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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六弦之城 作者:维也纳的猫 发布时间:2013-07-22 12:48:15 字数:5667
下午,公寓里又冷了下来。露露披上一件大衣,然后来到前厅里。她已经估计了一个最佳的时间展开行动,但现在还太早。为了打发时间,露露一杯一杯地喝着咖啡,放着唱片。窗外始终积压着厚厚的云。房间里只有钟的声音,表示着时间的流逝……快要三点了,她听完音乐,起身关上窗子。那个号码就躺在桌上,在一张便签纸上,用红墨水写得歪歪扭扭,仿佛是为了警告人们不要碰它。这是她擅自从莱昂的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为的是替他保管,以免他看着觉得难堪。她拨通了电话。在接通的时间里,她不禁感到一阵绝望。面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她仍然无法拿出足够的勇气。
“您好,”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
“我想和尤里·T先生谈谈。“
“抱歉,您有预约吗?”
她说有。这个谎言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您的名字?”
“露琪卡·L。”
“请稍等。”
女人离开了,同时她也闭上眼睛。过了半分钟,她又回来了:“非常抱歉,我们这儿并没有您的预约记录。尤里·T先生现在正在会议中,因此无法和您通话……”
“但我现在必须和他谈,”她强硬地说,“事情很紧急。”
“先生很忙,小姐……”
“连听一个电话的时间也没有吗?”
“对不起,小姐,这是我们的规矩……”
她沉吟了一下,无力地说:“请告诉尤里·T先生,我想和他谈谈莱昂,他的儿子……”
“对不起……您的名字是?”
“露琪卡·L,”她重复道,“请如实转告尤里·T先生,他会明白的……如果他仍然不愿意和我通话,我也不会勉强的……”
女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嘱咐她不要挂断。几分钟的寂静中,她紧紧地攒着那张记有电话号码的纸,把它揉成了一团,然后叹了一口气。女人回来了,告诉她电话已经接通,让露露耐心等待。
然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是窸窸窣窣的、一个人摸索电话听筒的声音。接着一个疲惫的声音说道:“谢谢,娜杰日达。”才转向她说:“喂?”声音低沉、下坠,像弦松了的低音提琴。
“是我,T先生,露琪卡……”
“我知道,”他不耐烦地说,“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有关莱昂的?”
她顿了一下,然后说:“莱昂现在正和我在一起,我们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了生活……”
“是吗……”他笑了笑,带着讽刺,“这是莱昂让您告诉我的,还是您自己的决定?”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先生……”
“您让我感到奇怪,小姐……要知道,我本来从没有期望过这个电话……”
“我知道,我只是希望您能了解莱昂最近的情况,这样您就不必再为他多费心了……”
然而谁也没有挂上电话,这种沉默让人紧张不已……最后,他忽然在电话那头训斥了起来。他的态度是那种习惯于掌握一切的老人的傲慢。
“您听着,小姐……可别对我耍花招,您以为我听不出您的意图吗?您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老头子了吗?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真让我厌倦……您和莱昂现在的生活真的有您说的那么好吗?依我看,您和他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才是您的真正动机:现在他抛下您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关于他的下落您什么也不知道,这才给我打电话,想知道我有没有他的消息……”
她没吭声。对方也停下来,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呼吸。露露说:“您说的没错,我以为他回去了……”
“不,他没有……真可笑,您连这一点都不敢肯定吗?当初他可是那么坚决地和您一起离开的……”
“您说的没错……但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相信您都不知道……”她感到一阵冲动,不禁反驳道,“我们刚开始时的确经历过许多困难,没有地方落脚,吃的和用的都十分拮据,有一次病得奄奄一息都没法去医院,但莱昂从来都不甘心放弃他的理想,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他都一直在鼓励我们,用他的音乐……开始他去酒吧里演出,慢慢地建立自己的名声和地位,努力融入这里的传统和社会圈子,后来他终于签上了合同,有了经纪人和正规的演出计划……您瞧,从那时到现在的成功,我们只用了九个月的时间……现在我们的生活很体面,早已经摆脱了那种穷困潦倒的波西米亚人的日子了……我们租了一套自己的公寓,和这里的市民一样朝九晚五地工作……莱昂是有天赋的,而且他,如果您怀疑这一点,那就对他太不公平了……”
“也许是这样吧,小姐……不过,您的天真真叫人吃惊啊……您认为,就凭着您和莱昂开音乐会的那点收入,就能过上您现在的日子?您真觉得社会对您这种‘音乐家’既慷慨又怜悯?您错了!那笔房租就足够您和莱昂吃不消了,不用说您‘普通市民般的生活’开销了……您还没明白吗,是我在资助莱昂,给他钱让他继续去胡闹……”
“这么说,是您在控制他的账户?”露露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难道莱昂没有独立经营自己的收入吗?您怎么可以……”
“莱昂是我的儿子,我可以帮助他,也可以放任他不管……只不过我选择了前一种做法,现在看来,我都觉得后悔……”
“但您知道莱昂把自己的存款捐给教堂的事吗?那笔钱数额很大,而且是他自愿捐献的……”
“哼,他是如此的愚蠢、无知……”莱昂的父亲对此嗤之以鼻,“我没有过问他是怎么利用这些钱的,他就开始天马行空地挥霍了,慈善……哼……”
露露没有回答。她又感到一阵无助和眩晕。这些谈话不仅没有让她感到清醒,反而给她的眼前又蒙上了一层迷茫。
“您真的认为是运气让你们成功在G城落脚的吗?您想想,那些小酒吧为你们的演出付了多少钱?您租下的公寓又要花多少钱?你们失业了半年多,您凭什么又觉得自己能很快填补这个空缺呢……”
“我了解莱昂,”他继续说,“他以为音乐就是一切,有了音乐就有了奶油和面包,也有了过夜睡的床和避难所……我打电话叫银行把他的账户资料传给我,以便在你们成为两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之前帮你们一把……这让我难过,莱昂永远分不清想象和现实;他认为我看不到,就什么都不明白……您也是,小姐,您让我很失望……我觉得您比他要更能认清现实,可是您却什么都不告诉他,任由他这么颓废下去……”
“是的……”她疲倦地说,“您说的没错……您对他的爱就像光线那样,能触摸到他生活的每个地方……”
他没有因为她的讽刺而动怒,反而冷静地继续叙述着事实:“当初他计划离家出走是那么地兴高采烈,最后只带上了一把琴就跑了,还留了一些很徒劳的话……好在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否则不知道她会为此哭多久……你们演的这出戏剧我看明白了,并且认为向你们施压没有什么好处。既然他想走,就让他去试试吧,终归他会因为自己的莽撞和轻浮付出代价的……然而你们却以为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您以此当成一种谴责我的方法,不知道您还在为自己把他成功地从他的家族中拯救出来的英勇行为而沾沾自喜……您有什么可指责我的呢?顽固,保守,还是纯粹因为我对你们的阻挠?可是看看您现在,小姐,现在您却反过来向我求助了!您太狂妄了……的确,小姐,我已经不年轻了,不想再出风头,但这并不代表我有十足的耐心……我是这个财团的经营者,拥有资产,而且掌握着许多人的生计和命运……我的话已经说白了,小姐,您知道我对您的希望是什么……说实话,我已经厌烦透了……”
“但莱昂失踪以后,您不是也失去他的消息了吗……”
她本来想以一种有力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可最后听上去更像是申辩。
“的确,我不否认……但是您知道,我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资助您一个人……”他残酷地说,“您瞧,您的勇气少得可怜,都还不足以证实您自己的假设……您一定觉得,莱昂是完全倾向您这一边的,可到头来整件事的色彩都不对。这种被人背叛的痛苦难道不就说明了一切吗……是的,莱昂至始至终都明白那些多出来的钱是怎么回事,而且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他甚至感谢过我,有一次他打过电话给我,虽然他没有说多少话,但我知道那就是他……如果您认为这是种羞辱,那么就想想你们现在的体面吧。您会承认,我已经做了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一切了……”
“既然您是一个父亲,”她说,“您就去找找莱昂呀!”
“您还没有资格这么指责我!”他怒道,“您以为我不会?您以为我会像您一样,成天只知道叹气和流泪?您太荒谬了……我早就派人过去找他了……”
她突然想到和侦探的相遇,不禁愣了一下,“您已经派人来找他……是那位私家侦探吗?”
“私家侦探?不……”
“一位私家侦探,”很奇怪,现在她本可以趁机好好嘲笑侦探一番,以牙还牙,以勾销之前被他奚落的狼狈,但她却不经意地想要在莱昂的父亲面前捍卫他的尊严,“他说他受雇于一名不愿公开姓名、富有的客户,负责调查莱昂的失踪……我想那一定是您让他来找我的……”
“我的小姐,”他嘲笑道,“即使我们破产了,我也不会向一个骗子、无赖求助的……我不知道您卷进了什么样的麻烦里,但我劝您早点离开那里……”
她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不禁感到越来越绝望。最后,是莱昂的父亲主动结束了这次对话。
“您听着,小姐,现在莱昂不见了,我已经尽全力去找他了。您当然也可以继续您的调查,只不过至于最后他选择哪一边,我们就只能等着瞧了……但我希望您明白,莱昂只是个被宠坏了的疯子,而且现在他自己也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您别再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成一种竞争了,这很可笑……我不会、也不想再过问您的事了,您享有您的自由;但我希望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听到您的电话了,您明白了吗……”
露露放下了听筒,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她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脑袋和双腿,看到玻璃上映出她毫无思想的绿色眼睛。她脸上发烫,有种想要咳嗽的冲动。无论如何,她的调查任务已经结束了,但她现在还不想打电话给侦探,汇报这点可怜的成果。
她走进厨房,喝了热巧克力,然后走到阳台上,专心看起这个时候的风景来。十二月的傍晚例行公事地下着冷雨,雾水侵蚀着远处建筑的轮廓线条。马路上,车辆正在无声地、痛苦地向前走……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避免地回想着尤里·T和侦探说过的话……他们在某一点上都说中了,她的确因为背叛而受伤,但也并没有那么严重。即使他没有捐赠,而是将那笔钱留了下来,他们又有可能在这上面产生更多的争执;更何况连侦探也无法查明这笔钱的源头,也许莱昂也觉得难以处理它。可是莱昂,他到底是一个对抗他父亲和整个资本家家族的英雄呢,还是一个很快投降的懦夫呢?她不耐烦地把他那副孩子气的模样赶出脑海:那些微笑,俏皮的口哨,和眼神的暗示……一阵夹着雨点的风掀起她的衣领,让她又不由得想起在阁楼上的那些不眠之夜。莱昂把食物和水都让给她,而自己却挨着饿,还要用无赖的手段才能从政府领导救济金;他从来都亲自去,无论如何不肯让她因此遭人蔑视。无论那些钱是怎么来的,至少他们的命运有了改善的迹象……她认为这正好证明了,在处理事实时,他并不需要她的同情和庇护。这就像发现了自己一直避免提及的话题,事实上并没有那么难堪一样。现在,她不禁感到深深地沮丧,不是因为被尤里·T当面揭穿,而是因为她的大意,让莱昂的父亲对她和侦探有了警觉,这无疑会使得他们处境更加艰难。
那她这个局外人现在应该逃离这个复杂的局面,去往一个遥远而安静的地方去吗?但她还有一件事没有轻易说出来,那是她的一种信念……尽管荒唐,但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地感觉到莱昂的存在,就在G城,在索尔的琴行的二楼里。
这个筹码维系了整件事情,露露想。她决定收拾一下公寓,来恢复自己的生活。但她刚打开窗户,就又听到一阵的电话铃声。她只好又接起电话来。
“您好,小姐,我打电话是来看看您有没有碰巧想起来什么新的消息。”
“您可真行,侦探先生……您原本应该展开这一切的调查,而不是在这里威胁我……”
“并非如此,”他毫不生气, “我早上对您说过,您希望我在原地呆着,不要问一些不该问的事情,我只是按照您的意思办而已……”
露露无奈地笑了笑,“很抱歉,那是我欠您的……”
“不,您什么也不欠我的,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调查……您有什么决定要告诉我的吗?”
“您是对的,我想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我也不知道那笔钱是怎么回事……”
“是吗?”他沉思起来,“正如我早就知道的那样……您一定会联系他的,我肯定……”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愣了一下,不禁感到怒火中烧,“这么说,您也知道莱昂的父亲了?因此您也知道他的家族,背景,甚至我们的不合、丑闻……我明白了,您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事,然后给我设下一个圈套,等着我往里跳……我一开始不信任您,所以您就报复我,让我自己卷入过去的泥潭里……您可真聪明,侦探先生,我真后悔,从一开始搭理您就是个错误……”
“但您实际上并不真的在意这些,不是吗?”他仍显得十分冷静,“我认为您很理智,这足以帮助您渡过这一关了。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您去拨通电话的原因……是的,我的确已经知道了您对我隐藏的一些事实,很抱歉,但您以为侦探是做什么的呢?打探!……只要消息存在,哪怕是过去的,就会留有某种渠道,问题是,我无法亲自去核实它。而一项侦探工作,如果没有核实,那怎么能和您一起上法庭呢……尤里·T是个精明的老狐狸,他防范得很紧,我不可能从他手里挖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反而可能会让他对我的戒备变得更加森严。我需要的是一个在不会使他产生怀疑的前提下,直接能从他嘴里掏出答案的人……现在,您不是看到了成果吗?我很抱歉我利用了您和您自身的一些历史,但您也知道,如果我单枪匹马和他硬碰会有什么后果。以尤里·T一贯的作风,不久您就再也听不到的我的消息了,而我不仅会丢饭碗,还可能坐牢……”
他好像有魔力似的,在谈起案子时,语气里始终有一种坦诚和临危不乱。她屈服了,但还有些激愤,“可您不知道,有些过去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明白,很抱歉把您推到了过去的危险中。不过,我想请您吃晚饭。我们找个地方谈谈今天的事,怎么样?”
“如果您是为了继续看我的笑话……”
“不,完全不是,相反,我需要您更加详细地告诉我关于这件案子的某些内容,或许我在饭桌上更容易取得信任……”
“那好吧,”露露勉强地说,“七点半,在……”
他们商量好在一间意大利餐厅碰头,然后就分别挂上电话。露露不禁觉得头晕:她已经说了一整天的话——从早上在索尔那儿谈到的圣诞节开始,到竭力在莱昂傲慢的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她已经疲惫不堪,而且这全都是为了调查……但同时,她也觉得有些未出口的言语正在等着她和侦探。他将结构和重组它们,使这些单词回到一连串事件中某个正确的位置上,推出结论,让它们都赢得些尊重……也许他今晚就要施展这种魔力,露露想。她拉开衣柜,想找一件能穿的体面的大衣。但露露发现自己正感到紧张,就仿佛头一次去跳舞的学生一样,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