大家一件意外的好事。”
  “大姐还要卖关子,大姐快说呀,急死我了。”跃进摇着晚芽的手说。
  梁冉华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什么米啊面的,直接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得了。”跃进又去摇姑姑的手。桐河笑眯眯地说:“妹妹急什么呀,好事总得窝窝暖才出炉。”
  “急死人了。哥,你就别打岔了。”
  梁冉华把跃进压倒一张椅子里说:“说来话长,请我们的小姑奶奶坐好了,姑姑慢慢说来!你们还记得吗?那次我参观你们的后落屋,看了桐江画在墙上的迎宾松,曾经想送他去学画画。可是,那时候由于文革期间,好多老画家都不敢画,那些文艺团体也解散了,即使有人还在画,也是画些没有艺术质量的宣传画。好多有艺术造诣的老画家被打倒关进了牛棚,好容易找到一个,桐江刚学到点皮毛,这个画家又出国定居了。我一直为这件事感到非常的遗憾。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桐江同室的一个吃官司人,原来是个画家,在劳动休息时,桐江闲得无事在地上瞎划了几笔,竟被老画家发现了,收桐江为患难徒弟。现在每个晚上师徒俩教、学画画,桐江的情绪比在家时还要好。”
  “姑姑,我们赶快买些纸笔给桐江寄去。我一直为桐江不能参加高考而痛心,要是我考取了大学,将来跳出了农门。而桐江10年后回来,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半老头,他的后半生将要与我拉开多少距离,让我怎么去面对他呢?”
  “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大哥,我后悔极了,常常半夜醒来就为大哥担心、内疚而睡不着,现在我可以安心一点了。”
  晚芽正想去厨房做饭,突然想起了,桐河说过家里发生了两件惊心动魄的事。于是把跨出门的脚收了回来,问道:“我们出差回家的工作汇报结束了。你们不是说有两件大事吗?赶快把第二件大事从实说来。用跃进的话说,急死人啦!”
  “大姐,还有一件大事却不是喜事,还是吃过了饭说吧。”桐河说。
  “你越是这样讲,我越是急着想知道。命令桐河弟弟一吐为快。”晚芽还在嘻嘻。
  “大姐,这下倒要你先坐好了让我慢慢说。”桐河把晚芽推到沙发里,说,“大姐,首先,你不要生气,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几年前了,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
  “我的弟弟老先生,说吧!大姐经历的苦难够多了,不会被击倒的。”晚芽挺了挺身子说,神色显然没有刚才那么嘻嘻了,一股不易觉察的阴影快速在晚芽的脸上掠过,旋即被她特有的微笑搪塞了。
  “是厂里的事吗?”梁冉华问。
  “不是,是那个没有头脑的革委会主任。”
  “他,不是判了无期,已经解出去了吗?”梁冉华扶着晚芽的双肩坐了下来说。
  “大姐给红卫送了东西,这个家伙倒是给鼻子上脸了。所以啊,好人是做不得的,当年他们是怎样对待大姐的,大姐见孩子可怜……现在倒好,烂在大姐身上了。”跃进又呛、呛、呛起来。
  “是监狱那边来人?”晚芽问道。
  “是的,他要求见一见大姐。他说第一个老婆是发迹之前的糟糠之妻,后来死了。发迹后有好多女人,都是过眼云烟,在内心里真能当回事的只有晚芽,现在太想见着她,跟她说声对不起。”
  “我真想忘了这段经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偏偏要撕开我最痛的伤疤,让我不要忘记自己是个被休了的二婚头。让那些黑洞洞里的惊悸永远追击着我梦想安静的心……上帝呀,为什么要这样的为难我呀?为什么还要让噩梦纠缠我。”两行泪水挂上了晚芽的脸。
  “大姐,不理他,今天的你和今天的他,早已翻转了。你没有怕的地方,他已经失去了再来害你的空间。”跃进挺着个大肚子说。
  “跃进说得对,我不怕他。我不理他,我坚决不理他,以后连红卫也不管了。”晚芽站起身说:“我要给弟弟烧饭去了。”
  “大姐,我来吧,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够辛苦的。”
  “怎么能食言,你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动物。你现在的任务是考大学,为全家人增加点喜庆!”
  梁冉华拉着跃进说:“我们一起去帮忙烧饭,桐河你就只管饭来张口好了。我们家未来的大学生,拜拜!
  (1)【棉花棋】:摘完棉花的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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