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第2373-2382天
1964年4月15日星期五晴(2373天)
每次从后高家张滨处往前高家走的时候,就像上战场似的,心情又紧张又自豪,但我往往会被暂时的热烈气氛所蒙蔽。晚上,谢队长检查完了以后,孙国发、孙殿臣等人表示满意。而且,谢和左两个人相互兜揽责任,一再补充发言,显得很谦虚的样子。我的感情就趋向干部方面了。临散会时,我说:“群众很满意,四清结束的时候,你们就可以进到贫下中农的组织中来,依靠他们做工作了。祝你们俩好好睡觉。”
回到住处,后街的骨干对我说:“孙殿喜为什么不赶车?人家一天净穿破棉裤,在外面拉石头,家里挑水的人都没有,那是容易的吗?归根到底还是人的思想高不高,你遇事就磕人家,他心里能痛快吗?”
这个讲话直耿耿的人提醒了我。细一想,谢队长的发言,把救济和分自留地的责任都推给了大队,这是个人利益方面,自己可以服从,而黑剧团来演剧的时候,他硬是把大队的吕伍长给顶了回去;在阶级路线方面,他老婆串门子时就把孩子送到杨国平家里去哄,对杨国平的问题,他只承认“是教育不够”的问题,我觉得我是拿形式上的满意来代替科学分析,会把事情办糟了的。
而我们的骨干,却是担心抬不起头来。刘海今天挑泥修房子。我告诉他今晚的洗澡会由他来掌握。他也不吱声。后来说:“你看干部和贫下中农对我们有什么意见,组长我不干了。”
“为什么?”
“我不会说话。一说话声就大,将来谢队长和刘国柱合到一起来整我,我可受不了。”
“大队还有党支部呢,也不是咱这一个队搞‘四清’,你怕什么?再说了,咱们贫下中农不来搞,谁来搞?”
为弄清骨干提出的问题,我到大队去了。公社的李占文跟我同来前高家。他把我支到别处,单独和谢宝树谈。据说谢对李说:“怎么个问题儿?总想拋我?”其他不知怎么说的。
李这个人,出门见到兽医站的兽医了,他先招呼人家,问:“你那葡萄糖有几瓶?我可就喝了一瓶啊!”兽医支支吾吾地答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1964年4月16日星期六阴夜雨(2374天)
王若同志几天来对我的工作给了不少帮助。他叫我注意分析前高家落后的原因,历史的、阶级的和社会的风尚,并叫我有信心。
晚上队会计张勃范和管理员洗澡。
1964年4月17日星期日晴(2375天)
因雨,将全部的帐目公布了一下。小青年,只要交待得对头,他们是愿意工作的。张勃范和石文学,我叫他把干部多吃多占的问题整理一下,他俩就头对头,坐在灯下整理。
1964年4月18日星期一晴(2376天)
天气热起来,到大队开会,流了一裤兜水。工作组开会,老赵谈他与队里的老太太打仗的事。那人说:你们共产党就是欺骗人。赵气极了,要揍她,说今后搞不下去了。
今早到刘福先家里吃饭。他说,刘国柱骂过公社助理。62年陈国清当队长时说:“你们会开荒,我就不会吗?”
今天谢队长看出勤少,生气不干了,说身体不好,家里没人,社员光说不做,他用镐刨大树,种园子。
回头我帮谢队长种土豆,谈对孙殿喜的态度,他打场,吃饭没人换,还挨磕,谈工作不讲方法,吃刘国柱的白面饼也谈了。他又同意干了。我还表扬他有的事办的公正。
晚开队委会,决定明天下地干活。
1964年4月19日星期二晴(2377天)
早晨很早起来,到地里耲谷子。黑土地暄乎乎的,踩一脚就陷下去一块,翻上来的土湿润润的。据说,这是好年头的征兆。
前年,车老板利用赶车的方便条件,大清早就把犁杖套出去开荒。第一个是石景林。
今年种地有一个很好的现象,把犁杖赶到地头,耲一阵子,所有的犁杖都停下来,用镐头把地头勾上。中间休息的时候,也是稍停就开犁,不是一坐就半晌不动弹。他们谈论马驹子干活有劲,讲马驹可以换小骡子,讲几匹马都揣上骡驹的话,就能顶上一年的生产了,想有一匹小撅骡驹子出去换一匹大叫驴,专门配种用。
我被分配去踩阁子。这活小时候就干过。一面踩,一面想,这项劳动是最平常不过的了,跟在犁杖后面,算下来一天能走四五十里路。可是,把这种平凡的劳动与改造农村现实斗争联系起来,就是不平凡的了。我还穿着棉鞋,踩了一会儿,鞋底就黏上了大土块,沉甸甸的,两条腿就像拴了个秤砣似的。小时候劳动是为了谋生,现在劳动是一种使命,就一直坚持着。王风和说:“你跟着踩阁子,工分挣不了,分粮拿不去,图个啥呀?”我笑笑说:“图生产搞得好呀!”
晚上贫下中农开会,专门核实干部存在的问题。会议开得很沉闷,光听我说话了。
1962年4月20日星期三雨(2378天)
杨才把现金丢了十元。他是啥人?总是帽盖冲上,像一个火箭发射台似的,腆腆脸,尖下颏,眉头总是皱着,像是要找个人干仗似的。原先在齐齐哈尔车辆厂工作,他母亲说他是团书记,下放回来时,大家才知道他连个团员都不是。我曾故意问他:“你真的当过团书记吗?”他顺口说:“啊,是代理的!”
“你不是团员也能‘代理’?”
“啊啊,谁知他们是怎么搞的!”
这十元现金的问题,原先他说问题出在谢宝树和杨树春身上,当面一对证,是没有的事儿;他又改口说是出在会计身上,有一个丸子条没给杨才;继续盯问,他又不知从哪里剋出一张支给关文志的条子。饲养员称出30斤豆子,他给下了一斗帐的问题,问他,他说这是无风乱起浪。又说,关文志的条子是用刘万里的领粮钱转出了,他说这叫乱整。我气极,把火压住了,问他有没有责任弄清账目?然后批评了他的两种态度。
午后召开一个座谈会,一是摸摸大家对运动的意义了解的情况,二是看看四不清的问题是不是都揭发出来了。大家自然地唠到邢国君的身上,从邢国君又扯到刘国柱身上。晚上,因势利导,把意见集中在邢国君身上了。开会前,我讲了讲运动的情况和问题,一是来得晚,二是不发言,三是好睡觉,一是闷起来,二是闭眼睛,三是打呼噜;你们要是对文件领会不透,咱就念文件,要是不知道,就打听打听,把干部的仓库打开来,是耗子,是豆畜(chu三声)子(田鼠)-都拿出来见见阳光。大伙都笑了。
见了王若,信心就足了些。
1964年4月21日星期四阴(2379天)
今天到刘国柱家吃饭,像准备战斗一样。本来昨天刘国柱就给我准备饭了,因王风和家里的外出回来了,就临时安排在他家。在他家中间,还隔着一家孙殿喜,因他两口子打架,老婆跑到娘家去了。过去来的工作组,都不在他家吃饭,他家老太太有病,炕拉炕尿,见人来了,就把屎尿都捂上。一次工作组到他家吃饭,没吃饱,晚上从社员家买十个鸡蛋,煮着吃了。
刘国柱大清早就到处找我去吃饭,像是故意造声势的样子。他脸上的肌肉是条状的,三角眼,刻薄的嘴唇揪出来似的,听说话,有点秃舌子。看到这副长相,我心里有点犯恶。为了和他斗争。我事先告诉刘海:在我吃饭中间,叫他权当串门,去刘家一次。
进得门来,刘铁柱就向我讲起队上的报酬不合理。木匠原订谁家用谁家给他过工分,今年突然改成挣现钱,今年正好他家盖房子,这些问题咱都不提,咱一提,就是为咱家盖房子。昨天晚上,光说叫大家提意见,谁提呀?工作组走了,就来个小报复。他几乎要跳起来,话都说不成个儿了。
他的女人在扫地,不痛不痒地插话说:“我人恨不能把心都给共产党掏出来!”
吃饭了,我看端上来是一碗白菜炖土豆和一碟咸菜。我问:“都有什么对你打击报复呢?”
“哼!刘福先,落后地区改造时好斗,他起早到刘汝勤家吃饺子,搞破鞋,大清早就把自家的猪羊轰到队地里去,牲口祸祸他家自留地里的庄稼,叫队上给赔。这是什么阶级路线?58年叫我到杨树乡受训,进什么爱国守法训练班,修水库叫我们去,地主杨国平在家逍遥自在,到乡里去,我啥事没有,我还是积极分子。你看,谁提意见,工作组一走,就给你眼罩戴!”
“你别说了,不叫你那穷嘴瞎得咕,能得罪这么多人?”他老婆带着气,在一旁溜边煞缝儿,“哼!你太阳牌的贫雇农也不行啊!”
“谁说咱的阶级路线清了?总说上中农的活计好,他好能和贫下中农合股不?你打听打听,这屯子里的人没他不骂到的,动不动就粗绝横丧地骂,干活都得他说了算,说人家杨才煽动,大帽子可不小!”
早饭后,刘海是来了,经过窗户时,屋里的两个都不说话了。我问刘海吃过饭没有,那娘们带着讽刺的口气说:“好像吃的是炸丸子!”
我问:“什么炸丸子?”娘们挑起碗里的大楂子,说:“你看,这不是丸子!”这女人寡瘦的脸,黄腊似的面色,偏偏在脸蛋和嘴唇上挂了点红。那天我去谢队长家,经过他家门口,杨才的园子已经种上土豆了。我绕过刘家的墙角。这女人正端着水瓢喂猪,问道:“你哪儿去呀?”我说到谢队长说去。她却囔了一句:“你搁这儿走不怕狗咬着啊?”
“不怕的!”我想快点摆脱这个娘们,不愿搭言。可细一想,到有狗的赵家中间还隔着杨才、杨伍两家,她的话有些挑衅,才想起我的话不得体,应当回她道:“什么狗也都怕人”才是。
吃完饭,与王若同去下沟生产队。老霍在那里。刘淑贵在那里查帐。我是为杨才丢失两块豆饼的事儿去的。经调查,确无此事。王若告诉我董家桥的骨干中有一位是那位坏分子的内弟,在骨干会上,支部揭发说:“坏人顶烟上,与工作组吵架,可能是一种阴谋;那位骨干就把这话透给坏女人了。坏女人主动向大队支部书记检讨,说是因为孩子闹病,才说了“共产党就是欺骗人”的话。王若说,赵忠全一向不关心政治,这次,他气的差点儿要打人。如果真的那样,就上了阶级敌人的当了。我们四个人在下沟赵家吃的饭,一个单位的同志,彼此亲密得难舍难分。
1964年4月22日星期五阴(2380天)
孙殿喜和老婆干仗,动了扁担、烧火棍,薅掉了头发。为的一件小事:水筲把水缸碰掉了一小块皮。老婆责问:“你怎么把缸碰坏了?诈什么尸?”老孙答道:“碰破点皮管啥?丢了去找还有个记号呢!”
老婆道:“你说什么?”老孙说:“你还没完了呢!”拿起了烧火棍就打。怕外人看见,先把门关上。老婆哭喊着往外跑,一溜烟地跑回到娘家。孙殿喜只好自己做饭。为解决家务事,我到小房身老丈人王殿喜的家。就是在三级干部会上见过的像契尔卡的老头儿。他向我介绍了事情的经过:
姑娘到家的当天下午,王殿喜老两口到前高家生产队。走到村口,孙殿喜打招呼:“你来了?”老丈人把脸转到一边,径直去找谢队长,对谢说:“我一不用你说话,二不用你说理,你就站在一边听听!”
说完了,谢队长和老头儿来到孙殿喜家,他也不坐下,问道:“孙殿喜,你说说,我姑娘到底有啥毛病?”孙殿喜说:“就是好吵吵,好打孩子。”
“还有什么?”
“可也没什么。”
“没什么你把我姑娘打成那样子?她到你这里,糟蹋你的盐米酱柴了吗?好抵生换熟了吗?你去把她打死,你没摸摸你脑袋怎样?我姑娘干过什么挑间起火的事情没?你别着扁担横走,能走几天?我告诉你,谁也是竖的好吃,横的难咽!”接着老头告诉我:“孙殿喜把富农找到家里去一挑唆,就一起去偷苞米,我曾警告过他:‘赶紧把富农给我撵出去!’”
她的女儿在外面栽土豆,进来的时候,她说:“你说什么了?说啥我也不回去了!”
我到外面,一边帮她滤粪,一面劝说。几位妇女帮在院子里帮他们编大酱缸篓子。孙殿喜老婆说:“我再活十年能死吗?都说孩子这么大,我爹愿意叫我住,我就住几天,不让我住,我宁可要饭,孩子谁愿意要谁领去。打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时连饭都不让吃,我就不敢吃饭去扶秧苗啊,就是个养汉老婆还有点热乎气儿呢!”说着,又哭起来。孩子哭了,她到屋里去哄孩子。看来,这问题的解决还得从教育孙殿喜入手。我没能把她请回去,就回前高家了。
群众要求查查1961年下半年的帐。于是前后高家共同组织一个班子,查帐。
1964年4月23日星期六晴(2381天)
工作组会议,传达中央农村工作会议精神。毛主席说:社会主义教育,搞得快容易,搞得好难;不怕时间长,一定要搞深搞透。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共产主义运动的新课题,今天在这里工作,是百年大计的工作。
各级都汇报了工作。小坊大队队长梁永昌,呲儿牙,总是歪戴着帽子,黑黪黪的脸,乍一看起来,像个干瘪老茄子似的,总是阻碍运动的开展。张联惠叫大家讨论文件的时候,他就说:“行啦,别讨论了,别影响生产!”
张联惠叫全体人员都到地里去,他说:“刚下过雨,自留地的园子该种了,土头好,明天给我送粪啊,队长!”
刘海向我介绍南天门大队长谢国章打击老党员的事实:
谢宝章见队上买的白菜籽是前年的,建议倒掉,把自己的白菜籽卖到队里,岂不知这也是陈年的白菜籽。为这事,杨德山要告发,谢在窗外听到后没吱声。第二天,他把大队书记(现为公社党委常委)请到家里,温酒吃菜,晚上,谢就跑到杨家大骂,杨也反击,将谢骂出门去。当晚,谢将这事告诉了公社助理李占文(好像是前几天找谢宝树谈话、喝过葡萄糖水的那位)。当晚,李派人把杨德山找到大队,暴磕一顿,杨此后便消极。党员就是因为这个抬不起头来。
公社党委张哲同志来了,找谢队长谈了话,叫他跟过去比。晚上他和我睡在一铺炕上。
刘国柱和刘恩福两家都要盖房子。刘国柱的房土还没拉出,刘福恩这边土坯已经托出来了。两家都要用木匠。刘国柱一定要先用。刘福恩在今晚的大会上提出。谢队长用尖而嘶哑的声音说:“你们这事就是不好办,干啥都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人家去年就给我说过,你说吧,你也是贫雇农,他也是贫雇农,叫我怎么办?你们要是商量好,我啥事都不管!”
昨天给玉写了信,她给我寄粮票和钱来了。
1964年4月24日星期日晴雨(2382天)
臭咕咕鸟在树上叫了,杏树和樱桃树的花骨朵挂满了枝头,蓓蕾饱满,扭起了红嘴儿。地里人来马往,点葫芦声声,正是农村的好时候。
早晨本来想开妇女会,妇女队长刘秀范挨家挨户叫人上会,这个说“家里有孩子”,那个说“孩子上学去了,家里头没人”,“没空儿,我还要去搂柴火”。会开不成了,弄得我挺心烦。
正在这时,孙国发走过来,问我有没有镇痛片,他说他的闺女不吃饭,脚脖子都肿了。我到他家里一看,小姑娘正坐在炕上梳头,好像几天没梳,头发乱了,梳也梳不开,她气得把梳子扔到炕上。两个老人急得什么似的,今天请个黑先生,明天弄块膏药,还把小猪杀了还愿,把孩子的病给耽误了。孙国发说:“明儿个我连阎王爷都不供,能借到钱的人家都借了,现在只剩下一口老母猪。”
看到农村这样贫穷,内心很是无肋,怎能不激起革命的决心!也不知孩子是什么病,止痛片也用不上。我来到地里,和社员一起种起了苞米。突然下起雨来,人们也没停下来,继续刨垵播种。杨才是保管员,见雨来了,也跑到地里帮忙种地。我担任了一个抓粪的脚色,因为受过锻炼,干这活不怎么打怵。社员一面干活一面说笑。瘸子孙殿臣拿锄头封垵,脚一颠封一个,有了“单拐大侠”的外号。种苞米有专门装粪的,到换一个粪堆,他们就说:“又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