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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第2383-2392天

作品名称:少记风流老来看——盖壤文学日记3680天      作者:盖壤      发布时间:2019-04-28 09:08:49      字数:5623

  1964年4月25日星期一雨(2383天)
  雨仍然没有停。土地像吸吮了乳汁似的,把雨水都吃进去了。挂着水珠的花骨朵儿娇艳欲滴。春雨贵如油,人的喜悦心情和大自然的勃勃生气融合在一起,叫人的心里甜甜的,说不出的一种欢喜滋味儿。
  今天在刘福恩家吃饭。这人老实得很,手很大,眼睛总是在想事儿的样子,固定看着一个地方,一盯就是半天。吃完饭,他很自然地向我谈起抓劳工的事。他今年54岁,20年前,他到黑龙江嫩江县金水站北郎沟给日本人修飞机厂,那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地方,只有一个出口叫火龙门,是通往老家的方向。山上长满了白桦树。经理部有20多个警察,谁要是逃跑,警察就叫他脱光衣服,扛着一对轱辘马子轮儿。那地方8月20就下雪,劳工仍然住着铺八层席的地铺,喝的是臭水泡子里的水,遍地都是粪尿,顿顿吃稀粥。家里有妻小,领着三个孩子,几乎是趴着把几亩地种上的,有空时再给人家编上几张席子,换来牛犋。走的时候说六个月就回来,可是到八个月还没回来。到了冬天,听外人说,八面城有许多劳工家属都趴在小火匝子房里哭亲人,而那些连尸首都没见到的妻子儿小,蓬头撒野地打听从火车上走下来的劳工。“俺家里的听到这个消息,半夜就起来,给孩子做了一锅稀饭,煨在火盆里,好就便搭上进城拉脚的大车,来到八面城,在一家客店里只见横躺竖卧的劳工躺在大炕上,腿上和腰上都缠着洋灰袋子,那脸已经八个月没洗了,个个都像庙里的喉巴姥似的,脸上都是肿泡泡的,好在那一回是把我接回来了。”
  刘福恩没回家之前的一个月,他大哥刘福纯回来了,给孩子带回一点山楂和饽饽。6岁孩子跑到大爷家,大爷给他东西吃,他不吃,想留给自己的父亲,回家就哭了,然后拿上一炷香,在灶王爷前面祷告着。
  刘福纯家更是穷。过年拣了几块豆腐,屋子里冷,刚拣出来就冻上了,成年的拿个石头当枕头,母亲叫刚过门的媳妇用谷草给他扎一个草把当枕头,婆婆说太细了,刘福纯说:“行啊,比没有强!”媳妇就跑到外间对自己的嫂子说:“这家人真穷啊!”
  “现在的生活怎样?能马上盖房子了,孩子四个都上学了,交不起学费,给免了一半。地上的箱子、柜子都是分来的。”刘福恩感慨地说。
  晚上开总结会,通过规章制度堵塞漏洞。中农赵文学认为没有制度更好,队上的东西你拿他也拿,连我都是这个思想。我生气地说:“那只好单干了!”后来觉得话不该这样说,不论怎样,还是得耐心教育。
  
  1964年4月26日星期二晴(2384天)
  工作组会议,布置工作,组织团结会。
  临到孙国珍家吃饭,老头子第一顿饭把霉苞米面拿给我吃,只是放了点糖精。我问他还有多少苞米面?他说还有三四斤,我说:“你都拿来吧,我帮你老人家吃。”老头子只是笑。上午,因为怕开会回来晚,午饭我叫他先吃,给我留一点饭就行。开会回来时,老头正在园子里给杏树浇水,饭还没有做呢。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这可不怨我,你说开会回来晚,要不是,饭早就做好了。”我说:“不要紧,我帮你烧火吧。”
  昨天下雨,他抱了些地瓜蔓子来烧,是湿的,一烧直冒烟,眼睛呛得直流泪。我撅着屁股吹火。他说:“看看,不叫你留话,能烧这份火?”老头子笑咧咧的,后来还是把干草抱进来。烧完了火,老头子愿意唠嗑了,问我家里几口人,爱人干什么的?我把我的烟末递过去,说:“你尝尝我的烟!”
  我给他卷了棵烟,他抽了一口,很受用的样子,说:“烟不错,还有股串味儿!”
  这棵烟抽完了,他又从烟口袋里装了一袋烟。
  吃的是小米捞饭。早饭剩下的三个霉饼子也端了上来。我先给他盛饭,问他要干的还是要稀的。我反客为主,把老头打点得挺高兴。我问他:“你怕不怕刘国柱?”
  “什么?”老头很惊愕,眼睛瞪着我,夹了一筷头酸菜擎在半空。
  “你怕他?刘国柱。”我重复了一句。
  老头突然把夹的菜扔回碗里,说道:“我怕他?他得怕我!去年春和前年秋,你在屯子里打听打听,我们爷儿俩个没掐过他的尖?他爹和他妈、他媳妇没跑到家里来哀告我?我心软了,才绕了他!”
  我笑了,这才温和地对他说:“那你为什么不敢说刘国柱干过什么事?”
  老头子也笑了,仿佛看出我是在激他,说:“嘿嘿,那点子事谁不知道?我这人就是不能在家一面,当众一面;他那事儿我和孙殿友爷俩说过好多回了,乡里的人都知道了,还说他干什么?”
  我说:“贫下中农,要向党说心里话,搞一次运动,就要清一次。”
  “啥工作人员都到我这儿打听事。那回我到曲家店遇到张书记,那是第一号人物,见了我还拉拉手说:“这可是个大好人哪!”
  接着,他讲了他去通辽找刘永发(刘国柱的父亲)的一段经过:
  孙殿友10岁那年(此人今年29岁),孙国珍为躲劳工,从付家店跑到通辽(刘永发家),一进门就看见刘国柱穿着黄军装躺在炕上,那时他还没结婚,住在北面中间一条街的中间,他进屋见一支匣枪放在柜上。孙国珍那时40多岁,想扑奔那里找条生路,刘当时没有理他。他到东门找到一个姓吴的老头,人好,找到两间房子,靠老婆能干,开起席铺子来维持生活,很富裕的。刘国柱娶媳妇的时候,找到门上来,孙借给他几石高粱和一口肥猪。以后孙又买过一石高粱,刘永发从暗中给抢走了。刘拿起了菜刀,孙就拿起了斧子,两个要干了。孙所说的损失,就是这一次。有一个姓袁的伪军官,是带两个花儿肩章的,袁与刘两个人亲密,孙也常到袁家去。袁的媳妇对孙说:“别人都不敢惹他,你却把他给治了。”
  1946年闹鼠疫,孙家那年一连死了三口,孙很愁苦,一次到刘永发的鼓乐棚里去去喝酒,喝醉了,刘国柱把他拖回了,一路上没少打他。
  晚上召开骨干和积极分子会,研究干部的退赔计划。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同情干部的,唯有张宝禄说:“你不让他赔,到时候他还得自己开支,就是比社员特殊,以后他还干你怎么办?不让他多退,也得让他少退!”小伙子家是中农,不管怎么说,矛盾总是要解决的。另外,大家都说刘福先的问题没揭发出来,这与刘海当小组长有关。左景林这么说,冯景泉和刘国柱也这么说。有人在极力散布一种影响:把阶级斗争说成是宗族、宗派、小集团之间为了报私仇而引起的斗争。这已经是“二摆龙门阵”了。
  
  1964年4月27日星期三晴(2385天)
  这里的青蛙唯独在这样的天气里才叫的,长长的、闲懒的声音。
  昨天,听说孙国发的大女儿扣柱病大发了,饭也不吃,五月还不到,就想吃黄瓜。瘸哥哥昨天进城给买了,花了五角钱。为给孩子治病,能借钱的地方都借到了,孙殿臣的一台缝纫机也卖了。我到大队去,想通过李书记信贷社借几个钱。他说,这是慢性病,无法借钱,信贷社也没那么多的资金周转。我只好回来了。
  王若同志这一个阶段要到我这里来工作,使我很高兴。在这里研究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是个很典型的地方。
  
  1964年4月28日星期四晴(2386天)
  今日接到通知,工作队要到公社去集训。昨天晚上开退赔会的时候,便把这件事情跟大家讲了。在离开时,我嘱咐刘海要注意情况,他只是沉闷。昨天晚上,大队干部的退赔计划,是那部分提高分值的钱。刘国柱首先提出:这笔钱非退不可。刘海则粗声说:“不退!大队干部没分过倒土粮食、秫稭,多分点也行。”赵文学和刘国柱说:“不要算了!”这气话是对刘海来的。我说:“不要说气话。谁说话都代表个人意见,也不能影响别人发言。”刘国柱说:“他没分到?没分到双份可是的。”
  但到后来,意见还是统一起来。个别人(中农和坏家伙)对刘海的对立情绪是看出来了的。今天的情绪可能与昨天的事情有关。
  在大队碰了一天退赔情况。午饭后,就向公社出发了。正好是顺风,大队派车送我们。姜维鲁说,张庆泰省长下放时自己背行李。说春耕大忙的时候,我们不用车送,每个人把行李精简到最大限度,一路上有说有笑。半路等待拉后的小张,大家坐林间小道上,读苏共二月全会的反华文件和《人民日报》的编者按,对那满篇诋毁、污蔑和谩骂的言词发出冷笑,他们像一个不知好歹的泼妇一样。
  
  1964年4月29日星期五晴风(2387天)
  现在的农村,与六0年比较,生产力有很大的恢复。家家有园子,用秫稭杖子夹起来,房前屋后都有果树,杏子啦,李子啦,还有樱桃什么的,院子里的鸡鸭鹅直叫,更真得注意的是牲口,都是膘满肉肥的。
  工作组在曲家店公社礼堂开会,由县委组织任部长传达中央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精神,现在主要是防急,为求高标准。
  
  1964年4月30日星期六晴(2388天)
  讨论中央农村工作会议精神。由黑城子生产队和种子场大队介绍“四个教育”的经验。电台的刘明同志介绍说,有人把四个教育看得太容易了,这是不对的,要使农民提高觉悟,要有个反复的认识过程,不是轻而易举的。这话讲得很对,要用高标准要求自己,回村后认真贯彻。
  公社党委精心准备了一次会餐,让大家能在这里吃上一顿好饭,倒是教大家很高兴。公社的几个干部都下了厨房。姜维鲁在桌上大讲喝酒的能力。注射荷尔蒙对提高性欲的作用,先把回家的话儿递过去,然后找车次,找转车的时间,等屁眼朝上的时候……哈哈,就这样,这老兄落下一个“社会油子”的名称。他为自己辩护,要人家改口说他社会经验丰富。他对我说:“做新闻工作,你死板板的,什么消息也弄不着,在外面喝完酒还不带醉的,立马往台里发新闻……”
  
  1964年5月1日星期日晴(2389天)
  公社所在地常常是静静的。来办事的车老板把车赶到小饭馆去吃饭了,车马还撂在外面,走累了的小马驹躺在车道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儿。有几个人站在墙角上卖豆腐、卖韭菜,三五个人围着讲价钱。配种站的人把一匹海黧色的阿尔登种马牵出来溜,吸引着大家鉴赏的目光。路边的树叶儿刚刚张嘴儿,曲家店火车小站前新栽上了一排白杨树,工人还培土。听说这是国家给的树苗子,几年后这里就有很漂亮的林荫了。
  工作组布置了下一段工作。戴书记(大家背后叫他老戴头)把工作队的情况讲了一下,他说:“社会主义国家都没很好地解决农村问题,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大革命,我们投身到革命中去……”听了这话,很有鼓舞力量。听说,将来要组织社会主义教育专业班子了,如果能干上个四五年,对这个历史时期,也算有点贡献了。
  到处是回家的议论,互相拿别人打趣,实际是掩饰自己想家的心情。王若说这是人之常情。姜维鲁说:“就是嘛,公鸡还那么粗鲁地追母鸡呢!”这家伙是从工厂出来的,不像别人那么会装。
  终于宣布给工作队员放几天假。很晚了,戴书记和公社助理送我们上车站。大家都上车了,他还在下面招手。弄得大家反倒不好受了。
  睡了一觉,火车便到达四平了。同行的有王若、赵忠全、刘淑贵、霍世荣。已经是夜里11点了,车站的女服务员仍然为旅客倒水卖烟。站前的小卖部忽然被下车的旅客挤满了。我们四个人顺着清洁的站前马路往前走,想去看看烈士纪念碑。四平是解放战争的一座名城。路灯下,可以看见墙上庆祝五一劳动节的标语和商家门前的旗帜,保留着白天的庆祝气氛。路边的杨树已张开佛手似的叶子了,比曲家店的树叶大得多,可见这里要比那里暖和。
  烈士纪念塔坐落在一个广场中间,被花树围着,门坊上有一幅对联:
  革命事迹垂千古
  烈士光辉照山河
  我们用手电照着塔上的题字:
  为解放人民奋斗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
  成仁有志花成碧,杀敌流红土亦香
  再看塔四周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新建筑,仿佛听到了四平战役的隆隆炮声,心中豪情不禁陡然而起。
  成仁碧血照肝胆,
  香土之上起高台。
  英雄自有后继者,
  大业正兴更豪迈。
  胡诌一首顺口溜,以明已志。日记是在车上写的,为了快些到家,我们于0点6分换乘了快车,现在只能听到外面“咔咔”的车轮声。
  
  1964年5月4日星期三晴(2390天)
  从2号到今天,是我休假的日子。初到家里,家里摆设和农村都不一样,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似的。
  三天来,一直为一件事情生气:我们攒钱,为了买台自行车,钱却让家里借去买了车子。岳父先是说借,后又说这车子就算你们的,再后又说你们不用再往家里拿钱了,就是说,这车就算是他们的了。旧时商人的想法是很难改变的,做的事情有些不仁义。我劝玉妹接受教训,不要为这事伤心。大概,阶级观点也不是用钱能够买到的,需要做艰苦的工作,才能使人懂得阶级和阶级斗争。
  
  1964年5月5日星期四晴(2391天)
  同行四人一起奔向昌图农村。从公社砖厂取了行李,背在身上,回到了小坊大队。正是柳丝披绿,桃杏花挂红的时候,春气宜人。地里,犁杖行行,点葫芦声声,忽然从河里传来青蛙的叫声,接着突地飞起一只小鸟……
  
  1964年5月6日星期五晴(2392天)
  昨夜在大队部睡。杜国荣和老黄同志已组织了四个主义(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社会主义、国际主义)教育培训班,运动进入“四个主义”教育阶段了。
  昨天由大队书记讲了国内外形势和本大队两条道路、两种思想、公私关系方面存在的问题。晚上讨论:了解什么是四个主义。没想到,在农民当中,也有坐飞机念报纸——空谈理论的。工作组布置了下阶段的工作后,都背着行李下队去了。风很大,小杨树狂摇激摆,像要飞到天上似的。是大南风,热哄哄的,不一会儿就吹出一身汗。
  回到住处放下行李,觉得浑身疲乏。归来时就患感冒,到四平买的加当片、十金丹吃下去,才坚持下来。
  来到孙国发家,看看那个病女孩。老汉正在院子里劈木头疙疸,见了面,两只手篡住我的手,拉着我到屋里头。老太太打了几个鸡蛋,我把碗夺下来。本来有秫米饭,她却另做了小米饭,我又把碗夺下来。我正在炕上跟老头唠扯,老太太却把花瓶从柜子上搬下来,我不知她要干什么,后来才看准她端出一碟子咸腊肉炒韭菜。
  “有咸菜大酱没有?”我拿起筷子做出要吃饭的姿势。老太太现找出一起咸菜疙疸、一碟大酱、三棵大葱。我吃这个吃得很香,没动那盘韭菜炒咸腊肉。
  炕上的女孩的病仍不见好,干着急没办法。
  孙老头向我讲起种自留地的事。左景林曾问过他:“今年还种不种?”孙老头说:“今年靠集体,不种了。”左景林说:“我儿当队长了,我更不能种了。”
  我问:“开荒地影不影响集体?”他说:“咋不影响?石文学当生产组长,干活一歇着,他就跑去刨荒,净是小地方,地头地脑,大树疙拉坑,开出来种小绿豆糜子什么的。大伙看他干,自己也干,你看有影响没?”
  晚上开骨干会,由我讲文件,然后分组讨论。现在,胆子比刚来的时候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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