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眼前的景象，有哪一点像卡库玛当初所想象的那样，他迈进家门、一家人欢欢乐乐团聚在一块的景象啊。已经有两个多月大的小女儿，躺在摇篮里嘤嘤抽泣，三岁多的儿子蜷在炕角落里，哭闹了一阵，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开始大声责骂起妻子来，怪她没能救回老额尼，嗔她没有照料好两个孩子，现在老额尼不在了，两个孩子黄瘦得不成样子……艾伊阿莎低着头，她站在那里，一句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背过身去，偷着用破衣袖悄悄擦去腮上的泪水。这两天来，家里几乎断顿了，她一滴奶水都没有了，小女儿差不多是饿着肚子，儿子也是半饥半饱的。悲苦、冷寂和凄凉的气氛，深深地笼罩着这座低矮的、没有生气的、又破又旧的小土屋。
　　性格原本就并不坚强的卡库玛，承受不了眼前的现实，他身子索索地抖着，无声的泪水，像决堤似的流满了他仍带着冻疮疤痕的面颊。艾伊阿莎慢慢走过来，心疼地抱住了他，他能感觉到她带着抽泣的鼻息，吹在他的脖颈上，听到她哽咽般地低语，在他耳边响起：“你、你受苦了……”
　　他发现她原来无比娇艳的脸庞，如今已憔悴得不忍去看，长长的眼睫毛在不住地颤动着，眼眶里的两盈泪滴在打着转。他搂着她无力的腰肢，分明觉出她弱不禁风的身躯，在不停地抖动。顿了顿，他也不禁含泪轻轻地对她耳语：“你、你瘦多了……”
　　忽然，他感到一粒小水珠滴落在了他的脸上，湿湿的、凉凉的。她又流泪了。他听到她微弱极了的声音：“我、我实在太累了……”
　　他们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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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卡库玛颓然地蹲在地上，他焦急地等待着呼唤他的名字。远处，祭神的鼓声在没完没了地“砰砰”响着，近处，缴纳贡赋的活动还在没完没了地进行。临近几十里、上百里村落的那些纳贡人，奉命还在不断地赶来。这里面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熟悉的，他们也像他一样，等候在这座木城衙门的外面，等待着官员老爷们的传唤。
　　猎户们站在四周的草地上，大家神情紧张地悄悄低语着，而卡库玛站起身又蹲下，蹲下又站起。偶尔他也凑过去，跟他熟悉的人搭讪几句，有时还勉强露出个笑容，可是他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沉沉的，堵堵的。他不时抬眼望望不远处那座围着木栅栏的帐篷。每当有人缴纳贡品出来，就会有许多人一窝蜂地围过去，紧张地打听消息，小声地问这问那，探听各种他们关心的事情。
　　这些缴纳贡品的人当中，有的猎户运气好，今年冬猎的时候，打到的皮张又多又好，在刚刚缴纳完上次的贡赋以后，这次又拿来了好兽皮，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其中，有几个像恩格那样的猎户，还得到了官员老爷的“赏赐”。另外，有的人将皮张留下以后，挨了官员老爷的训斥，不过总算是过了关。可是到了后来，像老夏里克尤这样的“罪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些被处罚的人，除了遭到官员老爷的斥骂外，有的当场挨了皮鞭，有的被关进木栅栏里，等待被押往依兰哈拉下狱。帐篷里不时传出来老爷的大声呵斥和受刑人凄惨的叫声。
　　卡库玛眼见一个麻林卡岳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猎户，被绳索捆绑着，蹲在木栅栏里，那个人肩膀头时不时地耸动，大概是在小声哭泣。他不由得想起家里的艾伊阿莎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想，如果他也落到了这个地步，也要被押送去依兰哈拉坐监牢，那么，丢下他们母子三人该怎么办啊？……一想到这儿，像是有一只因达•乌里古力从他头上掠过去一样，他的脸色刷地白了，心跳变得更加快了。于是，他赶紧把手伸进怀里去，抚摸着挂在脖颈下的额奇克。渐渐地，他又觉得命运也许对他不会这样不公平，不会让他再遭受一次新的不幸。他正在这么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着，就在这时，公鸭似的嗓子喊到了卡库玛的名字。
　　卡库玛站在纳贡人的人群里，他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那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往木栅栏里望了一眼，使劲咽了口唾沫，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低着头往前走。胖猪噶珊达见他空空的两只手，不禁惊诧地“咦”了一声。左右上来两个兵勇，不问青红皂白，过来将他用力一搡，就把他推进了木城衙门。
　　一进入到帐篷里，卡库玛就立时觉出来了，事情绝不像他刚才在外面想得那么简单。卡库玛跪在地上，他朝上面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刚刚说了几句自己没有缴纳贡品的原因，他就看见高踞在案桌后面的官员老爷们，已经把脸拉长了。立时他为自己辩白的勇气，也就悄悄地消逝了。虽然随后他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了好几句，说到他因为撵貂受了伤，说到他卧病躺了两个多月，说到他为此被国伦达老爷派出去出官差，还说到他刚刚回到家里不久，还没来得及……可是，他看着上面官员老爷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话也就却越说越慢，声音也越说越小，最后就连他自己都发现他说的话，是沙哑的，是怯怯的，就好像他刚刚做了件什么亏心的事情，说出来都见不得人。官员老爷们坐在上面，那个职位较高的满族官吏，一直把脸阴沉着，没有做声。桌案旁边有人嘲弄地眯起眼睛望着他，那眼神活像是在欣赏一头笼子里的怪物。
　　四周袭上来一阵不祥的静寂。卡库玛跪在下面，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下去了，他为自己申辩的勇气也随之消逝了，脑门上开始滚出了汗珠，而心头却如同掉进了冰窟里，一下子便凝结了……坐在中间的那位老爷，用满语跟左右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接着三位官员老爷便笑起来。其中有个人像轰赶苍蝇似的，朝卡库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正当他坠入五里雾中，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侍立在两旁挎刀执鞭的兵丁们，已经一拥而上，不再容他分说，便把他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天气毕竟是暮春时节了，当太阳升到傍午的时候，那阳光已是暖烘烘的了。村口“温吉衣尼”的仪式（温吉衣尼：赫哲语，跳太平神。）这时已经接近高潮。
　　祭坛上鼓声齐鸣，香烟缭绕，祭坛旁边两侧的锅灶里，炖肉发出阵阵扑鼻的香气。一个指甲上镶着虎豹牙齿的男萨满，胸前挂着一面用大树空洞做成的鼓，他一手执剑，一手拿着鹿角做鼓槌，“砰砰砰”地敲，嘴里念念有词，他是在念咒驱魔。另一个前胸和后背挂着铜镜，腰带上系着许多铜铃的女萨满，吹起了声音奇特的鹿角笛。他们开始祈祷爱米，请他和神灵们保佑和赐福给那尼傲。
　　萨满们高声吟唱起来：
　　赫力勒，赫力勒那尼，赫力勒呀，
　　赫力勒，赫力勒那尼，赫力给格。（赫力给格：祈祷辞中的虚词。）
　　请诸位神祗听明白，
　　请你们保佑那尼傲家园：
　　庇佑部落人丁旺，
　　驱魔降鬼赐丰年。
　　保佑趋吉避凶祸，
　　赶走瘟神保平安。
　　一旦部落有危难，
　　尽快搭救莫迟延。
　　俄乞合西，安切，阿日纳？
　　俄乞合西，安切，阿日纳！（阿日纳：赫哲语，我们的话，你们记住了吗？我们的话，你们记住了吧。）
　　赫热那尼，赫热呀，赫热勒呀
　　赫热那尼，赫热呀，赫热给根。
　　鼓声喈喈，香烟袅袅。萨满们边唱边舞。可是许许多多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一边虔诚地祈祷着，一边却不时地朝木城衙门那边张望，牵挂着自己家里那个去缴纳贡赋的人，能否顺利和平安……
　　副都统额亦都舒服地仰坐在祭坛大椅上，和煦的春风不时在他的身边掠过，头上青罗大伞的绿绸飘带，发出啪啪的声音。身旁的侍女给他端过来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炖肉，一壶壶美酒，放置在他面前案几上，他拿起一个油水淋漓的肥鹿腿，放进嘴里嚼着，又惬意地呷着美酒，眼睛望着祭坛下的祭神仪式，满意地“哈——”了一声，几滴油汁和酒浆从他油汪汪的大嘴边淌下来。
　　就在这时，珠新章京图斯科匆匆从外面走上祭坛，他走到国伦达乌鲁克的身边，小声在他耳旁嘀咕了一番。乌鲁克听着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立刻对图斯科吩咐了几句。图斯科听了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这情形恰巧被额亦都回头看见了，他微醉微醺地啃着肥鹿腿，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两个赫哲族头人，开口询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