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24 21:03:16 字数:3183
瘦鱼条拨什库的公鸭嗓又叫起来,年轻力壮的恩格应声站了出来,他是麻林卡岳洪的一个十分精明、精力充沛的猎户。他长着一张晒得黝黑的椭圆形的脸,扁平的鼻子上面,有双浅棕色、灵活的眼睛和一双稍显疏淡的眉毛,脑后拖着一根又黑又长的粗辫子。他听到喊着自己的名字,就跟随胖猪噶珊达走进了帐篷,朝上面官员们叩拜如仪后,走到桌案前,从怀里掏出一卷貂皮筒,把它小心抖开,铺在了案面上,请他们审核。
帐篷里立时响起了一阵耳语声。三个验收贡品的官员和一群赫哲族下级官吏,一齐用眼睛盯视案面上这张献给朝廷的贡品。这张貂皮兽毛齐整,毛绒细密,毛根略呈紫色,被人们称作紫革享,是有名的上等貂皮。
胖猪噶珊达站在桌案旁边,吃惊地吐了吐舌头,忍不住嚷出了声,那声音里满带着惊叹号:“上品!上品!有几年没见到这样毛平理密的貂皮啦!上品!上品哩!”他看着他身旁的瘦鱼条拨什库,压低了声音,“在依兰哈拉,这张皮筒少说能卖到三十两银子,要是在盛京(盛京:今天的沈阳。)还不止这个数呢!”
坐在上面的三个验收官,用满语互相耳语了一下,然后大声夸奖了恩格。那位职位较高的老爷亲自在毛皮背面钤上小印章,还代表皇上赏赐给恩格猎户一笔丰厚的奖赏:白棉布一丈,黑棉布五尺,梳子两把,缝衣针十根,此外还有带两把钥匙的锁头一个。恩格两手捧着赏赐给他的物品,嘴里叨念着感激的话,低着头退出去了。
这张上等紫革享登记在案后,被收进了大帐旁边的临时贡品库里。这时候的库里,已经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一张张貂皮、水獭、元狐、猞猁等珍贵毛皮,另外还有一匣匣六品叶以上的人参和一架架鹿茸等山珍贡品。
跛脚的哈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黑脸膛,厚嘴唇,嘴唇上边留着两撇黑胡子,耳朵上戴着两个黄铜的大耳环。胖猪噶珊达认识这个舒穆鲁岳洪的猎人,他对哈特献上来的元狐皮没太注意,他一双小眼睛却紧盯着架在哈特肩头上的那只雕——海东青。这种产于乌苏里江流域、栖息在悬崖绝壁上的大型猛禽,也是二百多年来朝廷勒令赫哲人的朝贡品。
验收官们都站起了身,围着这只雕鸟极感兴趣地仔细端详着。这只高达四尺的海东青,脚爪上拴着链子,上喙弯曲如钩,两眼大而深,钩爪十分锐利有力,特别是他通身毛色纯白,让他们大为满意。按照规定,海东青进贡的品级,按毛色而定。第四品级为灰色毛羽者,第三品级为白而间杂他色羽毛,第二品级毛色为芦花色,这个品级的海东青即称上品了,而今天跛脚哈特进贡上来的海东青,羽白如雪,是更为少见的第一品级的雕鸟。
三个满族官员小声嘀咕了一番,当场宣布赏给跛脚哈特三尺红绸做为朝廷的“犒劳”,随即命人把海东青留下,命猎户跛脚哈特退下去。
站在下面的哈特,脸色阴郁地摇着头,两个黄铜耳环跟着摇晃着。他为了抓到这只朝廷追逼的贡品,几上几下玛尔发峰千仞绝壁,结果摔折了腿,成了如今的跛子。他手里捧着“赏赐”,蠕动着厚嘴唇想要说什么,可是早有几个兵丁过来,推着他的肩头,把他轰出了木城衙门。
卡库玛今天跟其他猎户一样,很早就站在木栅栏外边焦急地等待着了,而且,他也是站在缴纳贡品的人群里。他看着身边不断有人被喊进帐篷里,又一个个的被“赏”或者被罚地走出来,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因为他周围的这些猎户的手里,或多或少都带着交纳贡赋的东西,唯有他却两手空空。还是在他赶着大车回到舒穆鲁岳洪的第二天早上,有人就上门来通知了他,要他在跳鹿节这天到赏乌绫木城来缴纳贡赋。
“什么——”
卡库玛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忙向来人解释说,他去年冬天打猎受了伤,他病了,他躺在家里足有两个多月,不要说进贡的紫貂,他就连一张野兔、灰鼠皮都拿不出。他还解释说,他就是因为这个,做为欠缴皇贡的补偿,他出了一趟官差。昨天傍晚他才从千里之外的依兰哈拉,赶回了家门……可是,不等他低声下气地把话说完,来人已经嗤之以鼻,只甩下一句话:这是朝廷给每家每户刚刚摊派下来的皇贡!随后摔门而去了……
现在,卡库玛忐忑不安地等在木城衙门外边,他听到村口那边跳太平神的鼓声“砰砰”、“砰砰”地传过来,隐隐约约还传来一阵阵祥和的祈祷声,他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想,木城衙门里的老爷们,一定还不知道他卡库玛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所以才把他传唤过来,等叫到他名字的时候,他会把事情的经过,向老爷们详详细细地解释明白的。而到了那时,老爷们就会恍然大悟,知道了把他卡库玛召唤来是个误会,他这次是根本不用交什么贡赋的。
卡库玛这样想着、想着,他的心情才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从依兰哈拉回来之前,他已经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回到家以后,他又遭遇到了一个巨大的不幸。仅仅才两天,现在他已经身心交瘁,痛苦不堪。此时,他脸色土黄,两个眼窝深陷了进去,眼睛的四周平添了明显的黑圈。
卡库玛焦急地等待着传唤,他看见身旁的人不断有人被叫进帐篷里,又不断有人被老爷们斥骂出来,被关进了木栅栏里,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听候木城衙门下一步发落。他的脸色又变得灰白了。虽然他在心里还是在不停地自己安慰着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心情反倒越发忐忑不安起来。稍顷,他有些支持不住了,竟颓然蹲在地上,开始微微喘息起来……
卡库玛终于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舒穆鲁岳洪了。他把车马交还给了国伦达家的管家老爷,一俟交割完毕,他就三步并两步地赶回家。当他终于看见了那荆条围成的栅栏、院落里的那株白桦树和无比熟悉的小土屋,他的心激烈地跳着,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了。这些天来,他满怀着对生活的憧憬,白天黑夜幻想了不知道有多少次的团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温馨情景,现在终于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他悄悄伸出手去推家门,想给亲人们一个大大地惊喜,可是,他的手却触电似的停在了门板上,跟着脸色刷地变白了。他呆呆地站在了那里,半晌也没挪动半步:原来,那门板的左上角上,有一缕白色的布条,竟钉在了门框上……跟他在脑海里,曾经编织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甜蜜景象迥然不同,一种不祥的感觉,忽地袭上了他的心头。
“是、是谁啊?”
土屋里传出来的声音,干涩、沙哑和陌生。一会,艾伊阿莎慢慢出现在门口。一看到是他,她先是一怔,随后惊呼了一声,但是她未及说话,便像一株被雷击到的小树一样,一下子倒进了他的怀里,头紧紧地贴在了他并不宽阔的胸膛上。这样好一会儿,她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只管簌簌地抖成了一团。
儿子卡尔干紧跟在他母亲的身后,磕磕绊绊地跑出来,看见了他,只喊了声“阿玛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嘴一咧,放声号哭起来。可是两只小手没忘了紧紧搂住他这个阿玛的腿,像害怕他会再离开似的,再也不肯放开。而土屋里面,接着传出了摇篮里婴儿的哀哀啼哭声。
卡库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屋里的,是怎么跌坐在土屋炕上的。他一手抱着三岁的儿子,一手哆嗦着抚着摇篮里啼哭不止的小女儿,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空荡荡的炕头。原来老额尼平日躺着的地方,如今已经没有老额尼了,永远没有了。“额尼……不在了。”他机械地重复着艾伊阿莎的话。可他重复了好几次,脑子里仍然是空空荡荡的,没有意识,没有思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两个多月前,就在他被逼去了依兰哈拉的那天晚上,老额尼就吐血撒手人寰了。因为,老人着急和牵挂着她那尚未痊愈,就被人逼上路的儿子,而且那天的早上,她又被狠狠地推搡了一下,身子撞在了院子里那株白桦树上……这个原本就多年卧病在床的老人,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她带着一颗苦苦挂念的心,带着满身心的伤痛,离开了这个她放心不下的人世。
卡库玛坐在土屋的炕上,意识渐渐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两眼含着热泪,心中满怀难以抑制的悲苦,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坐在那里,半晌才看清楚,按照古老的丧葬习俗,家里已经办完了撂档子(撂档子:迷信送死者灵魂去阴间的仪式。),一个木雕的、穿戴衣服鞋帽的木古法(木古法:代表死者的木偶。),摆放在了西墙神龛的旁边。一家人都在戴孝,艾伊阿莎一身缟素,孙子为奶奶在腰上扎了条白孝带,头上缠着白布巾。就连摇篮里的小女儿,襁褓上也缝了条白布条。